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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下的,自然是不经意间。就如同不经意间,细花流销声匿迹,像是涨潮时漫上岸的潮水,不知什么时候退得干干净净。
暮色四合之时,大雪已将整个开封笼为素白。
马蹄踏踏,初听尚在远处,再看已到眼前。守门的衙差迎上去,喜道:“展大人,你回来啦。”
展昭翻身下马,那衙差忙执了缰绳,道:“包大人言说展大人暮时必到,请展大人先去书房。”
展昭点点头,往台阶上行了几步,忽又止住,问那衙差道:“王朝回来了吗?”
衙差点头:“回来了,比展大人早到了约莫一个时辰。”
展昭眼底的喜色一掠而过。
进得书房,包大人、公孙先生并四大校尉都在。展昭先看王朝,王朝却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将头扭了开去。
展昭的心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向包拯道:“属下幸不辱使命,已将肖秦氏死前留下的血书寻得。”
包拯心中一宽,公孙策笑道:“这便好了,有了肖秦氏的血书为证,阎诚想不认罪都难。”
紧接着包拯便将后续审案关节同公孙策细细商榷,又对展昭道:“展护卫,你一路奔波劳碌,还是先下去休息吧。”
展昭点头,旋即退下。
待展昭走远,包拯重重叹一口气,原先舒展开的眉头重又皱起,向王朝道:“这么说,你一路打探,都没有端木姑娘一行的行踪?”
王朝点头:“在晋阳一带问询时,倒是不少人有印象,说是确曾见到端木姑娘一行出城。文水县悦来客栈的老板还说有一行人在他处留宿,依形容来看与端木姑娘他们很是相像,但是一夕之内走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文水县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包拯沉吟良久,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你怎么看?”
公孙策道:“依学生看,端木姑娘一行应是在文水县出了变故。”
“本府也是这般猜想。”包拯叹息,“但是依着端木姑娘的神通,本府委实猜不透会出怎样的麻烦。退一步说,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怕也不是凭开封府之力可以策应的。”
公孙策心中一动:“所以,大人才有意支开展护卫……”
“展护卫与端木姑娘交厚,本府怕他知道了……王朝,你见到展护卫之时也莫要提起此节,只说还在托人打探便是……这一路奔波不易,且先下去休息吧。”
王朝行礼退下,刚迈出书房大门,忽地一愣,展昭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展大哥,”觑着距书房已远,王朝忍不住开口,“我不是有心瞒你……”
“还打听出些什么?”
王朝一愣,旋即摇头,顿了顿又道:“端木姐应该不会有事的,她在晋阳之时,也曾两个月不与我们通音讯。展大哥,我想端木姐也许是临时有事,不及知会我们便去了。”
展昭不语,良久才道:“若她只是临时有事,怎么连开封城内的细花流门人,全都失了踪迹。”
王朝哑然,端木翠身在晋阳之时,城内的细花流门人照旧拿人,也不见得因为主子不在就消极怠工,只是近两月间忽地消失不见,细推起来,似乎与端木翠的消失不无关系。
“也许……也许端木姐此番要做的事情异常凶险,所以把细花流的门人全招了过去。”
“既能回来叫走细花流门人,也该到开封府来打个招呼。”展昭叹气,“罢了,她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
“展大哥,你没事罢?”王朝听展昭语气沉郁,不由有些担心。
展昭闻言一笑,双眸愈显清亮:“我没事,你先去休息吧,开封许久未下雪了,我看看雪景。”
王朝心中难过,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去了。
黑暗中,隐约可见远处近处的莹泽素白。
展昭忽然记起了端木翠临走那晚自己说的话。
“你若一直穿这么少,留在此地也不见得能活。”
忽然之间,说不出得难受懊恼:那日,为什么要拿这样不祥的话去说她?
第二日清晨,展昭带马汉去巡街,一路行至玄武大街西巷,忽听得前面吵吵嚷嚷。抬头看时,开源当铺门口正撕扯得厉害。
展昭与马汉交换了一个眼色,行至近前,就见两个当铺的伙计往外推搡一个破衫褴褛的老头,嘴里兀自骂着:“没抓你见官已是对你客气了,你还敢闹事。”
那老头急得要命,不管不顾要往当铺里冲:“那确实是老汉的裘氅,不偷不抢,凭什么扣下,若不还我,老汉必跟你没完。”
其中一个伙计冷笑:“你的裘氅?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样,穷酸成这副德性,怎么会有那样的裘氅?再不走,老子打得你走。”说着扬起手来。
待要照着老汉面目扇过去时,忽觉腕部一紧,不知是被谁牢牢扼住。那伙计恼羞成怒,扭头欲骂,忽地看清面前之人的长相,吓得赶紧住口,之前嚣张气焰也立时短了三分,赔笑道:“展、展大人。”
展昭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汉瑟缩不答,那伙计忙道:“是这样的,展大人,这老头一早拿了件女子的裘氅到当铺来典当。那裘氅做得甚是考究,值上好几两银子,这老头如此穷酸,我们因想着不是偷的便是抢的,就想留下了报官。谁承想这老头不依不饶,反闹将起来……”
尚未说完,马汉冷笑打断道:“留下了报官?依我看,是你们欺负他孤老无依,想自己偷偷讹下吧?”
