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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将尽,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兵祸纷乱的年头。来到长安的天子,再次宣布大赦,改元永兴。这已是今年第四次改元了。天子亲征,从洛阳到邺城,再从邺城到长安,也裹挟了天下不得安宁。
不过到了年末,朝堂中的司马族裔终于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改元之后,“罪魁”成都王司马颖被革除了皇嗣之位,立豫章王司马炽为新任皇太弟。作为武帝幼子,司马炽确实有资格继承王位,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河间王新摆上台面的傀儡罢了。
就像得了新年号的吉兆。非但东西两台,就连并州也安宁下来。拓跋猗迤派兵相助司马腾,很是大了几场胜仗,失地数处,新成立的汉国也不再折腾,龟缩在离石过冬。见情势大好,司马腾不由又志得意满起来,许诺奏请朝廷,封拓跋猗迤为大单于。如此惠而不费的事情,也让拓跋猗迤深感荣幸,承诺会再次出兵相助。
就像后世的圣诞节休战一般,所有人都开始冬歇,筹备即将到来的正旦大节。梁峰却带着奕延回到了潞城。
这个正旦,他是没法在家过了。正如朝廷会在正旦之时召开元会,地方州郡,也要在这一日会见属僚,举行元会。经历了去岁的政变、战乱,上党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就开始大|跃进式的发展。身为新上任的太守,梁峰必须趁这个机会,见见手下那些县令才行。
上官有令,下面的官员怎敢怠慢。还未到正日子,各县县令就陆陆续续赶来了潞城。郭郊这样的人精,更是早早入了太守府,向梁峰汇报今年的政绩。
“多亏府君指点。高都今岁光是流民,就安置了六百余户!官田又多出一倍,待到明年夏收,定能收获颇丰。”坐在下手,郭郊毕恭毕敬说道。
郭郊说话颇有技巧。没有人比梁峰自己更清楚高都流民的去向。也就是说,除了分给梁府的四百户外,郭郊还顺利安置了六百户流民。上党一共才收容了四千户流民,高都一县,就占到了近四分之一。而且还是保证开垦官田的落户,只这一条,就是莫大功绩了。
梁峰笑道:“冬野果真干才。春耕的耕具和种粮可还足用?”
“足够!足够!”听梁峰唤他表字,郭郊心底可是乐开了花,“府君发下那一百匹马,帮上了大忙。谁能料到马力竟然比牛力还要强上许多!种粮更是无虞。去岁秋收的粮食就积了数仓,莫说是种粮,就是再养百余户都不成问题!”
这可是高都最先实行官田制度的好处。连续两季丰收,让郭郊尝到了许久未曾见过的“仓廪足”的滋味。这还是交了一部分当做军粮呢!等到明年新开垦的田地也都丰收,光是田赋,怕是就能抵上党半郡的收入了。
“哦?如此甚好。若是他县存粮不足,也可自高都调取了。”梁峰淡淡道。
这话让郭郊一愣,但是见到梁峰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恐怕府君要在元会上杀威了!若是哪县的县令胆敢跳出来说存粮不足,或是推诿拒不执行新法,恐怕高都就会被拉出来作为典范。这是要让他作急先锋,为府君助威啊!
然而郭郊哪会犹豫:“县中官田,便是为了朝廷而立。下官自当尽心竭力,配合府君大计!”
旁人也许会有所顾忌,但是郭郊早就上了船。从原先大胜匈奴贼寇时,他就认明了这位梁家家主才能非凡,值得投效。转眼对方便直升太守,有了朝廷官职。更别提这些时日来,数战数捷的功绩。乱世之中,还有比投靠这么一个强豪更安稳的事情吗?郭郊虽然才能有限,但是颇有几分圆滑世故,也比旁人更了解梁府的实力。所以答应的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听对方这么说,梁峰满意颔首:“有东野这样的县官,方才是上党之福。”
诸县令都聚在了郡城,台面之下,自然暗潮汹涌。但是到了元日,也就是大年初一这天,众人还是收拾停当,前往太守府参加元会。
虽然不像朝廷大贺,但是太守府今年的元会准备还是相当周全。在鼓乐齐鸣之中,梁峰升正堂,邀诸县令入殿。庭院之中,点起了篝火,准备好的竹子投入了火堆之中,发出噼啪爆响,预示着驱鬼辟邪,万事安泰。
然而当爆竹声停下之后,诸县令才察觉,大堂内并未安排酒席。这有些出人意料,要知道就算天子召请群臣,也是要设宴,由百官进献寿酒的。怎么到了太守府,反而无宴?难不成还要诸人先向太守献礼贺拜吗?
