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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流子果然如期归来。
只是平日里便面若冰霜不与人相交的玉虚峰主,回来时脸黑如锅,似乎心情甚差。
六丑在玉虚峰入口处相迎,因着风流子膝下只有她一个徒弟,修建精美雕龙画栋的玉虚宫前,偌大的场地,只有身形略显单薄的六丑一人跪在台阶之上。
风流子走至六丑身侧,微微驻步。
“起来吧。”
声音不喜不怒,不含一丝感情。
只有六丑明白,这代表着风流子心情不好,如果没有要事,最好不要往枪口上撞。
但偏偏她有那么多要事要秉明,件件都会激怒师父。
她随在风流子身后,看着在白色的长袍在师父脚下涌动,好似她无法安静下来的心,一路至大殿。
“你有话要说。”坐在大殿之上,风流子一眼便看穿了六丑的心思。
手侧是已经温好的茶,茶杯晶莹剔透一看便是好物,茶香凛冽,沁人心脾,他却一眼也懒得看。
“是。”六丑重新跪下,朝着风流子磕了一个响头,“徒儿闯祸了。”
风流子挑眉,他很明白自己性子阴晴不定,难以交往,平日对外人也十分严苛,一言不合便有可能激起他的怒意。但对这唯一的徒弟却是关爱有加,极少以冷面相对,六丑也没少仗着他的喜欢做出格的事情,却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的认错。
看来,这次闯的祸不小。
“说吧。”并未叫六丑起身,风流子冷声道。
“事一,这几日徒儿已弄明白洛白的来历。”
“嗯,他是何人?”
“青葭村的河神。因除妖捉怪身负重伤,神魄受损,现下活不了几日。”六丑如实秉明,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风流子打断。
“你说洛白是哪里的河神?”风流子像是没有听清。
“青葭村。”六丑重复一遍。
“青葭村……”一手摩挲着身下桌椅的扶手,风流子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跟着他的那两人又是何来历?”
“女的姓闻人名七,是青葭村的村民,为助洛白除妖一路追随至此。男的姓林名英,他的爱妻因吞噬不明妖果变作蛇妖,被洛白……”
“好了。”风流子突然打断六丑的话,似乎对林英并不感兴趣,他食指微敲着扶手,“你继续说,闯了什么祸。”
“事二,徒儿受闻人七所托,为助洛白重铸神魄,前日夜里闯入了仙器阁。”六丑将那面碎裂的宝镜从怀中拿出,双手高呈举于额前,“不小心打碎了里面的一枚仙器。”
风流子未作任何反应,他冷冷道:“还有。”
六丑托举着宝镜的手微微一颤,她将镜子放下,直起上半身,直视着风流子不带一丝感情的双眸。
“事三,为了逃离仙器阁又不被看守西河发现仙器被损,徒儿将您叮嘱要全心相待照看的陶泥茶杯替换在了仙器阁,一直未能拿出。”
一直匀速敲击扶手的手指微微一顿,风流子偏首。
“你说什么?”
“徒儿,弄丢了您交给徒儿的陶泥茶杯。”六丑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清楚的看到师父狭长的双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师父,果然还是不会放过她……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六丑的下巴,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下的风流子垂首看着面露悲切之色的徒弟,轻笑出声。
“一个茶杯而已,我又未说要罚你,你何苦这样害怕?”
六丑微微睁眼,她惊讶的看着出现在身旁,正唇带笑意看着自己的师父。
“师父,我……”她有些不知所措。
风流子将她搀扶起来,揉揉了六丑的发顶,略带薄怒的敲了一下她的鼻尖:“我只是离开几日,你就硬闯了仙器阁,还打碎了宝镜。”
他接过六丑手中碎裂的镜片,随意打量两眼,便塞入了袖中。
“如此让师父不省心,以后怎么自立门户?”
“对不起,师父。”没有想到师父如此轻描淡写,丝毫没有惩罚自己之意,六丑心中越发困惑,难道那些幻境中的事情都是假的?“徒儿让您失望了。”
“谈不上失望,为师年轻时也曾闯过不少祸事。”风流子似有所感,摇首轻叹,“洛白几人现住在哪里?”
