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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养心殿跪求后, 玛尔屯氏再没追问过真凶, 她仿佛已相信害死她儿子的人,就是天地会。在慈宁宫继续养病的玛尔屯氏, 一步都没出过宫门, 每日晨起就呆在佛堂念经, 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苏景得知玛尔屯氏喜欢上佛法,令人快马加鞭去承德将大昭寺里的活佛接来专为玛尔屯氏讲经。他有一种预感, 玛尔屯氏此时的沉默就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宁静, 但他希望这一回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假若佛法能改变他不愿发生的结局, 那么他愿意有一回信仰。
天碧楼之事尘埃落定,关于放足令和张氏姐妹的处置的,才是国之大计。看起来这是两件事, 其实在苏景看来,这就是一件事。
随着上书请杀张氏姐妹的奏折越来越多, 布局多日的苏景也不再将奏折留中,而是择定日期,把事情放到大朝会上议一议。
夏日天亮的早,不过寅时将半,云间已染上金色,街面上大大小小的铺子都有伙计在忙碌, 尤其是早点铺子, 更是生炉子, 擦桌子, 竖店幡, 忙活的热气蒸腾。
李小四早上起来用牙粉漱过口,呲牙咧嘴的对着婆娘那面玻璃镜照瞅了又瞅,扭头笑道:“这镜子,照的就是明白。”
毛大丫翻了个白眼,擦擦孩子下巴上的奶渍,不满道:“年前我说让你买,你还不乐意呢。巷头巷尾都有了,偏我没有,你有脸?”
李小四看着媳妇白嫩的胸脯嘿嘿干笑,“一块五两银子,着实太贵了些。”眼见毛大丫要变脸,李小四赶紧又道:“这不还是给你买了。”
“五两银子咋了。这可是万岁铺子里出来的,等闺女长大了,擦一擦又是面新的,还能给闺女做嫁妆。”
看毛大丫一脸精明样,李小四却在心里暗自嘀咕。闺女还在吃奶,等她长大,到时候万岁铺子里又出了新货,你还不得叫我给买个几十两银子一面,叫做啥落地镜的做嫁妆啊。
没法子,孩子长大了,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彩礼嫁妆,样样压在头上,还是得赶紧存银子。
夫妻两个扯了几句闲话,眼见外头已经天色大亮,李小四也着急起来,催促道:“你快些,大丫头吃饱没有。”
“成了成了。”毛大丫把怀里的襁褓放在炕头上,扯着嗓子朝灶间喊了一句,“大柱,二柱起来了。”
不到两吸,门帘被掀开,两个扎着冲天辫子,生的一模一样的孩童就踢踏着鞋揉着眼睛跑进来。
“娘。”前头的男娃跑到毛大丫怀里撒娇道:“娘,我要吃油条。”
“吃甚么油条,锅里蒸着大白馒头,你跟弟弟一起吃完了就在家看着妹妹,等娘回来给你们带十颗奶糖。”
一听到奶糖两个字,李大柱也不馋油条了。眼巴巴瞅着毛大丫和李小四上了驴车,他知道爹娘这是要往南油胡同去挣银子好给自己买奶糖吃。
挣银子买奶糖的李小四驾着驴车还在念叨,“买啥奶糖,你就惯着他们,天天吃大米馒头还不够,还要吃奶糖。”
毛大丫就见不得李小四那一副小气抠索的模样,没好气道:“以前就罢了,是家里没钱。眼下你每日运水泥就能挣个几两,我在药厂里磨药一月也得十来两银子,这么算下来,咱们家里难道还缺孩子那几颗奶糖吃不成?就是天天吃个一二两,一月统共不过二两银子罢了。实在不成,你上牛羊街那儿去买些奶回来,我自己做就是。”
毛大丫口里的牛羊街,乃是苏景即位后划出的一块让蒙古人做生意的地方。随着苜蓿的大量种植,青储技术的推广,以及系统培训出的合格兽医越来越多,各处养马场,畜牧草场越来越繁荣。苏景除了培育上等战马以及赛马,草原上养出的马奶,牛奶羊奶等也被苏景利用起来。以苏景带来的技术,这些东西,做奶粉,做陶瓷肉罐头,用羊毛纺线做衣做手套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苏景只打算让草原成为原材料供应地,不会把工厂技术交给他们。
