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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冀州前往并州, 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陈悦先在东平舒登船, 沿漳水逆流而上, 直至邺城。随后下船,通过滏口陉西去, 进入并州境内。再行数日,方才能到晋阳。
这一路, 足有千里之遥。又是乘船又是穿山。然而让陈悦惊讶的是, 路上竟然一次也未曾遇到匪患!
他跟着的, 可是一支商队, 且是运送了大量粮食的商队啊!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出奇。除了通过每个关隘都要验关勘合外, 一路上顺顺利利, 就这么到了晋阳。站在那高大威仪, 不逊于邺都的城墙外,就连他这个老于商途之辈,也有了一丝恍惚。
晋城的关卡比别处更严几分,好不容易随着人潮入城, 跟在身后的亲随就忍不住四处张望, 啧啧赞道:“这晋阳城, 果然不凡。竟然有如此多人!”
实在不怪他大惊小怪。
宽敞的街道上,车辆纵横, 拥挤不堪, 偶尔还会出现两车并行,不及避道的情形。高鼻深目的胡人牵着骆驼,驼铃叮当, 走得不紧不慢。推着小车的商贩则寻着空隙钻来钻去,不时惹来一阵咒骂。妇人们有些带着长长幂篱,遮住面孔,有些则素面朝天,挎着竹篮,提着木匣,也不知是逛街还是返家。更有士人模样的男子,风尘仆仆,行色匆匆,一副长途跋涉的模样。
这样的情景,怕只有太康年间的洛阳,方能得见吧?
一路坐船而来,陈悦沿途曾数次下船,观察市面所需。冀州诸郡县,其实不算兴旺。流民遍地不说,很多地方还在开荒筑堡,颇有些荒芜。但是到了司州境内,特别是进了邺都,就大不一样了。
得益于优异的地理位置,邺城的集市已经初具规模,根本看不出前两年屡遭洗劫的惨状。并州出产的绢锦、纸张、瓷器都要通过这里运往海兴港。而海船带来的粮食、杂货,也要通过滏口陉和白沟,运往并州和洛阳。
如此枢纽,陈悦怎会放过?赶忙做起了生意。从新港带来的货物,一下就卖了个精光。得了足够的绢布,他才气定神闲的赶往晋阳。但是现在,真正踏上这北地腹心,他立刻后悔货物卖的太早了。这么繁华的大都,何处寻不来商机啊?
饶是如此,陈悦也没露在面上,只是干咳一声,故作淡然道:“恐怕也是秋试在即,各州士人才会蜂拥而至。”
“制科真这么厉害?”那亲随更是惊叹,“郎主,不若你也下场试试?说不定还能在并州捞个一官半职?”
“荒唐!”陈悦叱了一句,掩住自家尴尬。他就读过几本书,哪可能参加这等级别的抡才之选?而且他是来行商的,跟制科又有何关系?!
再也不管街头奇景,一队人转头向西市而去。到了真正的集市,就是另一幅面貌了。偌大一个坊区,净是铺面,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莫说南方稀少的马匹、皮毛,以及并州特产的瓷器、纸笺,就连织锦香料这等货品,也大有不同。
这纱的颜色怎地如此鲜艳?织锦的花纹是怎么纺出来的?装在琉璃瓶中的,真是花精香魂?妆盒上能照见人影的,又是何种水晶?
一路从东走到西,两腿都快走断了,见了不知多少稀罕物,陈悦硬是没定下要买的货品。他手上这点钱,哪能换到足量的好货啊!
