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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晦暗无光的日子里,回忆都是阴暗的,深埋在心底,没有人愿意提起。那段时日明明过的那么煎熬而漫长,然而,走过了那些年月,又仿佛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他们的人生,在一段时间里,如疾驰的车一般的远行。读书的时候便是只有书,扬城变故之际,他们匆匆登上去美国的轮船,在明媚的大西洋海岸,开始新的人生。
然而,在成年之后,在上海宁静的夜里,回望扬城,依旧是满眼的血色。
在他们少年的时候,他们是躲着秦吟梅的。秦吟梅目标不在凌言与凌寒,两个人也是容易躲得开。
而凌晨,是秦吟梅一直的目标,他从没有闪躲。
那些漫长的年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凌言与凌寒面面相觑,却都想不起很多了。
他们很少如大哥一样站在父亲身边,也很少去接触到秦吟梅,是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别人都是不知道的。
秦吟梅机关算尽,然而,凌晨也是心思深沉的人,就这样针锋相对的很多年里,凌晨吃过太多的亏,却没有倒下。凌晨最是要强,是棍棒加身连皱眉都觉得是懦弱的人,是以,在他身上发生的不幸,没有谁会可能听他说起。
及至那年冬天,那一场到最后都没有了结的公案,以秦吟梅自杀终结了沐家的惨痛的斗争。
那之后,父亲始终在抑郁中不能自拔,连军务都无心顾及,他只陪着那个挚爱的幼子蹉跎度日,不几年病重不起;然而,那时候父亲与凌晨的隔阂已经不能弥补,军务假手他人都不会信任儿子,直至军变发生,他将混乱的扬城丢给了长子,撒手而去……
那场没有结论的公案,是沐家的大忌,因着这个大忌,连梅姨娘的名字都忌讳被提起。
事情的起源与经过曾经众说纷纭,各执一词,然而,之后因为那场事件中经过的人被杀害、自杀,活着的人都避世远去,留下的大哥再不肯置一词,以至于连凌言与凌寒都说不清当年的事情。
他们知道的是一个结果,大哥与昏迷的梅姨娘在书房睡在一起,被父亲当场捉奸!
大哥坚持声称自己是冤枉的,他一整夜都在书房,他在书房看书过程中昏睡过去了,醒来已经是这样。
梅姨娘更是声称自己是被人打晕了,她醒来看到此情此景的时候。坚持说着自己再没有脸见人,不管是不是大少爷做的,她都只能以死了。梅姨娘的脖颈处有着淤青,是被打晕的痕迹。
守夜的人,两个院子里侍候的仆人都被严加拷问,可是无人知情。
凌晨被打得死去活来,却不肯自污,咬定了自己是被冤枉陷害的。他求父亲让自己去查证这件事情,一定会还自己一个清白,也还梅姨娘一个清白。
彼时,凌晨被拷问,关在祠堂里,已经是形销骨立,奄奄一息,却强撑着安排军中心腹的人去调查。然而,事情调查的过程中,凌晨院中守夜的仆人暴病而亡,梅姨娘院中的人突然失踪,之后,一家人的尸体在大河中被发现,再之后父亲的亲兵也逃走了一个,很显然,事情不简单,绝对是暗含着阴谋。
终于,父亲的亲兵被抓到了,不日即可押解回扬城。消息送到沐家的时候,凌晨向父亲发誓,若是不能证明他的清白,他自杀谢罪。
那一日的前夜,凌寒偷偷爬进祠堂,去看关押在祠堂的凌晨。
隆冬,凌晨却只穿着一件单衣,裹在一条单薄的被子里。几日的拷打折磨,凌晨身上是累累的伤痕,嘴也肿胀着,额头眉角破了,血迹都留在了脸上。冷冽的冬日,凌晨瑟瑟发抖。趁着惨白的月光,凌寒看着眼前的大哥宛如鬼魅。
“不许哭!”凌晨伏在地上,说话都是咬着牙,有气无力,却依旧喝他。“不许哭,哭最没用了……”
“大哥,大哥你疼不疼,你还能不能活着啊……”凌寒已经乱了分寸。十二岁的少年,往日里也是聪明的人,却在见到这惨烈的景象时候,被吓得失了魂魄。
凌晨已经是连呼吸都会痛的情形,却仍旧对三弟报以一笑。他记得前不久的时候,三弟还帮着母亲说话指责秦吟梅,被父亲抽打着都不改口。他知道这个年幼的三弟是有傲骨有胆魄的。
“大哥疼,但是大哥会活着的……凌寒,你说,你信不信得过大哥?”