所以采用拍卖的方式将种种技术卖出去换了一大笔银子后,随着各种工厂工坊建起来,原材料的交易就火爆起来。鉴于暂时还不能让蒙古人随意在全国乱窜,苏景便令工部在京里划定出一条大街让蒙古人做生意。又因这条街上大部分卖的是牛羊,京里人就称呼这条街叫牛羊街。
这会儿李小四听到毛大丫说去牛羊街买奶糖自己做,忍不住发笑道:“你当奶糖就是买点奶在锅里搅合几下就能成的,人家没点秘方?听说甜味斋的东家在内务府拍卖会上花了十万两银子才拍回五种奶糖方子,还只能做五年,五年后,又得重新去内务府交银子买啥牌照,才能接着卖奶糖。”
“那他们也挣的海了去的银子。”毛大丫接话道:“你没听我大嫂说呢,她就是在奶糖作坊做女工,每天搅和那牛奶的,说是从早干到晚,就没个歇息的时候,就这么着还不够卖。还说这奶糖都已经卖给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人去了。”她说完话锋一转道:“说来说去,还是万岁圣明。寻常人家,有甚么方子,谁不是一代又一代的传下了,万岁就能给那些从商的。让这些人办起作坊工厂的,也让咱们这些老百姓能得一口饱饭吃。”
“可不是。”说到这个话题,李小四从来不和毛大丫抬杠。他以前在京里过的是甚么日子啊,天不亮就去给打短工,忙活一天能挣个一二十文都算运气好,家里别说大人,就是孩子都吃不饱饭。可眼下呢,驴车买了,孩子别说填饱肚子,都能挑拣着吃了。
“万岁圣明啊!”李小四学着家里念过几年书的亲爹冲皇城的方向抱了抱拳,视线一转落到毛大丫那放了几个月的脚上,感慨道:“还得多亏万岁下旨让你们放脚,要不你哪能进工坊做活?”
“是啊。”说到放脚的事儿,毛大丫神色也有些复杂,她略略弯腰摸了摸自己的脚背,还能感觉到中间脚背凸起的弧度,“这脚裹了十年,就痛了我十年。多亏万岁,要不等我老了,还得给儿媳妇添麻烦。哪能像现在这样还能出去做活,给家里挣银子。”
毛大丫想起自己幼年的时候,娘家还过得去,亲爹又自诩早晚能科举做官,为了将来她能说个好婆家,老娘就在长辈的劝说下特意花了五两银子请人来给她裹脚。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但到现在她都能清楚记得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从脚底一直痛到头顶,到最后就好像有人拿刀一下下砍她的头一样。等裹完了,她也晕了过去。后面好几个月,脚一沾地,她都觉得像是踩在刀子上,没走几步,人就跟水里捞起来似的。可就这样,家里也从没谁松口说让她不用裹了。
后来她该议亲了,亲爹还是没考上秀才,反而成了个整天喝酒耍钱的混子,她当然也嫁不到甚么书香门第,而是矮个子里拔将军,嫁给有一套破宅子的李小四,在京中勉强度日。
前几年的时候,京里各式各样的工坊作坊办起来,李家有个亲戚就在朝廷的一个羊毛作坊那儿做管事,原本她有机会去,可是人家嫌弃她是小脚,干活不麻利。她有心放脚,偏生娘家老子说甚么都不肯,说她原本没裹就罢了,已经裹了再要放开,传出去他都没脸见人。于是她只好坐在家里,看着街坊邻居的媳妇们每月欢天喜地的结了工钱回来,有时候还能给孩子带回几块大肉。
好在万岁终归是最圣明的,下了圣旨让汉女放脚,她借着这个风终于把脚放了,也能进工坊挣银子,让孩子吃饱喝足了。
想到家里越过越好的日子,放脚后身体上的舒适,至少每晚不用再那么折腾着上药洗裹脚布忙活一通,毛大丫坐在驴车上发自肺腑道:“万岁真是圣明。”
“没错。万岁的话是圣旨呢,你爹也不能用孝道压着你,到底让你放了脚。”李小四冲着毛大丫眨眨眼睛。想到夫妻两个再一起努力几年,就能给孩子置下一份家业,说不定还能换大些的院子,不由凌空甩了个空鞭,随着驴蹄踢踏踢踏的响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毛大丫嗔了一眼他,也坐在驴车后头应和起来。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曲调虽简单,在这尚算宁静的早晨却让人感觉十分悦耳。唱着唱着,李小四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万岁圣明。周围的人一愣,随即好几道,几十道声音跟在李小四后面响了起来。他们都在喊——万岁圣明!
