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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怕雨打,只落一地。可昨夜这样大风大雨,仍有花倾尽含苞。每一个时刻,都有花在尽情绽放。
暖阳天气,满山的花香,树香。临风莞尔,向日嫣然。
“柱子哥,含笑花好多,像一团团的云朵。”阳光到不了的地方,紫云抱着一棵含笑树,脑袋仰得高高。
李柱子也走过来,和紫云一起,把手环在了树上。树安静地生长,花安静地开。有风来,好浓的酒香,不是酒梅,是粥,听到:“小娃娃,来青山城喝腊八粥。”
千里传音,难得一见的东西。漫折,不是每一个人都到得了。
云雾峰的含笑花开得闹,可在青山城,两个月前,白花落尽。青山城有两条河,一条笔直向下,一条曲曲折折,一条馥郁芬芳,一条平淡无奇。云仙河的水格外凉,浸着一股桂花香,酿的酒神仙都醉。另一条不知名的河,从不知名的地方来,安静地流经青山城,远去他方。
巷尾,已有梅花香,今年的青山城,梅花开得早。大水杉一棵,半绿半黄,树下躺着个大和尚。不知道哪里捡来一件破道袍,胡乱穿身上,露出半截袈裟。水杉一抖,落下两颗球果,原本正要掉进滚烫的大铁锅。搭着的脚仿佛一动,还没看清,脚背上多出两粒果子,轻轻滑落草丛之中。
“没有鱼。”眼睛还是悠闲地闭着,脚又搭着脚。大铁勺倒是听话,自顾自翻搅,陪伴着腊八粥。
“心中有鱼。”睡佛一般侧躺,指头上牵着根鱼线。好奇怪的鱼线,一根又一根的白发,一个又一个的死结。
麻鞋飞过来,踹在他背上,道:“洒家不爱听这些臭书生的话,心里的鱼能当鱼吃?”
“不能。”回答的倒是干脆,还反问:“佛能当酒喝?”
“也不能。”腊八一笑,“可洒家爱对佛喝酒。”
“愣和尚!”死结丝毫不给情面。
大黑痣跳动,像佛前的诵经,又安静下来,腊八把手架在脑后,笑道:“洒家忽然想到空山的那间破庙,那一年的经没白念。”
“你还没谢道士我。”极为平淡的一语。
麻鞋又飞过来,笑道:“大恩不言谢,讲它作甚!”
“可道士我小心眼。”死结忽然笑起来。
腊八头一仰,整个人一飘,靠在了水杉上,麻鞋悬空画了一圈,笑道:“洒家的‘谢’字从来就是一顿毒打,果真要?”
没有答复,安安静静的,睡佛好像睡着了。举起的麻鞋可不会无功而返,正要落下去,大黑痣一动,腊八“哈”地一声笑出来。水杉在动,可是腊八的大手按在树皮上,一粒球果也没落下。
“大黑痣——”这一声破空而来,随后落下两道身影,脚步可没停下,小手径直朝腊八来,食指点在大黑痣上,好大的酒窝子,“大黑痣越来越软了。”
腊八笑得痛快,自己也伸手摸了摸大黑痣,笑道:“小妮子可爱,洒家喜欢。”麻鞋果然不会落空,踹在死结的粗褥衣上,道:“醒来!”
果然醒来了,手脚不动,可是人忽然竖起来,头转过来,摇了一圈,才笑道:“老道士见过两位后生。”
李柱子躬身作揖,紫云的世界中没有这些,欢腾地跑过去,一点没有见外,小手抓住那把胡须,慢慢解着那个结。腊八笑,反而吃惊,看着那个死结变松,解开了。麻鞋又碰上老道士,道:“不是跟洒家说,这个死结解不得?”
捋了捋方解开的胡须,一脸的轻松自在,回道:“小后生愿意给老道士解开死结,乐意得很。”指间一动,所有的死结呼啦啦在动,他笑道:“有鱼上钩了。”
哪里是上钩,分明是白发挡住鱼的脚步再乱捆绑一通,令它动弹不得。哗啦一把拉上来,好大的一条呢。黑身红眼,密密的白鳞。
白发一抖,扑通一声,开一朵水花,鱼又落回河中,死结道:“从黑河游到这里,难为它了。”
“要多久?”紫云问的。
胡须从未有过地自由,随风拂动,笑道:“不下三十年。”
“哇——”紫云叹道,“一直游,游啊游,游去青桥。”
“青桥之后真有白河?”死结看着紫云,紫云还是笑,又抓过白须,替他捋直,反问道:“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就一定没有?”死结又开始他的自言自语。
“铛,铛,铛!”缓慢而不失美妙,大铁勺敲击大铁锅,跟钟锤碰上古钟不差多少。腊八道:“吃粥。”
紫云摇摇头:“师父说过,小孩子不能吃腊八粥。”她自己不吃,可抢过大铁勺,舀得开心。
“老道士也不吃。”死结不愿捧场,可由不得他。他转过来看着李柱子,道:“我与你算一卦?”