每一个自,凌晨都说的艰难,但是,他咬着牙跟凌寒说话。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跟凌寒交代,这一口气,他不会咽下。
凌寒连连点头:“我当然信得过大哥!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她害你的!”
凌晨朝凌寒伸出手,他的袖子也已经被鞭子抽得一缕缕的,露出的手臂上都是伤痕。
凌寒双手拉住了凌晨的手。
“大哥……”
“大哥一直都想保护母亲和你们,可是大哥做的不好,但是大哥没有做错事!小弟,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害怕不能退缩不能服输,你是沐家的孩子,要堂堂正正的,要做顶天立地男儿!”凌晨叮嘱着。
凌寒努力的记着大哥的话,连连的点头。
“我明白!大哥,等明天,真相大白了,那个坏女人就会被处置了,大哥就没事儿了!大哥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凌寒笃定的说。
在年幼的凌寒的眼中,大哥凌晨大智大勇,英武有谋,是真正的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兄弟们可以依靠的山岳。
“凌寒,你能不能帮大哥一个忙?你帮大哥拿一把锋利的匕首来。我记得你生日大哥送过你……”凌晨道。
凌寒点点头,他心中有疑惑有恐惧,但是,听大哥的话肯定是没有错的。
他相信大哥肯定是清白的,但是,他也害怕是不是还会有人继续陷害大哥。大哥已经被折磨的惨不忍睹,气息奄奄,再经不起折磨了。如果是大哥要逃走,那么,也可以吧……
“去,给我拿把匕首来,记得,千万不要叫人知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叫人知道,你送过匕首给我。”凌晨叮嘱着。
凌寒小心翼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匕首,顺手拿了自己的小袄,又回到了祠堂。大哥收下了匕首,却不肯穿他的袄。
“走。别再看我了!不要叫人知道你来看过我!”
凌晨的目光从来都是那么的坚定,那么弱的声音却依旧有着凛凛不可侵犯不可反驳的气势。
凌寒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祠堂。
那一夜,凌晨的举动与所说的话,凌寒许多年都记忆犹新。
从祠堂出来,凌寒就听到秦吟梅在阁楼上唱着《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那婉转悦耳的声音在夜半陡然响起让人心惊,然而父亲无话,也没人敢去打扰她。
那一场事端之后,秦吟梅便关了自己在阁楼,连父亲都不肯见,说是无颜见父亲了。
其实,沐仲没有想过拷问惩罚她什么,沐仲只是心疼怜惜她。
于是她在阁楼里不吃不喝,沐仲就陪着她坐在阁楼下不吃不喝。直到凌豪哭闹的声嘶力竭,秦吟梅才下楼,抱着六岁的爱子痛哭流涕,才勉强的吃些饭。
但是,她也只是每日稍微吃些粥食,说自己是苟延残喘的等着清白的日子。沐仲承诺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直到那一晚,骤然响起的昆曲。
那一晚大雪,雪照亮了夜空。
沐家似乎那一晚都没有人睡,因着秦吟梅的戏唱了一晚。
太阳升起的时候,派去押解亲兵的人该进城了,沐仲找人去请秦吟梅到祠堂,然而,看到的是秦吟梅的尸体,她穿着戏服,妆容精致,美的不可方物。梅姨娘死前没有留下遗书,只写了《牡丹亭》开篇的那段唱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那个亲兵没有活着回来。他写了血书,却说无颜见父亲,在押解的路上调下火车自杀。
一封沉甸甸的血书被交到了沐仲的手上,关乎着凌晨与秦吟梅的清白与事件的真相。