座上,梁峰泰然道:“今日邀诸君前来府衙,便是为一岁之计。去岁上党屡遭兵祸,又颁布了不少新政,正想听听诸君所辖,可还安泰?”
这话一出,众人就明白过来。这是要先考课功过啊!朝廷确实有考校百官功绩的规定,一般来说是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诸郡的审核官,就是太守本人。不过考课也是有规矩的,都是由郡上记掾统计各县上记簿,随后呈报太守。哪里会在元日突然来这一出?更何况朝廷大乱十数载,考课本就有名无实,上次规规矩矩对各县考评,差不多是在太康年间了。平素不都是看县令对不对上官脾胃,哪个郡守会真把这事放在心上?
然而静默只是一瞬,坐在下手位的高都县令郭郊便拱手道:“去岁高都收流民六百余户,开垦荒田万亩。开春之后,准备再建水车十架,供官田灌溉之用。”
这政绩,简直让人瞠目了!不过在座都是人精,并不觉得郭郊在撒谎。要知道府君的庄园,就在高都境内,想来这位郭县令,也是府君的马前卒了。
谁料郭郊刚刚禀报完毕,泫氏县令刘全也道:“下官所收流民不如郭县令,只有一百三十户,不过水车倒是多修了两座。今岁当再垦荒地,多种些田亩。”
壶关县令随后道:“下官去岁召集流民,重修壶关和两陉城池。吴将军言,今春可借兵士助垦。”
屯留县令则道:“去岁屯留遭遇匈奴侵袭,折损不少丁口。好在收容流民二百户,建邬堡两座,以安人心。”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开始汇报起了去年的工作业绩。毕竟太守府三令五申,命他们收容流民,兴建邬堡,还发下马匹农具。如今查起来,谁不敢说没有成效?更何况还有几个县令出身寒微,颇有爱惜百姓之心,倒也干了不少实事。
然而上党十县,并非都是这样勤政的好官。轮到涅县时,只见那位高县令一敛大袖:“去岁县中匪患,百姓多受骚扰,无心耕种。还请府君播下钱粮,救灾安民。”
虽然禀报的是这样糟糕的政绩,但是高县令面上毫无愧色,反而有种属于士族的矜持。此子乃是陈留高氏别枝,自持身份,当然不会像其他县令那样恭敬。开口便要钱粮,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梁峰眉峰一挑:“需多少钱粮?”
算都未算,高县令张口便道:“五千石当能缓过春荒。”
这可是梁峰一年俸禄的两倍有余,他张口便来。大堂之中,不由一静。这位新任太守,毕竟来主政时间太短,碰上高氏这样的门第,要如何应对呢?
谁料梁峰冷冷一笑:“五千石救灾,并不算多。但是涅县所缺的,却不是钱粮。”
说着,他从面前的案几上拿起一物,扔在了高县令面前:“这是从涅县周遭剿灭的山匪口中得来的口供。去岁县衙加收赋税,逼得百余人逃离县府,投身贼匪。敢问这赋税,因而会增?”
高县令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拿出这样的东西,慌忙道:“都是东赢公出兵,方才加赋……”
“出兵需用的是府库军粮,涅县府库,为何空虚?”梁峰扔出了第二个问题。
“多,多年灾疫,府库存粮都要赈灾……”高县令额上已经见汗。这问题实在刁钻,总不能说他把府库中的钱粮花用一空吧?
