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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遮月,寒风漫野。这样的天气连打更人都偷起懒来,远远传来几声鸣响,却没有了叫更声。
罄冉独自走在空荡的街头,紧紧裹着衣服,可宽大而不合身的衣服仍是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寒意四处袭来。
狰狞夜色下,空旷的街道便如一个巨大的黑洞,随时准备噬人吞骨。
罄冉抚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撑着墙喘息几口,这才抬起倔强的小脸,睁着被高温烫得微红的双目再次踏上漆黑的长街。
罄冉方才体力透支,又发起热来,这才会晕迷了过去,被四郎灌了一碗药,她很快便醒了过来。她和那四郎非亲非故,岂会留在原处等他回来,悠悠转醒后便离开了那屋子。
借着微光她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数道街巷,一个时辰后寻到了一处大宅,见宅外宅内皆一片漆黑,她双眸一亮。
从后院翻墙而入,细听片刻,院内毫无声息,罄冉借着微光依稀可见院中杂草横生,一张青石小桌上早已积了厚厚的灰尘,果真是一处废宅呢。
虽是这般想着,罄冉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来回循着东西院检查了一遍,这才摸进一间女眷居住的屋子。衣柜里尚有丢弃的细软,她找了些裹住身体便在床上靠墙休息了起来。
身上的疲累令她很快就沉入了梦境,再次睁开眼已是天光微亮。到底身体底子极好,休息一夜烧竟已褪去。
罄冉从怀中摸出昨日自张府中顺出的糕点吃了,身上便有了些许力气。她舒了一口气,也不急着行动,只静静坐着蹙眉思索。
想清楚需要的东西,罄冉不再迟疑,推开衣柜,从破旧的衣物中翻找了件小男孩穿的衣服,她换上后对镜整理好头发,便踏步而出,仔细聆听了街上的动静,这才翻墙混入了街市。
早市方开,街上倒也热闹,罄冉将昨夜收获的首饰当掉,寻了间药铺看过病,买了些需要的东西,又回到废院熬药服下,便混进了茶楼,听了一日倒是对庆城有了不少了解。
天尚未黑,她便早早回到了废院,点燃烛火,收拾好桌案,将买好的笔墨纸张拿出,忙活了起来。
子时,她带着写好的纸张,提着早已准备妥当的东西悄悄出了废院。游走大街小巷,小心地将写好的纸张贴得满街都是。从废院所处的北街一直行到庆城最南,直到最后一张纸被贴上她才舒了一口气。
白色的纸在月光下发出亮光,闪动着令人心寒的温度,罄冉唇边浮上冷笑,再不多做停留,施展轻功消失在了街头。
翌日,罄冉早早便来到了街头,望着不远处拥挤的人群,唇角扬起轻笑。她一蹦一跳跑了过去,因个头矮,她看不到人群前面的情景,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正朗朗念着墙上贴着的白纸上所写的诗文:
战国纷纷交相攻,狼烟滚滚战七雄。
兵锋刀利弓满盈,席卷须待良将擎。
徽州异人阆县出,少年便作熊罴行。
先帝号之飞云侯,天下闻之如丧胆。
为报君国意方踌,鸟尽弓藏烹功侯。
古来功高招谗言,蒙山苍岭叹鬼仇。
世人怜之泪滂沱,今我念之心洪波。
中州良将复几多,夺命银枪不复见。
此处都是普通百姓,认字的人不多,那人一念完,便有一人喊了起来。
“林伯,这什么意思?那句先帝号之飞云侯,老朱我是听懂了,不是说的咱飞云侯云艺云将军吗?”
“是不是云将军又打胜仗了?”
“不对啊,云将军不是辞官归隐了吗?”
众人一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了起来,罄冉紧紧咬着牙关,心头剧跳,忍住眼泪,装着茫然。
却听一个高亮的声音喊道:“大家别吵了,听林伯怎么说。我牛二虽说没念过书,可听这几句诗怎么不像好话啊。那句鸟尽弓藏烹功侯,好多戏词里都有,可不是什么好词啊!”
“是,是。那蒙山苍岭叹鬼仇是啥意思?我也听着不吉利。”
“林伯,你快跟大家说说,是不是咱云将军出事了?”