信没有被拆开,当着所有的人,沐仲烧掉了信,并且下令,任何人不允许再提起此事,不许再调查此事,如有违者,杀无赦。
凌晨被释放了,背负着没有洗刷的污名。凌寒记得大哥跪在地上给父亲磕头谢恩,他一身单薄的衣服已经破败不堪,沾满了血。他的身上也遍布了伤,一步步走的都如晚秋树上那几片叶子一样飘摇。他拒绝了别人的搀扶,坚持要自己从祠堂走出去。他根本不能稳稳的走路,站起来,摔倒,又站起来,走几步,又摔倒……行在满是雪的院子里,凌晨伤口裂开,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格外的刺眼。
大雪,终究淡了血色,掩埋了那段惨痛的往事。
休养了伤,凌晨又回到军中,他依旧恭敬孝顺的对待父亲,依旧对军务尽职尽责。
然而,沐仲对长子愈加的苛责,稍有不如意就叱骂责罚,几次派去执行最艰难的军务,看着儿子浴血而战,九死一生。凌晨在军中的威望很高,名声赫赫,然而,在父亲眼中,却无半点是处。这些威望声明,让沐仲更痛恨凌晨。
再之后,沐仲把凌晨约束在身边,只当是奴仆一般的奴役虐待,虽然日日在军中行走侍奉,却再不给他实质的军权。
凌晨都能明白是父亲的报复,他将失去侍妾的伤心全部报复在了更无辜的长子身上。凌晨的心也随之寒了,他忍受着父亲,也只是苦忍着,煎熬着……
秦吟梅的去世击垮了沐仲的人生和斗志,他其实已经无心劳累军务,任由手下的将领们作威作福的争执,凌晨的劝谏他从不置一词,昏聩的无以复加,直到发生军变。
这对沐仲来说是突然,凌晨却未必没有预料。
……
“其实,父亲应该是知道真相的了……或者他肯定那信里的内容。秦吟梅也是知道的。她太厉害了,到死,拼尽一生唱了这样一出戏。她什么都不说,让父亲去猜测她的所思所想;她用这样惨烈的一死,让父亲一直记着她,难以释怀。据说,那件戏服,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候穿的衣服……”
凌言感叹着。
“她最后这么做,其实只是保护凌豪吧。她知道事情败露,她难得有什么好下场,恐怕凌豪也会被父亲厌恶。但是她死了,父亲反而不会怪她了……”凌寒道,他厌恶她,提到她声音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嫌弃与憎恨,但是,却又不得不感叹她的心机。这一赌,是她赌赢了。她死之后,父亲依旧如从前一般的宠爱着凌豪,他还低声下气的去求母亲照料凌豪。因为父亲知道母亲那样的性格,不会将恨意加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的,更何况父亲是一家之主,如果凌豪真有什么意外,他们兄弟三个恐怕都是大劫。
“凌豪的母亲真是把他的心机都用掉了……也怪家里人把他保护的太好,到现在还是孩子般的真性情。真是让他知道了这些,不知道到他会怎么去面对……”
凌言也叹息着。
凌豪被父亲溺爱,被家里人宠爱,但是却从来是乖巧而且胆小的孩子,没有做过什么沸反盈天的事儿。十二岁离家,他吓得战战兢兢。那个时候,凌言更是事事把他护在身后,小心呵护着。那个弱小而温顺的凌豪,从来都是乖乖的喊着哥哥,让他们不得不心软顾惜着。
以至于现在,凌言与凌寒都不愿意凌豪再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伤害。
可是,同样年龄的大哥是什么样的呢?
那是宛如绝境的受伤的猛兽一样,咬牙坚持着,不肯倒下。
“我后来反复想过大哥为什么问我要那把匕首……我设身处地的想,如果那一日,我依旧被诬陷,无力洗清冤屈的话,我就杀了秦吟梅,同归于尽!”凌寒冷冷的说道。
凌言震惊的看着凌寒。
“大哥跟我说的话,我当时不理解,后来,便明白了。我确信他要那把匕首一定是那么想的。秦吟梅死了,他也是保护我们了……”
凌寒道。
对凌晨的行事作风,忠义肝胆,凌寒一直是很佩服的。
凌言点头,深以为然,更觉得多了几分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