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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间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清极静极。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他话音未落,耳边风声一响,承铎足尖轻点,闪身避开。一条九尺银鞭自他身旁三寸处扫过,鞭尾一屈又向他的面门袭来。这般兵器既坚且韧,承铎亦不敢硬挡,再一闪避过。樵夫远远地将手一挽,身姿优美,鞭身化作一团花影收入他手中。
承铎方看清,那雪亮鞭身,是精钢铸成,环环相扣却又柔软无比。只这一挽之姿,便见十年功力。樵夫已脱了斗笠,皑皑雪中如鹤如竹,立定笑道:“你孤身在外,都不带把兵器防身?”
承铎猝不及防,连退了两步,此时被他问得一愣,却也笑了笑,道:“我的兵器太过锋锐,不宜随便使用。”
樵夫点点头,简洁道:“当心。”话音未落,那鞭身便长蛇一般向他缚来。承铎素在战场,常习刀剑,忽然遇到这样不利索的东西,竟施展不开来,一避再避。
樵夫或以肘绕,或以掌挑,或以足踏,银鞭时长时短,与他浑若一人,既快且准,只向承铎招呼。承铎一路避让,竟已避了二十八招,心中暗暗称奇,不曾见何人将这等柔韧之物使得如此精妙绝伦。他深提一口气,跃起袭向樵夫的后心。
樵夫并不回身,手中银鞭已扫向身后,堪堪挡过一掌,笑道:“今日我若是打败了你,你当作何想?”
他既有心思说笑,便仍有余力,承铎觑着他的招式破绽,应道:“出门不利,下次要看看皇历。”他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若是抓住那鞭子呢?必然缠上手,若是硬拼内力,那么肯定会有人受伤。
樵夫却道:“你的兵器易杀人,我的兵器却不易杀人。你为何不出杀招?”
承铎运力于掌,终于还是抓住了鞭梢,一股绵力自鞭中传来,他反转一挽,拉住鞭身,诘道:“你用这样的兵器便是不想杀人,我又为何要出手?”
樵夫看着他,似在思索什么。承铎松开鞭梢一扬,樵夫便一抖柄端,收回袖中。他默立片刻,转身朝着茅舍走了几步,又忽然站住。空旷的雪地中,樵夫拾起斗笠,回头一笑,万籁俱寂:“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往旁让了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承铎也伸手一让:“东方先生,请!”
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当下二人踏着积雪,沿着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东方拱手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二人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咔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的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无礼之处,还请王爷担待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忙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了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嗯,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到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砌作“品”字形。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湾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东方摆手道:“不敢当。乡人们或称一声先生,熟人大多就叫我一声东方。王爷若不见外,称我表字即可。”
“好,说起来我也起过一个字,叫作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直爽,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岁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慢慢接道:“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他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酒香弥漫开来。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炭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着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和那位老先生一样,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他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掣肘。”
承铎怔了怔,道:“然之兄明见。”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的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仰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轻轻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你便悠然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睨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前日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了。”
承铎叹道:“可你又偏偏让她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襄助他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动人心,你便要除掉我。所以……”
承铎替他接了下去:“所以你就想看看我是何等人。我若找来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的没错,但你若不愿为我所用,我绝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他,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承铎率然笑道:“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他半晌,也正色说道:“敢问王爷之志?”
承铎仍是笑道:“换一百个人也不敢这样问我,然之兄还真敢问。”
“阁下既非虚比浮词之人,在下索性问个明白,还请直言相告。”
承铎缓缓饮了一杯,点头道:“好。以我今日之地位,以我与皇上的关系,若还要言志,就是大不敬了。我目下的志愿,只是将胡人击退。至少三十年,”他左手竖起三指,“让胡人三十年无南下之力。”
他这个愿发得用词谦逊,目标却是前人从未能及的。承铎收了手,复又笑道:“话已至此,然之兄既熟知边塞之情,何不出山助我?”
东方一直肃容听他说话,此时淡淡一笑:“好。我若不助你,再无旁人可助。”
他这番态度随意,却让承铎看出了三分真挚。人的目的若不单纯,行事便不会磊落。承铎若带着目的招贤纳士,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来了;东方若带着目的待价而沽,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允了。
承铎没有问东方志向为何,因为这已然多余了。他笑了一笑,替东方斟上一盏酒,自己端起酒盏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情。”
二人对饮而尽。
这席酒直饮到日暮时分,主客却还意兴遄飞,秉烛清谈。承铎当晚便借住在东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承铎告辞而去。东方道:“习鉴兄从这东南小径走,一个时辰可抵平遥。”承铎拱手道:“燕州大营,静候尊驾。”东方略一颔首,承铎骑上马,转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着东方,待承铎去远,便问:“他很厉害吗?”
东方道:“很厉害。”
明姬又问:“比哥哥还厉害吗?”