原本以为到了海兴港,就能大赚一笔。谁料真正的宝库在这千里外的太行腹地!又是心烦,又是疲累,陈悦叹了口气,准备先找个地方歇歇脚,用个饭,再细细琢磨。
吃饭的地方,倒是早定了下来。当初,他是在海兴城的登海楼里谈成的生意。而晋阳有个登云楼,据说是同一个主家,亦是晋阳商贾最爱去的宴客之所。既然下来还要做生意,自然要到那边打听一二了。
登云楼倒是距西市不远,隔着两道街,就能看到高挑的旗幡和门楼。此楼着实不低,上下足有三层,装潢更是精致。据说三层的顶楼只招待身家千万的巨富,里面饮食陈设,丝毫不逊于世家高门的府邸。
但是最下面那层,看着跟登海楼相似,宽敞明亮,人声鼎沸。楼外还聚着不少拎着篮子,买果子茶点的小子、女郎。在这边做着自己的小本生意。
身为海客,陈悦可不会差吃饭这几个钱。但是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探消息。因此他并未登上二楼雅席,而是在一楼寻了临窗的位置。这酒楼的食案也有些古怪,案几更高,小榻也离地两尺,可跪坐,亦可趺坐。不过陈悦打眼看去,垂腿胡坐的食客,同样不再少数。显然都是商贾,没那么多讲究。
走了一天,陈悦也管不得那么多了,随意坐下,看起挂在墙上的菜牌。一排就是十几样菜品,足足挂了三排。有些菜看起来颇为熟悉,有些却摸不着头脑,好在大多写了价格。陈悦打量良久,唤来伺候茶水的仆从,点了三样菜,一壶酒。
不是他悭吝,实在是生意未曾做完,还不到享受口腹之欲的时候。况且他是南人,也未必能吃得惯北地的饭食。
也没有嫌弃他点的东西少,不大会儿功夫,两盘菜先上了桌。一个清清白白,乃是豆腐拌了些香葱,柔嫩可爱。品一品,还能尝出微微酸鲜,很是对他的口舌。另一道,则是鸡肉和菘菜熬成的羹汤,窝了个鸡子,略有些咸浓,也算顺口。酒是新酿的果酒,温润绵密,极为解乏。
吃了片刻,最后一道终于也上来了,乃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引饼。这可是挂着红绸的招牌菜。陈锐对面食无甚偏爱,只是看不少人桌上都摆着,才意动点来。细细看来,这水引饼的卖相倒是不差,面都削成了尺余长条,汤色清亮,飘着油花,还放了两块酱色的肉块,香味扑鼻。
用木箸挑起一根面,吃进嘴里,陈悦立刻觉出不同。这可不是平日那种软趴趴,没甚嚼头的面食,相反面条又劲又弹,麦香扑鼻,口感着实不错。肉肥美鲜嫩,竟然是羊肉!但是完全没有羊膻味,也不知里面加了什么香料。
这样热气腾腾的一碗,放在秋尽冬来时,实在让人食指大动。陈悦暂时也放下了心思,一心一意吃起饭来。然而吃了没几口,一旁食客谈话的声音,就传入了耳中。
“听闻冀州又要修官道了,这次世家也要牵扯其中呢……”
“哪个世家会耗费人力物力,修缮官道?那不是州郡官的事情吗?”
“谁晓得呢?不过是刺史府传出的消息,似乎有利可图?”
“什么利?不会是在驿站旁开邸店吧?”那人笑道,“冀州可是挨着幽州和兖州,指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
那边笑的欢畅,陈悦心中却是起伏不定。在驿站外开店?这些人没到过冀州,他可是去过!只是从港口到渡口的那一日路,就不知见过多少铺面。
都是长途跋涉,谁不需要吃喝嚼用?没有官身,无法住驿站,可不就只能住店吗?这似乎是个大买卖啊!更何况,他是见识过冀州新港的,只要带来的粮食够多,就能取得并州瓷、盐等俏货的购买份额。若是修路亦然呢?岂不是一个入局的好机会?
