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后的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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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财神到

    京城医药行提起许奎圃,可能没几个人知道,但要是提起“许不推”那就有点家喻户晓了。这位郎中医道高明,凡有病人到他门上,是一概不推,可治之症必然治愈,治不了的也不用再找其他郎中,可以直接办后事了。这个不推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就是他的医馆不但治病还制药,这样病人上门,用现在话说叫一站式服务,不用另找药房了。

    这一天,许奎圃应约到文煜文亲王府上看病。得病的是文亲王的一个小妾,请了很多郎中都治不好。许奎圃到了病人塌前,没看病先给文煜跪下了,说:“文亲王啊,让我治病可以,但是我可不会什么悬丝切脉,要直接下手。”

    有人要问了,什么叫悬丝切脉?那是像文亲王这样身份特别尊贵的人家,女眷的手是不能随便让人摸的,要在她们手腕上系三根红线,然后由郎中对这三根线切脉。郎中要在这三根线里切出“寸、关、尺”三脉脉象,然后照脉开药。

    文煜是真疼他这个小妾,眼见病得奄奄一息,也就不讲那些规矩了,当下应允。

    要说许奎圃是真有两下子,三副药下去,小妾的病就好了大半。文煜这个高兴,在自家府里摆了宴席,酬谢许奎圃。酒宴上,文煜对许奎圃大加赞赏,说他是华佗再世,妙手无双。没想到许奎圃是个直性人,张口就说:“文亲王啊,您的家眷的病根本不重,普通郎中也能治,坏就坏在那个悬丝切脉上!”

    文煜一听,忙问怎么回事。许奎圃也是多喝了几杯,竟说出了同行间的一个大秘密:所谓悬丝切脉,其实就是个大骗局。你想郎中又没有特异功能,怎么能从丝线上切出脉相呢?他们这么做,其实也是不得已,怕万一触怒权贵,脖子上这八斤半就没有了。其实到了近代,男女之防已经没那么大了,可是他们还是守着老祖宗的规矩。那么病情从哪里了解呢?功夫在个“问”上。郎中们看完病先不说结果,出来要掏钱贿赂病人身边的仆妇,大致了解致病因素,就能下药了。当然,药都是那种四平八稳的太平药,开错了也不打紧。这一回小妾身边的仆妇是新来的,结果郎中们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胡乱开药搪塞了。

    说到这里,许奎圃悲叹一声:“医者父母心啊,可是现在世风日下,为了一己之利他们竟把病人生命当儿戏。还有一些药铺,把党参当人参,把狗骨当虎骨,不得已我才自己制药,以防贻误病情。”

    文煜边听边点头,道:“我这里正好有个开药铺的朋友,跟你颇有些志同道合,见一见如何?”许奎圃一向喜欢和同行切磋,闻言就说:“敢问是哪家宝号的老板?”文煜微笑:“杭州胡庆余堂,光墉兄。”

    许奎圃一惊站起:“莫非就是,有财神之称的胡雪岩?”文煜点头:“正是。”

    许奎圃脸色一沉,道:“我不想见这个人。”

    文煜不解:“雪岩兄号称当世活财神,见他一面对你大有好处,你为何如此不近人情?”许奎圃不再回答,转身而去。

    二、龙虎丹

    原来许奎圃的二叔参加过太平军,还是内里一个将军。在和清军的一次作战时,把对方拖了个弹尽粮绝,眼看要取胜。不成想胡雪岩购置了一批粮食弹药来前线支援清军,导致反胜为败,许奎圃二叔兵败自杀。要知道许奎圃从小失去父亲,还是由二叔出钱养育成人的,所以他就把账算在胡雪岩头上了。

    回到家,许奎圃跟老婆许夫人说起这事,许夫人就担上心了。胡雪岩有财,文亲王有势,得罪这两个人那还有个好?许奎圃还是那个牛性子,说咱一个穷郎中,天塌了当被盖,有啥好担心的?

    却说这一天,一乘小轿抬到医馆前。轿帘一掀,里面竟五花大绑捆着个年轻人。这时轿旁的老人向许奎圃说明原委,这位年轻人乃是本科举人,就在接到喜报的一刻,竟然欢喜过度,疯了。

    许奎圃内心暗笑,又一个《儒林外史》的范进啊。他给病人切完脉,说:“痰迷心窍而已,只要吃我的药,两个月后自然痊愈。”不想那老人扑通跪倒说:“许先生,我这孩子三天后要参加会试,可不可以三天就治好?一旦他醒来知道自己误了会试,一定会自尽的。”

    许奎圃听着就是一皱眉,三天治好,除非要用古方龙虎丹。可是龙虎丹平时用得少,没有成药,只能现做。更要命的是,龙虎丹里有一味药是砒霜,剧毒之物啊,这药必须搅拌到绝对均匀,才可以治疯病,不然不但治不好,还会出人命!可是不做的话,就这么推出去,砸了自己招牌事小,一条人命就没了。想到这里,他说:“第三天来取药!”

