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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侠回耀天公主一个宠溺的笑容,并不做声,只用温柔的目光抚摸着她的眼眸。
娉婷试了一下音,觉得心已经静下来,抬头问:“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点曲这样的大事,要交给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公主目光落到何侠脸上,淡淡道,“就请驸马代我点一曲吧。”
何侠想了想,问:“《春景》,如何?”
娉婷点点头,闭目潜心,养了一会儿神,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多了一种不容忽视的自信和神采。
轻轻按住琴弦,再熟练地一挑指。
与刚才试音时截然不同的轻快琴音,顽皮地跳了出来。
琴声到处,生机顿时盎然。
少了冬日的阴寒,仿佛时光一下子走得急了,让人骤然想起,冬去后,便是春。
微急的曲调,一点也不让人感觉烦躁,却像看到春雨连绵,屋檐下水珠一滴滴坠落,温柔而又活泼。
琴声越奏越快,到了高昂处,似明媚的春光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沉重。
一切都是欢快的。
鸟儿鸣叫着穿梭于林间,嫩色的小草从冰雪刚刚融化的泥土里钻出来,老树舒展身子,准备换上新的绿衣。
安静了一冬的小兽从洞穴里悄悄探头,不一会儿,已纵了出来,亲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声中毫无保留地展开,仿佛连空气也充满了泥土芬芳的气味。
厅中人听得如痴如醉,想象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终于,琴声渐低,似一日已尽。
雀鸟飞回巢中。累了的小兽自去寻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经此一日,仿佛又高了不少。老树从容挺立,含笑看顾着在树枝上蜷缩睡着的小松鼠。
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过了许久,耀天公主才惊醒了似的,由衷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琴声。驸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夸奖,并无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驸马府。公主要听琴,随时唤我就好。”
耀天公主貌似甚欢,点头笑道:“那最好了。还能再弹吗?”
“当然。公主想听什么?”
耀天公主想了想,问道:“既有春景,那么夏秋冬,也应该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那……”耀天公主轻轻吩咐,“都弹来让我听一听吧。”
娉婷应了一声,腰身坐正,肩膀微抬,双手又抚上了琴。
悠扬琴声从精致华丽的窗门冉冉而出,回荡在偌大的驸马府中。
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声瑟之虫,冬寂静之语。
当初敬安王府的花台亭边,这是娉婷谱的曲,何侠思量着起的名。
《春景》奏过,《夏色》已往。秋正瑟瑟徐至,苍而不凉。
府内府外,被琴声浸润得如在天外,至琴声悠然而止,才恍然察觉,原来倾心迷醉中,《秋虫》也已到了尽头。
弹琴极为耗神,娉婷勉强弹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间,此刻手抚琴,准备接着弹那《冬语》。
何侠的心早就悬起,忙伸手制止了,转头向耀天公主道:“公主,现在正是冬天,听《冬语》更添寒意,远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虫》有意思。不如不听那《冬语》,留一点余韵,权当回味?”
“驸马说得对。”耀天公主点了点头,意犹未尽地徐徐评道,“方才这三曲各有特色,但若单论气魄,我还是最喜欢后院听到的那《九天》。”
娉婷在何侠答话之前立即接着耀天公主的话说道:“不听《冬语》,那就让我再弹一次《九天》给公主听吧。”
何侠猜想耀天公主也瞧见娉婷疲弱,盼她当下拒绝,不料她却点头笑道:“好。”
何侠心中不悦,又不好做声,眸光微黯,脸上却不动声色,仍坐着静听。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轻轻一挑。
弦颤动起来,发出优美的音,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清越。何侠暗叫不好,勉强听了一会儿,几个高音好似临渊而立,有不稳之势。
娉婷喘息渐重,肩膀摇晃了几下,竟向后软倒。何侠暗叫一声不好,猛然从椅上跳起,刚好将差点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怀里,色变道:“娉婷!娉婷!”