那伙计被马汉说中心思,窘得满脸通红,暗暗懊恼今日背运,竟撞上开封府的官差。另一个伙计瞅着情形不对,忙进屋将那裘氅取出,赔笑塞给那老汉道:“老人家,我们原本要留了报官,现今既官差在这儿,你便自去与官爷说清楚,横竖与我们开源当铺是不相干的。”
果真机巧圆滑,短短两句话便将开源当铺的责任撇了开去。
那老汉哼一声,接了裘氅便走,对着展昭和马汉竟连半个谢字都无。展昭不以为忤,正待招呼马汉离去,却见马汉脸色有变,忽地追了过去,道:“老人家,你等一等。”
说话间,伸手拿过老人掖在臂中的裘氅。
那老汉大急,劈手夺过。展昭赶至近前,责马汉道:“马汉,你这是作甚?”
马汉嘴唇嗫嚅,看看那老汉又看展昭,惶急道:“展大哥,我决计认得没错,这是端木姐走时,我和王朝送她的那件裘氅。”
王朝方起床不久,就听门外扰攘有声。马汉急急推门进来,道:“王朝,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我们当初送端木姐的那件裘氅?”
王朝听到“端木姐”三字,心中一凛,接过马汉手中的裘氅细看,忽地想到什么,将麾领处凑至近前:“不错,我记得当时裁缝短了黑线,我们又催得紧,他便用绿线将这麾领收口,还说麾领处即使颜色不同也不易发现。你来看看,这不是绿线吗?端木姐的裘氅,你从哪里寻得?莫非……”
忽地便往不祥的地方想过去,只觉脊背生冷。
马汉跺脚:“今日我跟展大人巡街,看到一个破衫老汉在典当这件裘氅。”
王朝急道:“怎么让人典当了?那老汉呢?”
马汉道:“展大人带了见包大人去了。”
王朝赶紧穿靴披衣,急急同马汉一同往书房去。
刚踏进书房大门,就听包拯问道:“你且细说,你要告什么状?这裘氅又是从何而来?”
王朝和马汉心中一宽,俱想:还好赶个正着,不至于漏过什么。
那老汉道:“小的原本是不要告状的,也不知道什么开封府包大人,只是那日……那日……”他忽地打了一个寒噤,似是十分害怕。
公孙策近前道:“老人家,你且莫急,你姓氏为何,家在何方,因何到开封府告状,一一道来便是。”
那老汉忙道:“是是,老汉姓刘,啊不,小人姓刘,家中排行第七,人称刘老七。小的是山西文水县人……”
听到“文水”二字,诸人心中俱是一动,王朝更是失声道:“文水?”
刘老七看了王朝一眼,又道:“小的家中贫苦,又好喝酒,说起来,小的喝酒都喝破了家底啦……那日城中王大户家收妖……”
包拯咦了一声,问道:“收妖?文水县也有收妖?你看得清楚,可是一位姑娘收的?”
刘老七茫然:“姑娘?小的只见到是道士收的。”
包拯微感失望:“你且说下去。”
刘老七道:“那日城中王大户家中收妖,收完之后便开宴席,小的混进去喝了许多酒,直喝到天黑才回,迷迷糊糊地走差了路,竟转到城外的乱葬岗。小人喝得多了,也不晓得害怕,就和衣在乱葬岗里睡了,半夜里听见有姑娘家叫小人的名字‘刘老七’‘刘老七’。
“小的睁眼去看,看见一个顶好看的姑娘,身上穿的就是小人今日典当的裘氅。小的纳闷得紧,那个姑娘就跟小人说,要小人带一封状书到开封府,来找包大人告状。
“小人心中好笑,就说哪有平白去找官大人告状的道理,那姑娘却说小的只要把状书呈给包大人就是了。小人又说小人是穷光蛋,养活自己的钱都没有啦,哪能到开封府告状啊。那姑娘想了想,说自己出来得匆忙,身上也没带银两,便把一个雕着花的手炉给小人,还把身上的裘氅也脱下来,说‘你把这两样给典当了,就该有钱上路了’。小的还是不想来告,那姑娘不耐烦,就沉了脸,说:‘你要是不去,可别怪我找你麻烦。’小人吓了一跳,就醒啦。”
公孙策疑道:“醒了?这么说你之前都是在做梦?”
