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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兴元年已到了末尾, 北直隶一带处处天寒地冻, 一个多月之前下的雪还一点都没融化,干巴巴地铺在京郊的旷野中,北风一卷,就飞扬起来,扎进脖领子里又冰又刺。
杨蓁颤抖着冻僵的手指, 紧了紧已然破损露了棉花的棉袄襟口, 眨动着结了霜气的眼睫, 分辨了一下方向。
他们离开京郊一路向南走了两天,面前应该已过了阜城地界。
空阔的田地延伸向远方, 除了脚下一条带着冰碴的泥泞道路, 以及远处稀稀拉拉的几处枯树之外,目力所及尽是刺眼的茫茫白雪, 别无他物。
数百名流寇, 头领们骑马,小卒步行, 把他们这些掳来的平民夹在队伍中后方,驱赶前行。
这群人排成散乱的一条长队绵延在路上, 好似一条蠕蠕前进的毛虫。
杨蓁的双腿因疲劳和寒冷变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而是安在身上的两根棍子, 但她还是只能坚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点,后面那条马鞭就要抽上来了。
“紧着点迈步儿!”流寇小头目骑着黄马, 操着河间一带的口音吆喝着,不断挥起马鞭抽打着艰难前进的人群,“别惦记着走慢点就能等来官兵大爷救命,告诉你们,真见着官兵的影儿,爷爷我就先杀光了你们这群兔崽子!”
本就冻得半死的人们再挨上几鞭,立时有人哭嚎着摔倒在地,结果只是换来流寇头目更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显炀骑着一匹黑马跟在队伍末尾,见状皱起了一双剑眉,不满道:“他们何必非要带着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们不是更加轻便?”
与他并骑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着气,闻听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流民首领说是要投奔山西的义军去,可此去山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等到了那里还不见得就能立马遇得见人家。如今天寒地冻,周遭的乡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战乱,田都无人耕,这些日子上哪儿找吃食去?等前头那车粮食吃完了,咱们就只能吃马,马吃完了还能吃什么?留着这些人,需劳力时他们就是劳力,需军粮时,他们也就是军粮了。”
徐显炀没有说话,一双浓眉却皱得更紧。
杨蓁见那流寇头目抡着马鞭靠近过来,连忙挽住一旁的杨婶手臂,拉她避开。想不到杨婶连日病弱,这会儿已然濒临昏迷,只凭一点惯性艰难移步,被她这一拉就歪倒下来,卧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婶婶!”杨蓁大惊,俯身去搀扶杨婶。
那流寇头目已被这些百姓行进迟缓耗光了耐性,见状登时立起眼睛,怒骂着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杨蓁抱住杨婶用身子一挡,正被这一鞭子抽中了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杨蓁咬牙忍住没有出声,却感到头上一凉,箍住头发的粗布六合巾已掉落下去,一头长过腰际的青丝霎时飞散开来。
流寇头目顿时两眼一亮:“哟,竟是个小姑娘,模样儿还挺俊,哈哈,爷爷这下有福了!”
杨蓁大惊失色,之前队伍里的几个年轻女子都落了何样结果她是见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装又是一身邋遢蒙混过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还是露馅了。
流寇头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将她身子提起担在马背,也不顾周围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负责押送百姓的流寇们都哄笑着围拢上前,动手动脚地准备分一杯羹。
队末的徐显炀见了愤恨不已,刚想催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缰绳,低声警告道:“你干什么?咱们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逞英雄?”
杨蓁被流寇头目仰面担在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紧咬牙关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这群人手里就没几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还被这些禽兽糟蹋,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后的全力。
流寇头目左防右防,还是被她在左颊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划出四条血道,流寇头目惨叫一声,骂了声“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边一块大石摔了上去。
杨蓁后脑撞上石面,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间都模糊了下去。
徐显炀被李祥一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摔在石上,溅洒开几点血迹,身子软软地耷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那流寇头目却仍不死心,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来,扑上前继续撕扯她,徐显炀怒火攻心,翻身下马箭步上前,“嘭”地一脚,将流寇头目踹了个跟头,厉声骂道:“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真是个畜生!”