    病人一走,许奎圃就把自己关在药房里,一连三天。早中晚三顿饭,都是许夫人由窗户送进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房里做什么。到第三天下午,门开了,许夫人一看就吓了一跳,许奎圃人瘦了一圈,看样子三天三夜没合眼啊。不过龙虎丸总算做出来了,给病人服下后,当晚就恢复清醒,第二天顺利考过会试,成了贡士老爷。

    这下子贡士一家千恩万谢,做了一个大匾给许奎圃送来了。许奎圃摆了一桌酒宴,招待来人。酒酣耳热之后,贡士父亲就问起一件事来,说:“我听别的郎中讲,龙虎丹内含的砒霜必须绝对均匀,三天时间是很难拌匀的,请问您是不是用了西洋的某种机器,才敢制这剧毒之药?”许奎圃消瘦的脸上露出微笑:“西洋机器价格昂贵,我哪买得起?实话说吧,我把所有碾碎的药料放在药斗里,然后在上面不停地写‘龙虎’两字,一连写了三天三夜。”

    这话一说,贡士父子感动得泪流满面,恩同再造啊。就在这时,贡士父亲看看四下没外人,轻轻说出一番话来:“实不相瞒,小儿这病先是去胡庆余堂分号看的,那里的坐堂郎中也说要用到龙虎丹,正要去拿,忽然后堂出来个胖胖的老者,说龙虎丹已卖完,指名道姓让我到您这里看病,莫不是他在故意刁难您?”

    三、金锅银铲

    这话一说,许奎圃心里就打了个突。胡庆余堂正是胡雪岩开的,他这么做,是不是想砸自己的招牌?他还没思量出个对策,一旁的许夫人倒先有主意了。她说她浙江海宁的娘家来信了,让回去小住几日。但是又怕路途不太平,想让丈夫陪着一道去。

    许奎圃心里明镜一样,知道老婆是让他外出避避风头,才编了这套说辞。不过也不忍违了她好意,就答应下来。

    许夫人的娘家是海宁大户,来到这里许奎圃也没什么事可做,也就是整天游游逛逛,看看天下有名的钱塘潮。这一天看罢潮水,他正想返回住宅,忽然听到小儿啼哭声。这哭声沉闷,明显不正常。许奎圃乃是医者父母心,就找过去,找到一家布店前。

    原来这家布店老板有个一周岁的男孩,患有热病,这倒罢了,可是万万不该看人放爆竹,乒乓一响,把孩子吓了一跳,另加上了惊厥抽搐之症,问题就大了。许奎圃一番望闻问切,心急如焚,就对布店老板说:“你这里有无大的药铺?快快领我去,迟了恐怕会有危险!”

    布店老板慌忙带他找到一家药店,许奎圃也顾不上看招牌,闯进去就拣选药料。药店老板见状正惊讶,布店老板上前说明原委,并讲明这是京城名医许奎圃,对方这才明白过来。

    许奎圃各项药料找齐,又赶紧叫来药店老板:“我所赶制的药名叫‘紫雪散’,因为药性活泼,只能用金银器皿来做才能保证效果。你这里有没有?要快!”药店老板连连摇头,说自家本小利薄,哪有这种贵重东西。再看布店老板,也是满脸愁云。

    许奎圃看看脸蛋烧得通红的孩子,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就在这时,药店老板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在余杭的总店,有一套专门制药的金锅银铲,要不去那里试试?路途不算远,只需两个时辰。”

    许奎圃一听大叫:“备马,抱孩子跟我走!”

    由药店老板带路,三人三匹马外带一个孩子,快马加鞭地奔向余杭总店。等到达的时候,天已经大黑,连招牌都看不清了。药店伙计听说要借金锅银铲,眉头不由一皱,他对许奎圃说:“这种器物鄙号还真有,问题是太过贵重,需要鄙东首肯才行。”许奎圃现在是心急如焚,立刻说:“那你快带我面见贵东!”

    伙计先入内通报了东家,东家应允后,许奎圃把药料交给布店掌柜,随伙计来到一间内室。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一个胖胖的老者正在一叠宣纸上写大楷,翻来覆去却只有四个字:容成善勉。写好的字纸扔得满地都是,但此人好像不满意,连连摇头。见许奎圃进来,老者掷笔一笑:“我这药堂初开之时,要研磨朱砂入药,可朱砂一遇铁器就会变性。为保障药效,我决定制作金锅银铲。当时我手头紧,还是家中我的妻妾亲戚们拿出金银首饰制成。因而此物不但贵重,而且意义非凡。您要用我有个条件,就是当我这胡庆余堂的总掌柜。”

    胡庆余堂?许奎圃这才想起,胡庆余堂的总店正是在余杭,难道就是这里?老者微微一笑:“鄙人胡雪岩,也有人叫我胡财神。”

    四、缺角宅

    许奎圃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这是怎么回事?只听胡雪岩又说了下去:“那天在文亲王府上,我见你肯揭出悬丝诊脉的真相,就觉得不凡。后来故意逼你制作龙虎丹,是测测你的人品医术。刚才海宁分店的老板也讲了你救人的事,所以,我是求贤若渴啊。”

    一时间许奎圃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要救人就得给仇人做事,要不做事就得眼睁睁看着孩子死,真是进退两难。正在委决不下,忽听胡雪岩清朗一笑:“你许家和我的那点仇,我也知道一些。年轻的时候,我的确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但我不会再勉强你,不然你该小看胡某的气量了,送客!”