众人的声音中难免带着焦虑和担忧,罄冉只觉一阵绞心般的疼痛,赶忙低头拭去了泪水,心中暗道:爹爹,您都看到了吗?您一心为国,南征北战,为这战国守护一片安宁,百姓们终是没有忘记您,他们都记在心间呢!
“这,我……乡亲们,既然大家要我讲,那我就直言了。这‘为报君国意方踌,鸟尽弓藏烹功侯。古来功高招谗言,蒙山苍岭叹鬼仇。’正是说皇上听信谗言,将云将军杀死在了蒙山苍岭。还有这最后一句‘夺命银枪不复见’也是说……”
“怎么可能?皇上怎么会杀云将军!林伯你要不懂就别乱说。”
“我……我没有乱说啊,这诗的意思就是这样。所谓不复见,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弄错了?上面所说另有其人。”
“怎么会,大家看,这‘徽州异人阆县出’,还有这句‘先帝号之飞云侯’,可不就说的云大帅,云帅祖籍就是徽州阆县。”
“这么说云将军真在苍岭遇害了?”
“苍岭?那不是离这里不远嘛。”
众人一言一语说着,罄冉瞅准时机大叫一声,一脸惊恐地往后一退,跌倒在了地上。
她的惊呼声极大,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晶亮的眼眸中全是害怕。
“小子,快起来,摔疼了吧?”一个大婶上前扶起罄冉,只觉这孩子长的好,看着都让人心疼。
“你们……婶婶,那东西真是说云将军在苍岭……被杀了吗?”
“这孩子莫非跟云将军有什么关系?怎么……”
“孩子,你认识云将军?”一个老伯上前和蔼地看着罄冉。
罄冉听出正是那林伯,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副惶恐。
“孩子,你别怕,慢慢说。”
“我……我不认识云将军,我只是听爹爹说他是个大好人,是英雄。我……我和爹爹几天前从苍岭路过,我……晚上,我们看见……谷中起火,好大的火,好怕……”
“别怕,慢慢说。”林伯见小男孩一脸惊恐,语无伦次,分明就是受了惊吓,忙上前抚摸着他的头慈蔼道。
“我和爹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跑去看。我们……我们看见……”
“看见什么?”众人焦急地催促着。
罄冉眼泪便冒了出来,她已分不清此刻是做戏,还是真怕,只是控制不住眼眶发热,泪水横流,断断续续道:“看见好多官兵,还有个使银枪的人,他好厉害,那些官兵想杀他都被他杀死了,可后来官兵放了火箭,好多好多火箭,把他射死了,全身都是箭!啊!好怕!”罄冉一口气说完,扑进那扶着她的大婶怀中颤抖着哭了起来。
“天啊,这难道是真的!”
众人一愣之下,轰然乱了起来,一言一语,面上全是惊惧。
“小娃娃,来,你再告诉老伯,还看到什么?”
“我……我和爹爹吓得不敢再看,后来听到有个当官的说,说什么暴尸,还说……说要引什么人出来斩草除根。他们还放火烧了房子,好大的火。”
“对!前日祥和堂的马大夫也说他们从苍岭采药回来,见苍岭上确实有官兵守着一处烧焦的废墟。难道真是云将军出事了?云将军不就使的银枪吗?”
“啊,我想起来了。好些天前德善酒楼的小二李老八还说云将军去他们酒楼吃饭了,说那人亲口承认是云将军,还跟他说了好一会话,问咱们庆州百姓生活可好什么的。我当时只当是李老八吹牛,难道竟是真的?”
“暴尸?西市不是就有一男一女在暴尸吗?那男的也是用火箭射死,烧得不见人形了……”
罄冉见人群越聚越多,场面也越来越混乱,大家一言一语吵着,已经不再有人注意她,便小心地退出了人群。她刚闪身到街角,却听远处传来呼喊。
“庆州书院的刘先生带着学生们正往官府去呢,说是要问清楚云将军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大家快跟着去啊!”