“怎么了?”耀天公主也是一惊,起了身走过来。
何侠无暇答她,抓了娉婷纤细得可以看见骨头的手,在腕上静静探了一会儿,将她打横抱在臂弯中,绕过回廊,小心安放在卧房的床上,才对随后跟来的耀天公主沉声道:“脉息有点乱。她一路颠簸,大概累着了。”
耀天公主愣了一下,道:“我不该命她弹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地,何侠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她,只是转而言它,“煎几服药喝了,再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就着房中书桌上的笔墨,亲自写了一副药方,交代侍女们立即去准备。
何侠忙了一会儿,又唯恐外面的脚步声惊扰娉婷,亲自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头时,看见耀天公主站在身后,默然不语。
何侠这才将心思转回到娇妻身上,柔声道:“公主累了吗?公主的寝房已经用香熏过,请公主先过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刻就过去。”
“不必了。”耀天公主满怀柔情而来,现在兴致全无,强笑道,“只是来瞧瞧驸马,本来就不打算过夜的。”
“公主……”
“我们俩是夫妻,日子长着呢。”耀天公主低声道,“你刚回来,也该清清静静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动声色地一转,瞥了垂幔深处的床上娇弱的身影一眼。
何侠低声道:“那我明日一早进王宫见你。”
虽仍是往常轻佻甜蜜的语气,表情也极真挚,但听在耀天公主耳中,总觉得他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宫。”
耀天公主心中气苦,碍着身份,又不能显露丝毫,摇头道:“不必。”
这两字说得生硬,何侠怎会听不出来,身形一僵,锐利精明的眸子直视耀天公主。
耀天公主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将何侠看得极重,明白若让何侠将她看作心胸狭窄的妒妇,从此便会失了何侠的宠爱。赶紧隐藏刚才不慎流露的不满,换了另一种羞涩语气,别过脸嗔道:“一路回去,谁不瞧在眼里?都是夫妻了,还送来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侠温柔地笑起来,“公主多虑了。我们是夫妻,永远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宫怕人笑话,那就让为夫送公主到大门,总不会这也不行吧。”
耀天公主不再反对,露出女儿娇态,乖巧地让他携了手。
两人一道亲亲密密地到了大门,何侠早奉上无数甜言蜜语,绵绵柔情,让耀天公主矜持的脸上逸出花般笑容。
门前宫廷侍卫们早已备好马车,烛光闪烁,将一条大街照耀得如白昼般。
何侠亲自扶了耀天公主登上马车,又探身入内叮嘱了两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荡荡的王宫车队在寂夜中离去。
车队远去,在眼中渐渐缩为一个小点,何侠才转身进门。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静。
如娉婷的琴曲一般,冬,寂静之语。
何侠并没有朝自己的卧房走去,而是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卧房。跨入房中,一个身影受惊般地从床边站起来,瞧清楚他的脸后,连忙低头行礼,“驸马爷。”眉眼之中,隐隐藏着不平之色。
何侠认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目光转到床上的娉婷脸上,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醉菊正陪伴着娉婷,她知道何侠的卧房在另一侧,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何侠会过来。见何侠走近床边,怎么说他也是这里的主人,醉菊只好不甘心地让开,站到一旁。
何侠没有理会这个侍女,坐在床边,细细审视娉婷苍白的脸。瘦了许多呢。他伸手,轻抚娉婷的脸。
醉菊瞧在眼里,攥紧垂在腿侧的拳,心一阵狂跳。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卧房里,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若何侠对娉婷起了龌龊心思,那可怎么办好?
何侠对醉菊的紧张浑然不觉,只是用手指反复描着娉婷的眉目、红唇,怜惜地瞅着她沉睡的模样。
醉菊监视着何侠的一举一动,他触碰娉婷的每一个动作都令醉菊万分不安,既盼他的指尖快点离开娉婷的脸庞,又怕那手一离开,就会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爷,这可怎么办啊?
你再不来,就要大事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强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何侠终于停下摩挲娉婷的脸,从床边站了起来。
醉菊这才松了一口气,只道他看够了,一千一万个盼他快走。不料何侠站起,转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一副宽衣的姿态。
何侠犀利的眼神看向脸色惨白的醉菊,皱起眉,“呆看什么?连宽衣都不懂伺候吗?”娉婷还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样,待侍女过于和善,由着她们爱做不做,把贴身伺候的人纵容得没有一点规矩。
宽衣?醉菊一颗心猛地悬起来,瞅向床上孤零零、毫无防备的娉婷,浑身打了个冷战。
“驸马爷……要在这里宽衣?”
“是。”何侠一边答着,见她不会伶俐地过来伺候,想着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责骂,索性不用她伺候,自己脱了外衣。
醉菊见他当真要在这里睡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偌大的驸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来,也是没有人搭理的。何况,不说别人,就只是何侠一人,她和娉婷也应付不了。
王爷,这可怎么办啊!
“夜深了,你也早点睡吧。”何侠吩咐了一声。
“是……”醉菊虽然应了一声,脚步却不肯挪动,咬着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间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下。当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险,就抓着这个往何侠头上砸过去。
何侠身为武将,身手敏捷,这么一砸未必能有用,说不定自己还会没了小命,但只要能坏了他的兴致也是好的。
柔弱女子遇上强壮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医术也全无用处,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里,不由得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两步。
何侠已经坐上床沿,将剩下的半边垂幔放下。
醉菊隔着薄薄纱幔,瞧见何侠已经挨着娉婷躺下,趁着空当,一把将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蹑手蹑脚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侠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略动了动。醉菊屏息听着,只要娉婷惊叫起来,她便掀开垂幔,拼尽全力一砸。
寂静中,却听见娉婷迷迷糊糊问了一声:“少爷?”隔了一会儿,又喃喃道,“怎么过来了?”
“我抱着你,会暖和点。”
幔内传来轻微动静,似乎何侠真将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经绷得紧紧,竖直了耳朵,娉婷竟没有做声,仿佛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着小石像,满手冷汗。等了许久,幔内平缓均匀的呼吸声隐隐可闻,像真的睡着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沿挑开一个小口,窥探进去。
娉婷和何侠躺在床上,共享一床被子,相拥而眠。两人安安静静的,脸贴着脸,彼此毫无防备,睡得像两个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继而大奇,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醉菊缩回了手,隔着幔子看着两人朦胧的影子。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着小石像,就在床边守着。挨了两个时辰,倦意一重一重袭来,眼皮子也越发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