“徒儿将他们安排在了门生住处,暂居惜辉涧与月咏渊。”六丑如实答道
“那洛白身体如何?”风流子又问。
“怕是,撑不过今夜。”六丑语气顿了顿,略带惋惜道,“昨日徒儿无意中发现,他的身躯已呈现透明之状。”
风流子皱起眉心,洛白状况之差他早已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灵气会流失如此之快。
“你将他们几人带到玉虚峰来吧。”轻声嘱咐,风流子揉揉额间,为在仙器大会前及时赶回昆仑山,这几日他日夜御剑赶路不曾休息,现下不由觉得一丝疲惫涌上心头,“殿中有几处客房,你随意安排,将洛白单独带来见我。”
“是,师父。”六丑朝风流子微微俯首鞠躬,倒退着走出了大殿。
方出了殿门她便轻吐了口气,一直提在喉咙的心渐渐放下。
师父不曾责骂她。
甚至好像并没有将她弄丢茶杯的事情放在心上。
是时过境迁师父早已看开将曾经的山盟海誓都化作了云烟,还是那个幻境中所述全部都是假的,只是因她的心魔在作祟?
这几日的担心与忧虑似乎都是白费,但六丑并不觉得开心。
如果幻境中师父的过去是假的,那么她是怎么进入的虚无空间,又是怎么与那个陶泥茶杯化作一体的?还有,她是怎么从虚无空间逃出来的?
这些都是谜。
师父一向不会将心情露于言表,或许,他早已勃然大怒,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六丑心事重重的走在去惜辉涧的路上,这两日白天闻人七都会在惜辉涧陪洛白,她不用想都知道该去哪儿将这三人找到。
大概是心事过重,一路心不在焉的六丑埋头只顾前行,拐弯时一不注意与迎面而来的弟子相撞,差些跌倒。
“六儿师妹?”
来人与六丑一般一身蓝白道服,手中还端着一摞书籍,这一撞人虽未摔倒,书倒是散落了一地。
“风师兄……对不起对不起……”
六丑慌忙将散了一地的书一一捡起,送回风入松手中。
风入松也是灵虚尊上的弟子,而且是首徒,只是近几年他醉心诗词歌赋而忽略了练剑修意,修为似乎已大不如从前。只是灵虚尊上花犯极为看重风入松,即使手下几名弟子如西河一辈后来居上,修为都远高于风入松,也依然以首徒之礼相待于他。
这在灵虚峰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一向与西河交好的六丑也曾听西河师姐抱怨过此事,只是在她看来,考量修仙人的标准不止修为一条,若能从古人的诗书中参悟,也不枉走这一遭。当然,聪慧如她,自然不会将这般想法表达出来。
“怎么走的这般急忙,是有要事吗?”怀中抱书的风入松与六丑平日交集不多,但对这个玉虚尊上的唯一弟子颇有好感。
“嗯,师父命我前往惜辉涧带人。”六丑如实相告。
“是你前几日带回的那三名门生吗?”风入松的声音极为柔和,听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六丑点点头。
“我同你一起去吧。”见六丑眼露惊讶之意,风入松将怀中的书往六丑身前一亮,笑道,“这些书是玉虚尊上前些日子要的,我已从藏书阁一一找出,正要去给尊上送去。”
“师父刚刚回来,现下正在休息。”再加上洛白一事,六丑言下之意,她师父怕是没有时间与风入松见面。
“无妨。”风入松脾气一向温和,“我只负责送书,见不见尊上都可以。我只是好奇,想见见那三名据称会被玉虚尊上收为弟子的门生。”
风入松将用意说的如此清楚,六丑也不再好拒绝。
“那风师兄随我来吧。”
两人并排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师弟师妹,皆对他二人俯首行礼。风入松不时聊些派中的日常话题,六丑认真听着,偶尔应和几句,倒也不显尴尬。
眼见就要抵达惜辉涧,六丑突然想起一事。
“风师兄。”她轻声唤道。
“嗯?”风入松停下脚步,看向一路都未曾主动与自己交谈的师妹。
“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师妹说就是,入松必定知无不言。”
六丑心下再三思量,还是决定说出口。
“为问花何在?”这是她在幻境中听到师父常吟的一句诗词,师父与素心相识也是因此句而起。若没有碰到风入松或许她还想不起来问,现下正好碰到,便将疑问抛出,“风师兄可听过此句?”
风入松先是一愣,随后噗嗤笑出声来。
“风师兄?”六丑困惑的看着笑的浑身发颤的风入松。
“对不起对不起……”风入松为自己的失礼道歉,他轻咳一声,吟道,“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师妹说的可是这句?”