李柱子倒是乖巧,上一回醉过,这一回粥碗递过去,他还是接。你要给他算卦,他也是安然地点头。
死结一笑,理了理自己的乱发,还有胡乱皱着的褥衣。他算卦的时候,和腊八诵经的时候一样,都显得格外庄重。
盘膝坐着,眸光变了,好一个儒雅的死结。腊八笑起来,他好久没见这样的死道士了。死道士看着小娃娃,清光自他二人身上亮起。谷幽光来自腐海,苦魂水声来回地荡。荡下来一根小娃娃的头发,静在悬空,水声没有了。
清光一亮,都到了头发上,缓缓地,清光聚成一个个模糊的小字,从没见过的文字。正待小字变得清楚,忽然到来一阵阴冷,李柱子一颤,眉心处涌出三道墨光。墨光来得凶,清光小字瞬即不见,头发落地,死结跟着一颤,嘴角挂下一道血来。
死结只是一笑,什么也没说。伸手拿过一碗腊八粥,大口喝起来。
紫云偷偷喝了一口李柱子的,吐了吐舌头,拾起方才落的那根头发,笑道:“没有卦辞吗?”
死结已经喝下一碗,摇了摇头,又看向李柱子,道:“这经脉中的鬼气,可有动静?”
李柱子一脸吃惊,可他什么话也没说。紫云的小手牵过来,酒窝绽开:“柱子哥,他们是好人。”
李柱子点点头,紫云的话,他相信。他看向这位前辈,摇头道:“一直静伏着。”
死结一笑,道:“你可知道尸道?”
李柱子摇头,可忽然间周身一凉,隐隐地,有人诵经的声音。经文越来越快,引来全身刺痛。李柱子偏过头,看向这位腊八前辈。
“小娃娃,好定力。”大黑痣一动,身前出现一把乌黑禅杖,杖头处结着一个淡淡的佛家“卍”字。佛光一敛,阴风四起,竟是一个干枯的头颅。唯有血色的眸子还活着,贪婪地对着那个粗布青年。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腊八双手合十,好缓慢的经文声,凉意褪去。可血光没有淡下,头颅咝沙沙在颤,它走不出来,禅杖死死锁住了它。
合十的双手分开,握住了禅杖,血眸黯下来,彻底干枯的头颅。腊八道:“洒家师父入尸道了。”
李柱子跪拜,双手合十,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不知何时,死结坐在他旁边。他转过头,仿佛到了另一个地方,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听到,隐隐的念语之声,像是经文,又好像不是。壮着胆子往前走,整个人飘起来,瑟瑟的微声一直在,好似睡着了。
真的睡着了,一对眸子越来越浓,漆黑一片。睁着眼,原来也能睡着。没人打搅他,紫云也坐着一旁,和死结说起话。
时光不会停,可你觉得,它停住了。
“那师父也去了?”明眸一闪,紫云问道。听到腊八的笑声,死结在摇头晃脑,忽然点头。又一条鱼上钩了,来自北边的冰封极地,更远的地方。大约和冰雪待得久了,鱼也像是雪作的。
“什么时候,才有青鱼来?”紫云问道。
这个问题,死结不知道,他摇摇头,他笑着看回来,道:“来了,可不就进了你我的肚子。”
“唉——”有叹气的声音,大眼睛歪起来,看着这忽然想要落雨的天,说道:“我们吃鱼,我们是不是坏人?”
“洒家喜欢当坏人。”腊八吃着腊八粥。
“青鱼!是青鱼!”紫云蹦跳起来,冲到死结这边,鱼太大,小手变得更小。鱼嘴巴在张合,仿佛在说话,紫云笑起来,哗啦一声,大青鱼跳进了河里。
“怎么不吃它?”死结问。
“舍不得。”紫云嘟起嘴,又笑起来。
水花溅起,白鳞一般,好似游到了漆黑的眼中,眸子淡下来,又回来了。
“柱子哥!”这样的一声,还不够,又问道:“柱子哥做梦了吗?”
呆呆的,仍旧跪坐着,整个人,七八分还在那片漆黑中。看着眸子越来越淡,一下子,忽然有神了,李柱子笑起来,才道:“没有,只是黑黑的。”
两只手摊开着,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本古卷,就是方才的那股浓黑。
“你可知道魂道?”死结突然问,李柱子看过来,点头。
“你觉得明鬼门该如何?”再问。
目光淡淡,李柱子回道:“和天下人一样。”
“哈,哈——”笑的是腊八,死结和紫云也都笑。紫云在李柱子身后半跪,所有的份量都爬到了他身上。
“七玄山,是个好地方。”死结转头看向南边,又摇头晃脑,如同颠狂。
李柱子也看向南边,面有疑色,正要开口,腊八先说了话:“门派有别,狗屁!”
李柱子一愣,方才想说的话已然忘记,只点点头。紫云已经端来热腾腾的腊八粥,她又喝了一口。这一回,腊八粥仿佛变甜了,她觉得。她开心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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