一大早就起来巡逻的巡捕们听到这声音,见是称颂万岁的,不仅不管,还都放下手里的馒头包子,一起吼了几嗓子。于是声浪滚滚,渐有惊雷之势。
人潮鼎沸中,一辆平顶蓝布马车的车帘缓缓放下,由几名壮汉驾驭着从人群中悠悠穿过,偶然路过这条平民聚集的大街的八爷靠在马车壁上,露出一个似叹似喜的笑容。
而在大朝会上的八爷,也一改前两次的不疾不徐,带头站出来言辞激烈的反对一干汉臣要求严惩张氏姐妹的主张。
说实在的,要论嘴炮功夫,满朝文武亲贵,八爷要是认了第二,那绝对没人敢认第一。这原本也不让人意外,当初九龙夺嫡,八爷非长非嫡,生母出身也并不出众,甚至那时候良妃早就失宠了。可八爷偏偏就能在一干兄弟里脱颖而出,最终被满朝称赞为八贤王,要是八爷的手腕不厉害,说服力不强,他绝难办到。
所以八爷以一人之力舌战群雄,将所有人说的哑口无言后,原本一直打算隐在幕后的李光地终于忍不住了。
李光地本已告老,只是苏景尚未正式批复他请辞的折子,但李光地也差不多有半年没有理会过朝政。时隔半年再度上朝,却是要站出来直接反对当今天子,从本心来说,李光地并不愿意,他出事从来圆滑,不是甚么诤臣的路子。奈何这回张氏姐妹之事关乎孝道这儒家根基,他再是要做满清忠臣,还是正经汉人士子出身。
李光地身子有些伛偻的站出来道:“启禀万岁,张氏姐妹虽可说是奉旨而为,但却检举宗族长辈,状告祖父,实乃大逆不道。张氏美娘之父母,因女而逆生父,更是天地不容,十恶不赦。若不严惩,天下不孝者皆从而效仿,则老无所养,民风大败,后患无穷。”他看了眼眉目间不露分好端倪的苏景,一咬牙拿出杀手锏道:“自古臣民如子,天子如父,历朝皆以孝治国,张氏姐妹之事,看似一家一族,实则关乎朝廷根基,天下大治!”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嘈杂之声的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有些惊骇的看向李光地,却没一个人有胆子再去偷看几眼苏景的脸色。
一直任由朝臣们争论不休的苏景手中继续把玩着玉珏,口里却发出一声轻笑,他抬眸看向李光地,声音和缓的问道:“卿家以为,朕若不处置张氏姐妹,这满清天下便会大乱。”不待李光地回答,他一手支住下颚,肢体看似放松的靠在龙座上又道:“堂堂大清,莫非就因不肯杀了两个无辜的女人,天下人便要站起来造反,不认朕这万岁不成?”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
苏景这清淡的口吻却将殿中人人都吓得不轻。虽然李光地方才话里暗示的就是这个意思,可谁也没想到苏景竟会把话摆到台面上来说。就是李光地,自诩两朝老臣,颇有些资历,这会儿也是后悔的厉害,觉得自己老了老了竟走了一步险之又险的臭棋。
可也不能怪他,谁能想到如今这位万岁爷,和圣祖爷差别竟如此之大。堂堂天子,竟不怎么顾忌名声,想说甚么张口就来,一点君臣默契都没有。
一片寂静中,八爷看了一眼后背已经湿透的李光地,薄唇撇出一个鄙夷的弧度,蓦地出声道:“启禀万岁,奴才想给李大人说个故事。”
苏景眼尾轻轻一挑,扫了眼八爷,含笑道:“王叔还请起身再说。”
这便是准了的意思。
于是八爷就顶着众人目光从容起身,将自己在街上听到的关于一对普通夫妻的故事娓娓道出。
“本王偶然听得这一对夫妻的对话,又听到后来应和入云高呼万岁圣明之声,方才明白以前何其短视。万岁令天下女子放足之举,不仅是要免除汉女的身体之痛,更是为民间穷苦百姓的生计着想。这些女子放了足,有了谋生之力,家里就能多一份收入,老人孩子就能吃饱饭,百姓安居乐业,才可心向朝廷。且百姓富足,便能滋生人口,增加税赋。这乃是利国利民之壮举……”
不能再让廉郡王说下去了!