“若是赈灾,郡府中何为不见涅县呈交的文书?”梁峰的语气彻底沉了下来。
赈灾可不是谁想赈就赈的,就算当时从权处置,之后也要禀报备案。否则府库岂不成了县令的私库?像郭郊那时就是挪用军粮,收容流民,后来动用府库存粮,也赶忙补足,还造册平账,不敢疏忽半分。
而涅县呢?要流程没流程,要钱粮没钱粮,倒是养出了一堆贼匪,险些惹出祸事。这么大规模的匪患,本身就有极大问题。而封建社会能造成这样情况的,唯有官逼民反!因此在平乱之后,梁峰便派人仔细打探,看看这涅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又是元会上突然问责。高县令就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立刻被抓住了要害。
平乱都是两月前的事情了,高县令哪能想到对方隐忍不发,到这时才骤然发作,嘴巴张合几下,终于结结巴巴道:“下,下官接任时,府库便,便有缺漏……实,实不是下官所为……”
“那私自收容流民,侵占官田,擅用吏员匠人,挪用赈济之粮,又是谁所为的呢?”梁峰捡起另一本册子,再次抛到了他面前。
高县令只觉脑中一阵眩晕。这样的事情,不少地方官员都在做,可是做是能做,被人查出来,依旧是个问题。更别说之前给的那批赈济粮草,连平乱的粮食都吞,实在是推诿不得啊!然而这事他做得隐秘,怎么被这个病秧子查的一清二楚呢?
眼见对方满头大汗,梁峰扔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还有两地山匪,招供与涅县府衙有所来往,不知高县令如何解释?”
“府君!府君这,这真是贼人污我啊!”高县令哪还敢犹豫,跪伏在地。别的事情,不过是他昏庸不能,贪墨过度。但是通匪,可就是另一个罪名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承认。
梁峰冷冷一笑:“无妨,高县令自可与那贼匪对峙。来人,带高郎下去!”
两旁立刻来人,抓住了高县令的衣袖,向外拖去。这一下,高县令反而不跪了,怒而喝道:“梁子熙,我可是士族出身,是朝廷认命的县令!你怎能如此辱我?!”
是啊,他再怎么说,也是高氏子嗣。这样被拖出大堂,就地免职,如何能说得过去?!难不成,这姓梁的想用心腹替代自己的位置?他怎敢如此!!
梁峰冷冷一笑:“高郎勿虑,新任涅县县令,将由杨邺暂代。如今匈奴乱起,放你留在任上,反而会失了性命,相信朝廷和贵家主也该明白我的苦心。”
高县令愣住了。他出身陈留,并非上党人士。但是梁峰所说的杨邺,却出身上党本地士族,虽然家道中落,但是身份非庶族能比。何况最后一句,更是让人无法辩驳。莫说是匈奴来袭,就是之前的匪患,便险些攻破了县城。涅县可是与西河国交接,万一大军来袭,他真能守得住吗?
所有怨恨,立时憋在了腹中,高县令浑浑噩噩被拖了出去。大堂之中,再次陷入静默。刚刚禀报政绩过的人,都在心底松了口气,幸亏没有违背郡府下达的政令,谁能想到这位府君只是区区两月,就能把一县之事查的如此透彻?下手又如此干脆果决!
而那些尚未禀报的县令,头上也不由落下汗来。费力咽了数次唾沫,武乡县令才道:“府,府君恕罪。武乡胡人众多,民生凋零。去岁虽然有不少羯胡回返,但是田地荒芜已久,府中存粮也不够,恐怕,恐怕春耕要受影响……”
“武乡现有流民多少?”
“七十六户,不过荒地众多。若是有,有三千石粮,应当能垦荒维持春耕……”那县令哆哆嗦嗦答道。
“从高都调运三千五百石,送往武乡。春耕务必要恢复生产,安置流民。”梁峰语气不变,淡淡吩咐道。
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了,武乡县令赶忙叩首:“多谢府君!下官必尽心安民!”
梁峰却一摆手:“上党多年灾疫,有些县确实难以为继。不过只要各县官吏齐心,安民抚民,生民自会如牧草,欣欣而生。若有难处,自可禀明府衙。天子把这一郡之地交予我手,便是让我为朝廷,为百姓谋利。诸君且不可贪图私利,把这重任忘在脑后。”
这番话,说的有礼有节,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能当上县令的,必然都读过圣贤书,听到这样的话,有人崇敬,有人羞愧,亦有人暗暗下定决心,至少不能让这位府君挑出错来。不过心里怎么想,落在面上都是一片歌功颂德。
“府君实乃忠良之士!”“下官定尽心竭力!”“不敢苟安忘责……”
看着下面或是真诚,或是谦卑的面孔,梁峰微微一笑:“愿诸君皆能记住今天所言。今日乃是元日,来人,摆宴。还请诸君畅饮,以庆佳节!”
有了杀威棒,自然也要有安心酒。然而此刻,谁还有惦记着吃喝?所有县令无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恭恭敬敬入席,开始了另一轮官面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