    许奎圃浑浑噩噩地出了内室,等见着布店老板父子,就是一愣,只见小孩脸色红润,看样子病症竟是好了一半。布店老板说:“胡财神好人啊,您一走他就派人要了药料,火速加工紫雪丹,完工后又立刻服用,孩子果然好多了。”原来是这样,许奎圃长舒一口气,不觉对胡雪岩的恶感去了几分。

    由于天色已晚,布店老板就近安排了住宿,三人在余杭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布店老板带孩子回去,许奎圃独自游览了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不觉间一抬头,他就发现有座大宅院盖得很是奇怪,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在西北角上缺出一块,那个角上开着个不起眼的剃头铺子。

    这在重视风水的杭州城很是少见,许奎圃出于好奇,又正好想刮脸,就进了这家铺子。剃头铺是母子俩人开的,老太太负责打水洗脸,儿子刮脸剃头。在刮脸间隙,许奎圃就问起那个奇怪大宅的事。老太太说:“您是外地人吧,这是胡雪岩胡财神的宅子啊。那一年他买地建屋,找当时还在世的我丈夫商量买铺子。我丈夫是有名的牛脾气,说剃头铺是祖宅,多少钱都不卖。要换别人说不定会强拆,但胡财神从不仗势欺人,竟然就盖出缺了一角的住宅。这还不算,后来他看见我们孤儿寡母的,还常常接济呢。”

    原来是这样,许奎圃不觉对胡雪岩大为改观。这时将近未时,剃头铺里的人纷纷朝外走,说要到善堂领药。许奎圃又问那位老太太,只听说善堂有施粥发面的,怎么还有发药的?老太太说:“这也是胡大财神的善举,每月月末未时,就在胡庆余堂外免费发药。”说到这里,她悠悠一叹:“只怕这是最后一次了。”

    许奎圃觉得奇怪,就问是怎么回事。老太太看看四下没人,这才悄悄说道:“胡财神就要到了,你是外地的难怪不知道。可叹富可敌国的财神,也敌不过官府和洋人联手!”

    原来胡雪岩见洋人开的丝厂大肆压低蚕茧收购价,导致江南养蚕人纷纷破产,出于义愤就出动手下阜康钱庄的巨资,高价抢收蚕茧。打算囤积起来,反赚洋人一笔。这一招使得蚕农们收入大增,他们都称胡雪岩一声“胡大善人”。而洋人当然不甘失败,在调动本国蚕茧救厂的同时,竟买通朝廷大员,莫须有地追查起胡雪岩当年筹措军饷时,曾有过贪污行为。这一查就了不得,查得胡雪岩倾家荡产,查得胡庆余堂折价卖给了文煜文亲王。

    说到这里,老太太悲叹一声:“胡庆余堂易主,我们穷人再去哪里领免费的药品?就是花钱去买,只怕也买不到胡庆余堂那样的真货。”

    刹那间,许奎圃明白了胡雪岩的苦心。产权易主,就难以保证药店还会延续往日悬壶济世的作风。唯一可做的,就是雇请一位良心未失的总掌柜!

    五、少点匾

    许奎圃下了决心,不再管以前恩怨如何,要当胡庆余堂的总掌柜了。不为胡雪岩,也为老百姓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他匆匆进了胡庆余堂,来见胡雪岩。胡雪岩见他到来,没有露出一丝兴奋,反而说:“想必你听到一些传闻了吧,胡某人不再是胡财神,是胡乞丐了。你要拿定主意,胡庆余堂日后风雨飘摇,不再像以前那么风光了。”许奎圃点头,表示完全能预料到。

    胡雪岩这才微微一笑:“我不嘱咐你什么了,你看到我这大厅的牌匾吗?‘戒欺’、‘真不二价’、‘是乃仁术’,你只要答应我,在你任上不被砸烂就行。”眼见许奎圃认真看匾,他又说:“其实还有一块匾没挂,现在还不到挂匾的时候。”许奎圃想细问,胡雪岩已转到内室去了。

    两年后,忧愤成疾的胡雪岩进入弥留之际。他把许奎圃叫到床前,又让人捧出一方巨匾,上书四个字“容成善勉”。胡雪岩抚摸着匾面轻轻说:“这是当年皇上赐给我的大匾,你留意到了吗?‘善’字缺两个点啊。皇上对我说,我的功劳很大,但有时为求成功伤害了很多人,善字做得不够啊。说我何时做到了善,就何时自行补上两点。所以我后来就大力行善,希望弥补良心的亏损,希望尽早补上善字,可是始终觉得不够。你也是我的仇人之一,你说,我现在能补上这两点了吗?”

    许奎圃满眼含泪,说:“能补上了,我这就找笔墨。”不料,胡雪岩又阻止了:“善与不善,还是留与后人评说吧,自己补上不是天大笑话吗?”说毕,一代财神,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