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素心与燕重

霜刃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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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房间的闻人七,在房门阻隔了暖冬日光的刹那,瞬间崩溃。

    她背倚门框无力的跌坐在地,双手捂住脸,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闻人七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她七岁那年就肩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弟弟长大。她十二岁那年就能独自进深山打猎,甚至干倒过一只比她大好几倍的野猪。十五岁的时候弟弟被同村的几个少年欺负,她拿着扁担追着他们满村跑,最后揍的他们满地找牙。十七岁……

    十七岁她遇到了河神大人。

    害她被逼嫁却又两度救她于水火之中,她为报恩一路追随最后却连整颗心都陷了进去。

    如果这世间真的如河神大人所言那般有命盘的存在,大概于她而言,河神大人就是命定的劫。

    ——你若肯受着,那还是劫吗?

    昨日,河神大人的话又响彻在耳边。

    她若肯受着,接受洛大哥已经消散不会在回来的事实,从此与河神大人划清关系,再也不去奢求在那个与洛大哥一般模样的神仙眼中她能是不同的存在,这劫,便不复存在。

    仿佛想明白一般,闻人七起身,她神色有些惨淡,虽然情绪几近崩溃却并没有流泪。

    为什么要难过?闻人七心想。她可以为了当初那个她一心崇拜敬爱着的神魄难复的河神大人祈求上苍,也可以为了洛大哥的神消灵散而痛哭难耐,但是此时此刻,她没有要难过的理由。

    河神大人是一方神明,现在离开不过是在履行他自己的承诺。正如她对六丑及云叶萱的担忧,河神大人对他的“挚友”应该也是担心异常,眼下神魄修复,尽快找回好友内丹才是正事。

    一切都理所应当,她没有什么可去哀怨的。

    但是为什么心会难受呢?闻人七不懂,却也不想懂。

    她突然很想好好睡一觉,大概待醒来之后,她就会回归正常。再不会因这莫名其妙的情绪忧心难受。

    这样想着,闻人七褪了鞋袜衣裳,紧紧裹住软被,倚靠着床角冷硬的墙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真的太累了,闻人七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舒服,时而皱眉时而翻身,似乎在做什么噩梦。她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开始挣扎想要醒来,却有心无力,只能任凭梦魇折磨,一遍又一遍看着洛大哥挡在自己身前笑着消散而去。

    眼角的泪无声滑落,在滚到枕巾上之前,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抹去。

    手指的主人侧坐在床边,他轻轻拭去不断从那双紧闭的眸子滚落的水迹,将缩在墙角的少女挪至床中央,再帮她掩好因梦中的挣扎而扯翻的软被。

    看着闻人七被噩梦惊扰到无法安眠,洛白心有不忍。

    在院中扔下“即刻”二字时他就后悔了,他来找闻人七其实是想帮她的忙,不止是将灵识嵌入她的体内那么简单。昆仑派中事物复杂,在与林英交谈过后他就唤来了守护昆仑山此处山脉的山神,将近些年昆仑派发生的一干事情都打听的清清楚楚,他是来给她解惑的,那些她与林英关河二人推断了半日都不曾有定论的猜测,他统统都知道答案。但是他没有去问失去记忆的他与闻人七在昆仑派是怎样一种关系,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排斥着那个答案,即使要知道,他也希望是闻人七主动告诉他。

    洛白兴冲冲而来,他很开心,这种能帮上闻人七的感觉让他格外兴奋。最后二人关系僵化至此,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想让她主动开口,而她选择了最正常的一种方式来开口。

    是啊,最正常的一种,来自信众的祈愿。

    可是为什么他会不开心呢?不仅不开心,还会恼怒难过,甚至有一点心酸。

    “闻人七……”洛白轻声念出床榻之上少女的名字,恍惚间一个称呼在脑海闪过,他下意识叫出,“七七……”

    原本还在与噩梦做着争斗的闻人七眼睫轻颤,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个在梦中消散了一次又一次,让她每次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悔的男人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洛大哥?”她睡得有些迷糊,朦胧间她好似听见他在叫她“七七”,会这么叫她的只有洛大哥,她是还在做梦吗?

    洛白放在腿旁的手指紧攥,鬼使神差的,他朝着那个半醒的少女露出温和的笑:“是我,七七。”

    几乎是在他话落音的瞬间,那个躺在床榻之上的少女掀被而起,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为什么现在才来看我!为什么要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做噩梦!你不是最爱我了吗?你不是非我不可吗?为什么……为什么……”

    哭喊的扯着男人的衣襟,仿佛要将毕生力气用尽一般一拳又一拳砸在他的胸口,泪水肆无忌惮的滑落,男人被她这幅模样惊到手足无措,只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听她一遍又一遍的痛诉。

    “我真的努力了,我努力去忘掉你,努力把你和河神大人分开,可是……这太难了……”闻人七像是无助的溺亡者终于抓住了浮木,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如数爆发,心如刀割,痛彻骨髓,“真的太难了……我做不到……怎么办,我忘不掉你……”

    洛白张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此时的他能说些什么?