他财力不丰,一口气运个几万石粮肯定是做不到的,但是支撑一段路的花用,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越想越是坐立不安,陈悦三口两口扫完了碗中饭食,命仆从会账。随后匆匆离开了登云楼。
因为心中有事,走得慌忙,出门时,他竟然差点撞上了一架牛车。亏得对方行的不快,才避了开来。陈悦自知理亏,连连道歉,车中人倒也好脾气的没有追究,放他离开。
见那队商贾慌不择路的模样,车上一位中年男子摇了摇头:“晋阳人丁杂乱,不比当年啊……”
他年幼时曾在洛阳待过,也见过王都往昔风华绝代的模样。现在晋阳大归大,却乱而无序,终归是少了大都气派。
“先生说的是。这几日正值开科,难免纷乱。也是北地缺人,方有此策吧。”一旁侍奉的青年笑道。
“就要开科了吗?”那中年人闻言,茫然的反问一句。
制科可是如今晋阳第一大事,来此地的,谁人不知。这话听起来,倒是一派不懈世事。被问的人却不以为怪:“正是如此。”
这一问一答,便显出了些不同。当世的士族,对于开科向来持两种态度。一些人觉得此举卑下,坏了世间风气。而另一些却觉得这也是不失为一个进身的机会。只不过两者之间,高门十有八|九,是认同前者。
而车中两人,实打实都是高门出身。年长的名卫协,出自河东卫氏。年轻的名荀朂,出自颍川荀氏。虽然两人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嫡宗,这姓氏身家,也是世间第一等的。
可是两人,对于制科,竟然不存太多敌意。
听弟子这么说,卫协捻了捻胡须:“难怪这么乱。赶紧出了西市,进山就好。”
荀朂一哂:“说不定山中烧香礼佛的,也要多上几分呢。”
闻言卫协长叹一声:“罢了。至少考完之后,也能见到梁郡公了吧。不知怀恩寺里的壁画,何时方能动工?”
对于卫协,制科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手上接到的工作。
如今河东再就被匈奴占去,卫氏嫡宗的卫璪、卫玠兄弟,也去了扬州。他是年幼时就到了吴地,随吴中“八绝”之一的“画绝”曹不兴习画。此时也已艺成,扬名三吴,有画圣之称。然而士人皆南渡,偏偏他坐船北上,正是因为怀恩寺想要重修大殿,绘彩壁佛像,方才千里迢迢邀他前来。
卫协并不看重怀恩寺给出的报酬,但是晋阳西山刚刚开辟的佛窟,却让他倍感意动。他的老师曹不兴就善画佛,有“佛画之祖”之称。他自也是学了同样技法,对于佛教更是大为亲近。而现在,晋阳可是一等一的北地释宗,连竺法护这样的高僧,都在怀恩寺定居。
这样的佛寺看重,本就让人心动。更别提那连绵山脊,净是石雕的佛窟。来自西凉、敦煌、大月等国的匠人,耗费心血而成的佳作,只是观摩,就大有裨益。卫协这样的画痴,怎肯放过?
而听闻卫协要来并州,他的入室弟子荀朂,也跟了过来,随侧侍奉。虽然也爱画,但是荀朂不同于卫协一心只有画的痴态。豫州现今大乱不休,颍川更是频遭兵祸。荀氏已经准备南迁,投靠新帝。但是颍川距离司州极近,世家也免不了狡兔三窟的打算。既然梁子熙已经占下三州地盘,成为一方诸侯。不在他身上下注,也是不妥。
因而荀朂此来,也有打探的意思。不过荀朂其人旷达,对于并州的种种举措也没什么恶感。相反觉得此处生机勃勃,远胜于南地。因此连制科这样的新政,也不大排斥。现在反倒觉得荀氏当留下几支疏宗,投靠并州。
但是想归想,最终还是要看家中长辈的意思。很快,荀朂也把这些俗务抛在脑后,跟老师谈起佛窟中的石塑。
牛车徐徐,不慌不忙,背向人潮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面食都叫饼,到了山西自然要吃刀削面啦~
是说这几天更新有点混乱,决定调整一下作息。以后尽量下午六点以前更,每周五休息一天。如果有啥意外,会在微博告知的,可以关注一下@捂脸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