流寇头目打了两个滚才勉强爬起,扶着歪掉的风帽看看徐显炀,怒极而出的一声喝骂却哑在了喉头。几个流寇小卒跑过来扶他,也都看着徐显炀没敢吱声。
李祥匆匆上前,一边殷勤地替头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边笑着打圆场:“刘哥别见怪,我这兄弟脾气暴了点,这会子又冷得心烦,可不是冲着刘哥您。”
随后又转向徐显炀小声劝道,“追捕咱们的官差怕是离此不远了,这当口要是跟这伙人闹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若是非要与这种畜生为伍才能活命,我宁愿不活了!”这句话在徐显炀胸间憋闷了几天,终于吐出口来,他只觉得一阵痛快。
对这种货色曲意逢迎,跟着他们一起烹煮人肉为食,那样活着还能算是个人?
徐显炀一抖肩膀甩开李祥的手,转去一边,搡开挡在杨蓁跟前的两个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杨蓁身上凌乱的衣裳。
流寇头目虎着脸瞪了他片刻,终究没敢说什么,直到重新骑到马上,才低声释放起怨气:“连你干爹厂公都让皇帝老子给剐了,还当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呢?哼,什么东西!”
见到徐显炀转过脸,双目朝他射出两道寒光,流寇头目慌忙一提缰绳,朝队伍前头溜过去:“咱们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们,又看看徐显炀,稍作迟疑之后,还是上马跟着队伍走了,一句话也没给徐显炀多留。
周围很快静了下来,仅余下了徐显炀与杨蓁两人,连那时倒地不起的杨婶都不知被谁拖上大车拉走了,说不定就会成为几日后的军粮。
徐显炀没再朝他们看上一眼,见杨蓁的棉衣破裂得厉害,已然无法蔽体,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为她盖在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和血迹。
她看上去不过十□□岁,乌油油的长发簇拥着一张雪白的脸蛋,秀美的双眼半睁半闭,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杨蓁支撑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望着面前的男人,努力记下他的样子——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英挺,面容清隽,几乎是她所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这就是此生此世最后一个对她显露善意的人。
他腰间悬挂着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单刀狭长,略带弧度,元宝形的铜制镂雕护手反射着雪光,跃跃闪动。那似乎是锦衣卫高官才会佩戴的绣春刀,她年少时曾经见过。
只是来不及细看,视野已然变得模糊一片。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她依稀听见他如此说道。
人逢乱世,命如蝼蚁,何样才算是好胎呢?她觉得讽刺,想笑,却再没了笑的力气。
连京城里那些昔日威风八面的贵人们,还不是随着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与婶婶这样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过了今日之劫也依旧是置身苦海,纵使老天给个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该如何逃过这等厄运。
身体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围一片混沌。往昔的记忆如梦境般纷至沓来,一幕幕飞快地闪过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暂的的时光,可刚刚过去的三年,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驾崩,新皇御极,后来不知为何辽东边关就失守了,关外的戎狄铁骑大举侵入北直隶,把她与婶婶两人相依为命的村庄洗劫一空。她们躲在地窖里,靠着贮存的一点点余粮活了十几日,才算撑到戎狄退兵。
随后,附近因外虏洗劫断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沦为盗寇,集结起来四处作乱,她带着婶婶东躲西藏了大半年,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被这伙流寇抓了来,以致今日命丧于此。
含混之间,三年来的见闻在眼前飞快倒流,竟然没有随着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身体的寒冷与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锐起来。
杨蓁惊讶地发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个平静悠闲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置身于婶婶家的茅舍东屋,虽简陋,却舒适宁谧。
难道这竟是死前的一场梦?