    闻人七的话如此直白,他再不懂那便是傻子。

    天书中那些痴情怨侣的故事,他曾翻过一遍又一遍,努力去理解故事里让诸多神魔妖怪痴迷之事,却从未成功过。

    可当闻人七泪流满面的扑进他的怀中,情绪失控的重复着那句“忘不掉”时,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看着她流泪,他心痛如绞,却不知为何心痛。他因她的难过而自责万分,可又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他只能用力抱着她,任凭她的泪水浸透胸口,渗入他的皮肉,让他也好去体会她的痛不欲生。

    不知过了多久,闻人七的哭喊声变作了小声的垂泣,砸的洛白胸口隐隐作痛的手也改作紧紧攥着他的前襟,好似他会随时消失一般,无论如何也不松手。

    “七七,你好些了吗?”见人好似冷静了下来,洛白小心翼翼的问。

    他有些怕,怕闻人七冷静下来发现这不是在做梦再度推开他。又怕闻人七没有发现,继续将他当做洛大哥,这种替他人之身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明明,他才是真正的洛白。

    闻人七从洛白怀中脱了出来,她的双眼有些红肿,大约是哭得太厉害。

    “别看我。”闻人七捂住眼睛,小时候郝芳芳的父亲去世,郝芳芳便是这般痛哭,哭的像只花猫一样,“很丑。”

    洛白轻笑出声,下意识想砸闻人七一个爆栗,手却在落下时一顿,改作掌,揉了揉闻人七柔顺的发顶,而后扯开闻人七捂脸的手。

    “是有点丑,不仅丑,还蹭了我一身鼻涕眼泪,太惹人嫌弃了。”

    闻人七转啼为笑,又捶了洛白一拳。

    “我是在做梦,对吗?”闻人七似乎还有些迷惑,她眨着那双泛着红丝的眼睛,认真的盯着洛白,手指攀上那张她万分熟悉的俊美脸庞,顺着眉骨一点点而下,“我没有梦到过这样的你,好真实,真实的不像在做梦。”

    “那你都会梦到怎样的我?”洛白好奇,他很好奇,闻人七口中的那个洛大哥,那个失忆的他,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

    闻人七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她将头放置在他的肩头,贪恋般的又钻进他怀中,双臂紧紧环住洛白的腰身。

    “总是梦到为了救我而消散的你,还有一直走一直走不管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的你……”

    “对不起……”大概这就是方才闻人七的噩梦,洛白轻声开口,他不知道为何要道歉,只知道他需要去道歉。

    “不是你的错……”闻人七摇摇头,像是在宽慰洛白一般,“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洛白不知该如何接口,不是“他”的错,那是他的错吗?如若他不回来……是不是她此刻就不会这么难过?这个念头一在心底浮起就瞬间充斥了洛白的整个大脑,揽着她腰身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洛白试探性开口:“七七……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不修复神魄也能活下去,你还会帮我吗?”

    “会。”

    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回答,闻人七没有任何的考虑。

    大概是认为在梦中的原因,闻人七并没有任何顾忌,她贪恋任何一刻能与洛大哥温存的时间,在回答完洛白的问题后仰头在他轻薄的唇瓣间一啄。

    洛白身子一僵,但闻人七接下来的话让他更为吃惊。

    “洛大哥是因为河神大人才存在的,因为我一己之私而强行留住洛大哥,我大概会愧疚一辈子。”少女揽着洛白的脖颈,半骑在他的身上,两人面面相贴,原本对于洛白来讲应该万分尴尬的姿势他竟觉得十分受用,“不止我会愧疚,洛大哥也会,我们会像两个小偷一样在河神大人的阴影下相爱,这样的爱,我不想要。”

    “所以你宁愿送我离开……”洛白的话带着一点试探。

    闻人七果然沉默下来,她看着洛白,红肿的双眸眨也不眨:“洛大哥,你是在怨我吗?”

    “不……我的意思是……”

    面对闻人七的反问,洛白一时有些无措,他突然想如果在梦中破坏掉“洛大哥”的形象,是不是闻人七就不会如此伤心难过,只是不等他想完,闻人七便静静的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怨我,不然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把噩梦带给我。对不起,洛大哥……”

    “不是你的错,乖,不要难过了。”闻人七的话听在洛白耳中如刺般扎入心中,她越是这般将责任往身上揽,他越不好受。作为一方神明,他非常明白,当初受损后的神魄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修复神魄。即便是有第二条路,残留的神魄主识也绝不会允许其存在,毕竟主识只认一主。

    所以,即使真的有所谓的可修复神魄却无法恢复记忆的方法,“洛大哥”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在他身上发生。

    这是神明的自我保护,不然想要一方神明倒戈魔界就太容易了。

    “我会乖,以后再也不会不理你,你可以经常来梦里看我吗?”闻人七难得表露出小女儿性情,洛白明白这是信任的一种表现,心底的酸意又开始弥漫。

    “好。”洛白揉了揉闻人七的额发,轻笑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闻人七闻言一笑,又钻进了洛白怀中。

    洛白轻拍着闻人七的肩膀,虽然他很想留下多陪闻人七一会儿,但是他必须要走了,在询问昆仑山此脉山神时他竟无意得知了抢走小鲤内丹的凶兽下落,他要尽快赶过去。

    其实在院中的争吵过后,他就该离开。

    但他得把从山神口中得到的消息告诉闻人七,所以才硬着头皮回来。

    却没有想到,不想从山神口中得到的消息,被闻人七用另外一种方式告诉了他。

    其实他早就该猜到了,“七七”那般亲昵的称呼,每每提及神魄受损时的他,她的躲闪与刻意忽略,只是他不愿意去相信罢了。只是为何不愿意去相信,洛白也很困惑,他突然感觉到,闻人七将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一种很特殊的角色,这种角色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林英曾问他是不是小鲤比闻人七更重要,洛白觉得不能这样算,小鲤很重要,闻人七也很重要,可是这种重要对于他而言,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洛白觉得他需要好好的审视一下自己。

    “七七……”

    “嗯?”趴伏洛白怀中不愿起来的闻人七再度感觉到一阵困顿袭上头来。

    怎么,在梦中也会感觉到想困吗?

    闻人七疑惑的想。

    待闻人七再次睡去,洛白将人重新放回床榻之上,站在床侧静静的看了那张苍白的脸许久,才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

    这是他从山神那里换来的,可引出三十年前的那场幻境,将一切都在闻人七眼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