望着蜂拥远去的人群,罄冉狠狠地咬住了嘴唇,一排血痕从苍白的唇间渗出。
“云罄冉。”
一声清朗的男音从身后传来,罄冉心头一寒,回身却见晨光霞彩中,一抹雪柔白影站在她的身后,正是当日在西市送予她馒头的少年。
他依旧白衫轻浮,玉面冠发,眸若繁星,薄唇微扬带着清风暖阳般的笑意。见罄冉一脸戒备地盯着自己,他丝毫不被影响,甚至扬眉轻笑数声,意态闲雅。
“凤瑛。”
少年突然出声,他的声音似清风拂过罄冉耳畔,罄冉不由瞳孔一缩。
凤瑛,这应是他的名字。当日罄冉听那李丞相家的小姐叫这少年表哥,她便有意躲避此人。如李相这般人物,家中密探、暗线自是不少。消息之灵通必能知晓暴尸之事的真相,这少年既连李相府的小姐都讨好巴结,只怕身份也是不低。
如今他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罄冉一点也不奇怪,一惊之后便满脸戒备地盯着这个叫凤瑛的少年,冷声道。
“你想如何?”
凤瑛见罄冉小刺猬般竖起敌意,心知她是误会被他监视跟踪,便神情无辜而坦然的轻笑着,朗声道:“瑛不欲如何,只是碰巧今日心情畅快想出门逛逛,从府中后门出来,碰巧又走了这条小巷,又碰巧遇到了小妹妹,再碰巧看到了一出好戏。如厮缘分,凤某也觉奇妙,小丫头误会也是应当。”
罄冉蹙眉,这才想起昨日在茶楼似乎听到李老相国的府邸便建造在这庆城东街。对于凤瑛的话罄冉信与不信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现在这人知道了她的身份,那么他会怎么做?
莫名的罄冉总觉得眼前这个笑若清风的少年不若表面上显现的那般无害温润。她微微点头算接受了凤瑛的说辞,冷声道:“你要拿我见官?”
“我为何要拿你见官?我非战国人,战国事凤瑛不欲搅入。何况云将军一代英豪、神勇将帅,凤瑛仰慕已久,只是不想……哎,战英帝如此残害忠良,真是令人心寒。”
凤瑛一双清眉蹙起,削薄的双唇紧闭,言语中带着一丝哀思和怅然,谈及云艺时眸中的仰慕之情浓郁如墨。
罄冉听得他的话只觉一股悲愤从心底涌动不息,望着眼前之人也不再那般敌意。她逼回眼中热泪,这才深吸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双臂平举,双手合拢躬身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凤瑛微愣,大步跨前扶起罄冉,触手只觉女孩瘦骨嶙峋,莫名竟一股心酸,扶着她的手更是不忍松开。
罄冉抬头正迎上他微微发怔的双眸,那眸中星星点点的怜惜让她心跳微漏,忙退后一步,抬头清朗道:“今日承蒙公子回护之恩,罄冉感激不尽,只是我还有事在身,请恕……”
罄冉的话客套,却没有丝毫实质性的谢意,只是甩脱凤瑛的托辞罢了。
凤瑛闻言挑眉一笑,眸中闪过玩味,仿若落叶轻扫湖面,微波稍瞬即逝,他温声一笑打断罄冉,“呵呵,让我猜猜你急着去哪里吧。定不是去官府衙门看书生请愿,我想你现在怕是赶着去西市吧?呵呵,小丫头现在一定最关心到底有没有人去指正那暴尸之人就是云将军和云夫人。”
凤瑛的话让罄冉一惊,她确实是要赶去西市。一方面她得确认有没有人证实爹娘身份,另一方面她更要知道那确认之人是谁,再一个原因她也必须趁乱弄清楚西市刑场附近官兵的防守情况。
“小丫头之所以演方才的戏就是想让大家怀疑那西市正遭暴尸的两具尸体便是云将军夫妇。因你知道,云将军颇具威名,战南闯北,这庆城中定有人是见过他和云夫人的。之前无人认出那尸首,一是云将军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纵使云夫人尚可辨认,可夫人毕竟是妇人,见过她的人不多。便是见了也是匆匆一面,就算有人觉得那女尸眼熟,也想不到会是云夫人。可现在不一样了,小丫头这一闹,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那两具尸首上,要知道用心看东西和不用心可是两码事。”
凤瑛轻声说着,见罄冉小脸惨白,这才发现他这般剖析事态,说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定是句句锥心,字字刺耳。
一时间凤瑛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暗骂自己今日失常,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他的话确实让罄冉心中伤痛,他一口一句尸体,让她心头如同压上了巨鼎喘息艰难。