……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
徐显炀对她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讽刺。在这样的世道,什么样才能算是个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经显赫一时,现如今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脸上。与这个苦命女孩比起来,或许他是没资格自怜自伤的罢。
别说他们这些人难以寿终正寝,连整个的大燕朝都是内忧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边的冻土上掘了个坑,将女孩的尸身放进去掩埋。
静静伫立于雪原中,瑟瑟寒风钻进衣裳,徐显炀也无知无觉。想起短短一两年间相继辞世的亲人朋友,更是觉得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生趣。
时近黄昏,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随便一听,徐显炀便可从那马蹄铁踏地的响声分辨出,对方是锦衣卫的缇骑。
身为上一任指挥使,他对这个衙门再熟悉不过。
那是来缉捕他的追兵,周围方圆数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雪原,无处可以藏身,徐显炀也完全没想去藏,他已经藏够了。
自从成了被通缉的钦犯,京城内外东躲西藏地逃亡了一个多月,临到此刻见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静下来。
他天生不是那种受得了卧薪尝胆再图后计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宁可与对方拼死一搏,捎带上几个敌人的性命,去阴间与亲友们团聚。
他目力过人,很快看清最前一匹马上坐的人就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刚,那个曾在他跟前殷勤跑腿、前些时却背叛他、不但帮政敌编排他的罪状、还想亲手捉拿他立功的小人。
显然卢刚也认出了他,脸上已然露出终于发现猎物的惊喜,打马扬鞭的动作也更加急迫。
徐显炀唇畔同样露出笑意,手中缓缓拔出了绣春刀。
来得好!老天有眼,叫我徐显炀临死之前还得机会手刃这叛徒,替为他害死的好友报仇,我死也不枉了……
2、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号还是至元。
至元九年,虽说国朝一样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敌尚未破关,京畿一带还算平静,北直隶的百姓们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
北京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开着一间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将其称作“厂子”,那是专管阉割净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蚊蝇也少,是适宜净身的好时候。交上五两银子,就能做上入宫为“官”的发财梦了。
厂子的净房里陈设极简,仅有一炕一桌。受阉的人喝了臭大.麻叶煮成的汤药,由艾叶、金银木、蒲公英熬的汤水洗净下身,半光着身子仰躺在炕上,手脚都拿绫子绑在炕上钉牢的楔子上,眼睛也着绫子蒙了,身下那等割的部件被根细绳拴着,绷紧吊在房梁上。
管动刀的人叫“刀儿匠”,这会子备好了涂着白蜡、香油、花椒粉的药棉纸,取了两颗新鲜猪苦胆放在桌上,就对着炕上的人念叨起他那套重复过无数回的念白。
“小哥何事想不开,非要来挨这一刀呀……都是你心甘情愿,我才动刀了断,咱们签了状子,将来可不能反悔怪我呀……”
炕上人早已怕得浑身哆嗦,不耐烦道:“没错是我自己情愿,你快动手吧!”
因大.麻水的劲头上来,话音都像含了个枣儿一样含混不清,很快人也不清醒了。
刀儿匠抬头看看窗户纸照进来的太阳影子,确认已经到了阳气最旺的正晌午,就挽袖子准备动刀了。
“看见没,这活儿就讲究个分寸。割少了,余势不断,时候长了就又长出一截,到时还得再挨一刀。割多了,长好后就成了个坑儿,撒尿时尿不干净,身上骚臭难闻,宫里哪个主子受得了……”
刀儿匠一边向小徒弟炫耀手艺,一边麻利地割口断筋,没一会儿上下两件儿都割完了,拿片开的猪苦胆贴上止血,再取过一根麦秸秆来,从一团鲜血淋漓之间精准地找到尿孔插进去,免得血肉封了尿道,这就完活了。
炕上的人仍然昏迷,世上已多了个去势的男人。
与此同时,就在距此数十步远的大街上,十几个锦衣校尉正驱赶着一群叫花子招摇过市,街上一片吵嚷嘈杂,鸡飞狗跳。
这群花子都与炕上那个人一样,是去了势的,其中有的还是同一座厂子出来的产品。
烈日当空,时任锦衣千户的李祥,手扶着腰刀刀把停步于街头,眼望着厂子大门啐了一口:“真该把这破厂子直接端了,省得每年恁多太监花子要咱们往外赶。这些猴崽子都看着厂公威风八面,就妄想一步登天,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性。”
“这也怪不得他们,”卓志欣从后面赶上来,脸上带着惯有的随和笑意,“都是时势不好,民不聊生,小民们才去寻这条出路。日子好过的人家,谁肯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做,去挨这一刀呢?”
两人站在一处,同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也同是青绿锦绣服配腰刀的锦衣千户行头,比起黑瘦矮小、显得精明老辣的李祥,卓志欣却天生白净清秀,斯文得好像个书生。
李祥翻他一眼,哼哼笑道:“要论菩萨心肠,咱厂卫两个衙门万把号人,要数你卓大人首屈一指。哎志欣,你知道他们割下来那玩意怎么处置么?告诉你,是先扔锅里用香油炸透了,沥了油之后再放上香料儿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