六丑眼前一亮,连连点头:“正是。”
“师妹可否告知入松,为何突然要问这个问题?”并未直接回答,风入松反问道。
“就是……”六丑犹豫一下,“偶尔会听到师父吟诵此句,我对诗词不甚了解……”
“尊上吟诵此句时,可是对着蔷薇花?”风入松又问。
“是,是有蔷薇花。”六丑赶忙应道,“风师兄,这诗是写蔷薇花的吗?”
“没错。”风入松点点头,“这是唐代清真居士周邦彦先生的一首词,作于蔷薇谢后。”他眼含笑意,朝着六丑微微一眨眼,“你可知这首词的名字叫什么?”
六丑摇头,在进入幻境以前,她从未听过此句,肯定不知这是首什么词。
“六丑。”
“哎?”六丑一愣。
风入松笑弯了双眸,他一字一顿道:“这首词的名字,就叫做《六丑》。”
六丑呆在了原地。
风入松的话如晴天霹雳,竟让她再也难动分毫,全身犹如被禁锢一般僵硬,脑海中只回荡着幻境中一身低阶弟子服的风流子抚摸着雨后残花,轻吟“为问花何在”的声音,而后,那个挎着花篮一脸笑意盈盈的姑娘出现。
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没想过,师父为何要给一个女孩子起这样一个道名,因这二字她没少受过师兄弟妹们的调笑,只是她一直以为,师父给的,就是最好的,不管叫什么,她都欢喜。
可是当真相被揭穿,她却不得不去面对,那将人剖析的鲜血淋漓的现实。
“师妹?师妹?”
见六丑怔在原地,风入松困惑的扯扯她的衣袖。
被风入松唤醒的六丑眼睛微红,她轻轻拭去溢出眼角的泪花,将风入松怀中的书接过。
“风师兄,对不住。”不等风入松再问,六丑抢先道,“这些书先交给我吧,我会帮你带给师尊。至于那三个门生,师父着急召见,怕是没什么时间与你详细介绍,不若改日,我亲自带他们去灵虚峰拜见。”
“六儿师妹……”不明白一直好言相待的六丑为何突然拒绝自己,但风入松一向不喜强人所难,他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便改日。”
“对不起,风师兄。师妹先走一步。”
说罢,六丑转身匆匆离去。
风入松并未直接离开,他站在原地瞧着六丑的身影消失在惜辉涧入口,原本一直挂在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看来,他有必要去见玉虚尊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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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就赶到惜辉涧的闻人七果不其然,正和洛白两人手挽着手在习武场压石子。
闻人七本来还略带尴尬,觉得四周人太多有点女儿家的小羞涩,但架不住洛白脸皮厚,尤其是看到洛白时不时虚化的身体,便全然放开了,洛白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
林英抱着剑,面无表情的跟在二人身后。
这三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两人卿卿我我丝毫不顾风化二字怎样写,不时笑骂追跑,满面桃花春盛开;后面的一身冷气犹如寒冬降临,要路过的人忍不住退避三舍,实在是诡异的不能再诡异。
闻人七时不时会回头看一下,她虽然不太明白林英执着跟着她与河神大人的原因,但只顾着陪洛白而冷落了林英,她确实有点过意不去。只是,握在指间的洛白的手,已经凉得仿佛三尺寒冰,两人偶然间的对视,也会因洛白忽然虚化的身影而结束。
明日便是仙器大会,河神大人却只能坚持到今日。
尽管还有六丑的师父那一线希望,可洛白自己好似已经放弃,连提都不肯提此事,她若提及,洛白便会将话题岔开。
似乎,他比她还不愿意面对即将来临的分离。
所以,尽管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对林英的愧疚,也因洛白九死一生的未来而淡化了。
林英在闻人七偶尔转首时便会点头示意一下,好像明白闻人七的想法,要她不必在意。
然后双眸继续紧紧盯着洛白的身影。
过了今晚,洛白真的会因为灵力耗尽而消散吗?