王诩和陈敬文等人互相对了个眼神,陈敬文不顾尊卑打断八爷的话道:“放足令自然是万岁圣明之举,但张氏姐妹状告长辈,张美娘之父忤逆生父,却是大逆不道,律令难容,按律当属十恶不赦之罪,便是万岁仁善,开恩免除其凌迟处死,也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臣附议。”
“臣附议。”
……
陈敬文说完后,半数汉臣,甚至还有不少满洲大臣也跟在后面附和。见此八爷唇角笑容越发深邃,他久经朝政,又岂能不知陈敬文等人其实乃是怕了。
不过他方要继续说话,高踞龙座的苏景摆了摆手,八爷立即垂头恭敬的退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大殿重新陷入一片寂静之中,甚至有人清晰的听见站在自己边上的同僚咕咚吞了一口唾沫。
苏景目光在殿中流连一圈,见到有人眼神躲闪,有人汗流浃背,也有人跃跃欲试,真是好一副众生相。不过当看到八爷时,他确然有些意外。
这位八叔,倒的确没白费汗玛法得教导,或许仍不够驯服,甚至抓住机会也会给他使几个绊子,更甚至,若有一日,兴兵造反有胜算,这位八叔也会毫不犹豫冒险一搏。但只要一直不给对方机会,这位八叔在孰轻孰重,大是大非上,倒算得有有所为有所不为。比较起来,某些自诩仁人君子的忠臣,直臣,却让人有些厌恶。
苏景收敛思绪,从龙座上站了起来。瞬间满殿人的视线都集中过去。
“廉郡王方才所言,朕听后感触颇深。自朕下旨令天下放足以来,数月间凡朝臣奏报,皆是民间怨愤,女子宁死不肯放足,可如今窥一斑而知全豹,民间并非全是反对放足之声,也有人视这一政令为仁政,善令。”苏景说到这儿,看下面的汉臣,尤其是几个有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在不住擦汗,哂笑后继续道:“方才李爱卿言及,百姓为子,天子如父,是故以孝治天下,不仅奶天下民风道德所向,更是朝廷根基,朕觉此言颇为有礼。然则……”苏景看了一眼明显已经提起心的大臣们,语调转冷道:“所谓天地君亲师,敬天,拜地,尊君,孝亲,重恩师!君在亲前,若朕自幼念的诗书礼仪没有出错,圣人所言,当是忠君为上,孝亲在后!”苏景忽的一声冷笑,怒道:“不管是忠君也好,还是忠君父也罢,朕既下圣旨,天下万民自当先尊奉朕的旨意,次之才是孝敬亲长。张氏一族违逆圣旨,串联亲友,意图抗旨不遵,张氏姐妹遵旨行事,张美娘之父奉旨而行,大义灭亲,向英贝子检举族人违旨之举,何错之有,何过之有!”
苏景如此暴怒,早就有过前车之鉴的大臣们顿时鸦雀无声,然而还是有自诩脖子要比常人更硬一点的人为了心口坚持的道开口。
陈敬文泣诉道:“万岁,张氏一族固然有错,自当依律处置,然则亲亲相隐,便是同族亲友犯了律都当隐匿其罪,庇护其人。张氏姐妹与张美娘之父违背此律,状告检举长辈,若万岁不加惩治,则天下德行败坏,民间……”
“住口!”苏景指着陈敬文,眉眼锋锐如刀,“亲亲相隐是大清哪条律令?那是前朝旧令!别说我大清没有此令,便是有此令,朕也定当废了它!所谓亲亲相隐,便是令贪官污吏为庇护□□百姓的亲友而大开方便之门,是让仁善之人明知亲友有不法之举却不得开口,是让民间大恶之人继续肆意妄为。凡此种种,皆是使朝政不稳,百姓受苦,动摇江山。亲亲相隐,包庇罪犯,便是祸害以利己之情损我大清江山,动摇朕之皇位!”
“万岁……”
别说陈敬文,就是一直不动如山的吴桭臣都大惊失色,连忙站出来求情道:“万岁,陈大人忠心耿耿,绝无此意。”
看到吴桭臣,苏景略微收敛怒气,淡淡道:“是么,即如此,那想必众位爱卿都赞成张氏姐妹大义灭亲之举了?”
这一次,没有人敢再抬出任何理由来反对了。
“很好。”苏景满意的点点头,下了最终决断,“自今日起,布告天下,天地君亲师,忠君为上,孝亲在后。凡因亲友有作奸犯科而出首检举者,一经查实,朝廷官府当奖励其公心,不得妄议罪名。若再有以亲亲相隐为例庇护亲友,知情不报者,案发后以同谋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