罄冉的目的确实是要人去确认爹娘尸体,只有这样她才能成功挑起城中混乱,只要百姓激愤,她便一定能想办法将爹娘的尸首抢回来。
见凤瑛托着锦帕送到面前,罄冉并不理会,倔强地抬起红红的眼睛看向凤瑛,“凤公子真是聪明人,既然你不打算将我送官,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我……抱歉。如果你想知道西市的情况,呆在这里一会便有消息,你还是不要去西市了,不安全。”
凤瑛见罄冉好不容易和缓的面容再次冷硬起来,恨不能咬掉舌头,他蹙眉焦急说着,只觉话语艰涩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小女孩不再如此怒目相向。
“呆这里便有消息?凤公子可真是热心,罄冉感激不尽。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就算那西市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再会。”罄冉不无讽刺挑起唇角,说罢转身便出了小巷。
凤瑛心知又被误会,紧跟了两步,右手伸出欲拽住她,可犹豫了下便苦笑摇头,瞧着罄冉的身影远去了。此时一个黑影闪了出来,躬身站在了凤瑛身旁。
“怎么样?”凤瑛也不看他,站在巷口目光依旧望着远处,问着男子。
“有个老伯,是以前军中的伙夫,后来伤了腿便……”
男子的话被凤瑛冷声打断,“我只要结果。”
“是。两具尸首已被指认确为云艺夫妇,现在民情激愤,百姓吵着要官府给个交代,哭声冲天。海宁从庆城军中急调了步兵营正往西市赶。”
凤瑛点点头,犹豫片刻,轻瞥身旁之人,“跟着那小女孩,她若出事你便也不用回来了。”
那黑衣男子微愣,抬头道:“世子,属下不明,世子为何要插手此事。”
“本公子自有计量,你只管护她周全便是。”风瑛冷声说转身便向巷中走去。
男子眉头微动,终是应了一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只觉今日的世子脾气好大。他摇头不再多想,飞身便闪入了街头,向西市疾走而去。
庆城西牌楼前的广场自北周王朝时便是庆城刑场所在,历经一百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横尸西市、血染黄尘。
他们当中,有的人死有余辜,在刑场受刑时,百姓围观,拍手称快,而亦有些人蒙冤含血,亦不乏百姓携酒到刑场祭奠恸哭。
可不管是谩骂还是恸哭,不论淡漠还是唏嘘,这西市也就处刑之时能热闹一阵,平时是谁也不愿多靠前一步的。仿似多走近一步便会染上晦气,西市的广场更是经年飘散着血腥气,让人不寒而栗。
元康三年腊月七日,时值严冬,天晴,无风。
天光方亮,西市便热闹了起来,成群结队的百姓相拥着往刑场跑,他们面容悲愤,哭喊恸天,这皆因城中传言西市这两日被暴尸的两具尸体乃是赫赫有名,威慑宇内的云艺及其妻子。
这事说来也怪,几日前官府拉出两具尸体说是被当场抓到的通奸男女,男人还抵抗官府,杀伤府兵被当场射杀。庆城百姓有不少来看热闹,谩骂者,唾弃者比比皆是。
这事在庆城闹了几日,眼瞅着已经过去,西市又恢复了安静。可这日百姓出门突然发现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读之内容更是骇人听闻,竟说百姓敬仰的云将军遇害了!
就在百姓奔走相告之际,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说西市暴尸的竟是云将军和云夫人的尸首。百姓虽是不明就里,可依旧纷纷赶往西市寻求真相。就在百姓不断聚拢之时,爆出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已经有数人出来指正,那女尸正是云艺之妻易氏。这些人中有当年在军中供职的军人,亦有负伤退伍的军中伙夫,更有在京中大官府中当过差的丫鬟,他们众口一词均说曾见过易氏,肯定那女尸便是云夫人。
而庆城暮春堂的老大夫更是亲往刑场在百姓面前为那具男尸验尸,验尸结果显示男尸年龄约在五十上下,肋下第二根骨头及右腿腿骨有明显裂痕,是积年旧伤。
接着便有在军中当过小将领的白姓之人证实云将军早年领兵打仗确实肋骨、右腿骨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