他不相信,林英始终觉得在自己无故昏迷的那几个时辰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可能会有人对待自己的生死无动于衷。昨夜里他忍不住去问洛白,如果真的就这么消失了,他如何对得起一直痴心相待的闻人七。
那个总是玩世不恭的神仙眼睛里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
“七七一定会好好的生活下去的。”洛白看起来格外自信,“我相信七七,即便是没有我,她的未来也会色彩斑斓。”
林英觉得很可笑。
因为一句相信,洛白就判了自己死刑,连反抗挣扎都没有。
“这就是神?屈服于命运和现状,对未来不作一点反抗?”林英不知道是在质问什么,他对洛白的回答莫名感到很愤怒。
洛白却觉得惊讶,他盯着林英,轻声问:“挣扎了又怎样?反抗了又怎样?”
林英张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素素,似乎他所有的努力在命运看来,都是那么的可笑,他的故事终将还是已悲剧收场。
“我没有不反抗。”洛白最后说道,“你们要救我,那便救,我只是在顺其自然,不去勉强。”
尽管洛白的话听起来那么有道理,林英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想了一夜,爱人的身影在脑海中徘徊了数遍,是的,如果李素素在他第一次离开李家村后没有因过度想念而劳思成疾,而是听从父母之命放弃他嫁给一个普通的农家汉子,又或者他能辨清人妖一剑斩下已化作蛇妖的爱人头颅,或许他们的结局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如果那样,素素便不是素素,林英也不再是林英。
他不后悔会遇见素素,只是在后悔为何相爱时不能好好珍惜。
看着前方固执的不管旁人嫌弃眼光,不管闻人七推拉扯拽都要一副小鸟依人状攀附着闻人七胳膊的洛白,林英突然有点明白为何洛白知道自己时日不长还要黏着闻人七的想法。
如果分别已成定局,何不珍惜眼前用力相爱呢?逝者终将消去,只有美好的回忆才能永恒存在。大概在一开始,洛白就明白这一趟昆仑之行的结局会是什么,所以他笑对命运的安排,把握住每一分出现在终局前的美妙瞬间,不去辜负最爱。
林英止步,他垂首望了望自己手中的长剑,这把宝剑随他出入江湖便不曾离开过身边,最后却连心爱的人都未能保护。如果他能在被仇恨蒙蔽双眼之前悟透这一点,是不是此时此刻,他与素素也如前方的那对妙人一般,正笑得开怀?
“林英?”
抱着一摞书的六丑出现在正发呆的男子身侧,轻声唤道。
“嗯……”林英从深思中惊醒,他偏头看了一眼六丑,“你师父拒绝帮助洛白?”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六丑困惑。
“你的脸很苍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一眼看出同伴的内心似乎是林英的专长。
被看透心思的六丑勉强笑笑:“是我刚刚被师父责骂了,毕竟那个宝镜不是凡品。”
林英盯着神情恍惚的六丑,他知道她在说谎,但没有继续追问。
“我师父命我带你们去见他,大概,是有办法助你们一臂之力。”六丑转移了话题,“毕竟六丑是仙身,即便是修仙者中的佼佼,一生中也很难与真正的神仙打交道的,更无论相助了。”
林英点头,上前几步打断了正在恩爱的两人。
“六丑姑娘来接我们了。”
正攀着闻人七的胳膊将半个头颅靠在心上人肩膀上享受着亲昵之态的洛白朝天翻个白眼,对这不懂风情的呆子彻底失望。
闻人七却惊喜不已,推开已经搂抱了她一上午的河神大人,奔到六丑身侧。
“六儿,你师父答应帮忙了?”
“我想是的。”六丑也拿不准主意,但既然一开始师父便命她一路相助,大约是存了要帮忙的心思。
“太好了!”闻人七拉住缓慢踱步过来的洛白,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欣喜,“洛大哥,你有救了。”
洛白弯起双眸,不住的点头。
他家七七说有救了,就一定有救。
林英却皱起眉头,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身处江湖对危险的一种敏锐嗅觉,就好像能预知暴风雨来临的飞鸟走兽,天还未阴便开始匆匆逃离旷野寻找庇护之所。
但在预感上一直比自己要超前甚至还要准确的洛白却不曾表示什么。
难道是他的错觉?
为了印证这一点,在前往玉虚峰的路上,林英想办法拉住了洛白,落在了六丑与闻人七后面。
“你真的觉得此行有助于你吗?”打开大门直奔主题,林英不打算与洛白绕弯子。
洛白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那里就是六丑所说的玉虚峰,也就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识破了自己仙身以及困状的风流子所居之处。
“大概吧。”洛白轻声回答,他拍了拍林英的肩膀,“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