刘老七先是点头,忽地又摇头,道:“小的也以为在做梦,哪知道一揉眼睛,看到身边就放着那裘氅、手炉,还有一封状书。小的唬了一跳,爬起来看时,才发觉自己睡在一座新坟之上,吓,可不是鬼魂托梦的说。”
话音刚落,就听张龙怒道:“你胡说。”
刘老七吓了一跳。包拯看向张龙,面有责怪之色。张龙的声音不由低了下去,但仍忍不住道:“属下一时失口,只是听刘老七说是什么‘鬼魂托梦’,情急失言。”
包拯不语,又向刘老七道:“适才你说有一封状书,状书何在?”
刘老七忙从怀中掏出一卷素帛,公孙策接过递给包拯。刘老七道:“小的是一眼也没看过,小的曾经想偷偷看是什么样,谁知怎生也打不开。”
马汉哼了一声,心说:我端木姐的东西,当然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打开的。
包拯展开素帛,忽地咦了一声,唤公孙策道:“公孙先生,你过来看。”
公孙策近前一看,亦是讶然。展昭上前看时,见那素帛从中裂开,只有一半,上面只潦草写了一个字“有”。因着先时卷成一卷,需得展开之后,才知缺了一半。
包拯心中生疑,看向刘老七:“这素帛你还曾交由何人看过?”
刘老七赶紧磕头:“小的不敢,小的连打都打不开,更不会交由别人看了。”
公孙策沉吟:“这就怪了,端木姑娘传书,怎么会只给一半,这个‘有’字,却不知是有什么?”
展昭心中一动,已猜到端木翠的用意,道:“依属下看,应是‘有冤’二字。”
包拯点头道:“不错,既是前来开封府告状伸冤,自然是‘有冤’,只是为什么只有‘有’字而无‘冤’字?这‘冤’字又在何处?”
展昭心中透亮,沉声道:“依属下看,‘冤’字在文水。端木姑娘托梦刘老七将状书送至开封府,意在知会大人,‘文水有冤,冤在文水’。”
夜阑人静,公孙策经过游廊,见到展昭室内透出烛火微光。
推门进屋,展昭正坐在案旁沉思,案上放着打好的包裹和佩剑巨阙。
“展护卫,还没有休息吗?”
展昭微笑:“先生不也是一样。”
“明日就要随大人前往文水,还有些文书未曾收拾。”公孙策话锋忽地一转,面上透出笑意来,“怎么,像王朝他们一样,得了端木姑娘的消息,反睡不着了?刚从他们那边经过,他们也还未睡,在猜测文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劳动端木姑娘大驾。”
展昭笑了笑,眉宇间却始终笼着一层不展之意。
公孙策心中咯噔一声,却也素知展昭习性,知他若不愿说,再追问也是无益,心中暗暗叹气,道:“你早些休息吧。”
转身刚行了两步,就听展昭轻声叫他:“公孙先生。”
公孙策一怔,回头看时,展昭立于桌边,面色甚是踌躇,良久才道:“公孙先生,我有些担心端木姑娘。”
公孙策不解:“端木姑娘久无音讯,今日总算有了消息,前往文水之后便可与她会合,你反担心她?”
“虽说得了她的消息,但越想越觉不对。她若真的没事,为什么自己来不了,反要托刘老七送状书?就算……就算一定要托刘老七送状书,为什么不能当面同他讲而要托梦?而且,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寻银钱给刘老七,以至于要把王朝他们送她的东西交给刘老七典当,甚至……甚至连状书都如此草草写就……”
公孙策愈听愈是心惊,忍不住道:“展护卫,你想到了什么?”
展昭低声道:“没有想到什么,也不想去想,待到了文水,也许……”
也许什么?展昭没有说,公孙策也没有问。
按着规矩,依然是包公微服,御猫先行。
马不停蹄,披星戴月,两昼夜的工夫,已到文水。
文水县的确不大,只城中央的主街热闹些,往两旁去便是稀稀落落的住户,再往外走便是出城的荒道了。
那城墙,说是城墙,不如说是道幌子。黄泥夯成一人多高,多处豁了口,进城时,展昭就亲见有小儿在城墙破口处爬进爬出,玩闹不休。
守城的官兵应是四个,有一个倚着墙垛子打盹,有两个争色子争得面红耳赤,还有一个……
展昭四下观望了很久,才确定那在城门口烤薯的亦是守城官兵之一,果然守门增收两不误。
想必是天高皇帝远,政令不举,号令难行,连带得一干官员兵士都疏懒麻木起来。
晌午时分,展昭牵着踏雪,沿街缓行。
文水县甚少见到如此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男子,因此,展昭并不知道,有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缩在屋里,偷偷将窗子掀开一角,飞红了脸儿对他品头论足,其中不乏一见御猫误终身者。
其间,展昭也曾试图从街边卖烧饼的姑娘那儿打听些什么,哪知话没说几句,那姑娘的头低得越来越厉害,后来竟把夹烧饼的铁叉一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