东方笑:“还厉害。”
他答这话时,那一天铅灰云朵似比昨日薄了,翻覆之间愈显变幻莫测。
不是东篱菊下人,但从方寸论乾坤。青梅煮酒男儿事,归来记取雪三分。
承铎赶到平遥镇上,正是巳时刚过。大街上几个行人踏雪而行,倒不显寥落。远远的一家小食店正挑着帘子迎客,承铎便牵了马过去,拴在那门桩上。一个跑堂的小二慢慢过来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承铎看看也没什么可吃的,便叫他煮了碗牛肉面,有多余的草料拿点出来喂马。
跑堂的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面下好了,端上来,又到后面抱了捆草料来。承铎挑转了面,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路上一个乡民走过,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马,招呼道:“哟,还没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儿都腊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铎忽然想起已快腊月底了,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快。他强压下这丝不快,抬头看看路上的积雪,又喝了两口汤,在桌上扔下银子就出门。他的马也刚刚吃完草料。承铎解开马缰,摸摸马鼻子,马儿也回应地喷了喷鼻子。承铎笑笑,牵着马儿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时,戍卫的军士品级低微根本不认得他,他便拿出自己给自己盖的关牒,出塞行了十数里。那风迎面刮来,承铎把遮脸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雪野上排着纵横的蹄印,雪水浅化,融成一个细小的眼,他查看了那一片蹄印,应是杨酉林骑兵回燕州大营留下的。
承铎此时也急着想回大营,正要打马,忽然不远处的雪地上冒出个人脑袋,一晃,又不见了,在旷野雪地里,显得分外诡异。承铎凭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他从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马,慢慢走过去。
一丈开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沟。承铎站住,道:“出来吧。”那个脑袋慢慢又探出来,似乎是个人藏在那沟里。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承铎看不清他的面目,两相对视了半晌,承铎走过去,一把将个半大孩子拎了出来。那孩子手脚冻僵了,头上裹着的棉布掉了下来,他抖索着低声说了句:“救命。”
承铎看了看他,裹着层层叠叠的薄棉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铎便脱下外衣把他包起来,放到马背上。衣服带着温度,那孩子裹了一会儿缓过口气来,抓着马鞍趴在那马背上。
承铎牵了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问:“你是哪里人?”
小孩默然一会儿,抖着声音道:“燕州人。”
承铎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在这雪地里?”
那孩子看上去怯生生的,口齿却伶俐生脆,道:“胡人时常到燕州抢掠,我父母都死了,他们把我抓去做了奴隶。前夜打起来都乱了套,我装死混出来了。路上又遇着胡人,雪地里没地方躲,才在那沟里避了半天。”
承铎在雪地里走得艰难,微微喘息道:“你说在那沟里躲胡人,何时看见的胡人?”
“昨天夜里过来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们说胡语。我本来想点堆火,也只好跑到沟里,火石也打不燃了。”说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承铎心中暗吃了一惊,面上却平平淡淡地问:“多少人?”
“百十个兵。”
“他们怎生打扮?”
“没看清。”
“说了什么?”
“没注意听。”
两人顶风冒雪,有一句没一句,直走到天黑尽了,才遇到大营外巡弋的哨兵。赵隼领兵迎上前来,叫道:“王爷,其他人都回来了,俱各安好。”
承铎点点头,把那孩子抱下马来,又与赵隼交代了两句,径直回了大帐。哲义端了热水来,承铎喝了一口滚烫的羊奶,倚在榻上,将冻僵的脚泡在温水里,总算是惬意了。那孩子看他不说话,颜色还算和悦,胆子大了点,小声地问:“他们叫你王爷,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铎略愣了一下,笑了,“怎么,不像?”
“不太像。”
“和谁不太像?”
“呃?我就是觉得看着不像。”
“那怎么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随口说的,随口说的。”
“你叫什么?”
“钉子。”
“钉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时候那些老夫子不都是姓什么就叫什么子吗?”钉子说完,肚子又很适时地叫了一声。
承铎有点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层层叠叠地穿着大人的单衣御寒,便对哲义道:“带他下去,换个衣服,给他点吃的。我还有话问他。”
钉子一听呼出口气来,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腔子里,趴到地上磕了个头,跟着哲义出去了。
飘飘扬扬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积着未化,天却放晴了。承铎查看营中兵士习练,站在阅兵台上,远远望见前面道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骑而来,心知是东方,跃下高台,便策马迎去。
东方这次不再扮樵夫,长服冠戴,衣袂迎风,越发显得丰神俊雅。让人觉得不是雪霁云开,天空变得明亮,而是因为他来了,这天空便瞬间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练的军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纷纷张望。
承铎驰至他们近前,双方欣然问礼。三人营前下马,进了中军大帐,杨酉林、赵隼也跟了进来。承铎彼此介绍了一遍,明姬便斜睨着杨酉林,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那日让你受委屈,回头我好好治他们。”
明姬也笑:“王爷那天帮了我,哥哥说我没礼数,竟没谢过王爷。”说着,她便敛衽屈了屈膝,道,“多谢相助。”承铎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称。
承铎见她颇识进退,欣然唤进哲仁吩咐道:“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贵客,你带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传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慢。”
明姬跟着哲仁出去后,承铎便敲那桌案上的文书,对东方道:“全让你说着了。皇上已经发来谕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调了几州人马让我打,私底下又不让我打,你看看吧。”
东方也不推辞,从那沓纸页里抽出一张来,一看却是张素笺,再看,不由得愣住了。那笺上字迹娟秀流利,寥寥数语曰:“妹锦谨奉,五兄案牍劳形:昨廷议准战,着虾兵十万,蟹将若干,附兄调派。愿祈捷传,顺颂军安。承锦敛衽。”
承铎歪头一看,连忙一把抓过来,折到身后几案的书册里。因为是私信,承锦在里面“虾兵蟹将”地调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随侍带来的书信,胡乱涂鸦,是我不留心错放了。”一面说着一面理出那旨文来递给他。
东方接了旨文,并不打开,只问:“十万?”
承铎点头:“十万。”见东方沉吟不语,承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打算号称二十七万。”
东方笑了。
两军对战,人数的多少常常会凑个整数虚报,以求威慑。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铎却偏取个奇数二十七,显得煞有介事,越发弄得真假不定。
东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将那文件慢慢压回那沓纸张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来,总待开春雪化。这一段不妨修整军纪,演练习战吧。”
于是,承铎上了一道奏表应旨,便发出号令来,手握这十余万人,号称二十七万,放开手脚在燕云一线排兵布阵。时值隆冬,胡人军马虽恨却不敢轻进,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天气干冷,承铎防着胡狄偷袭,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岗各位愈加严查。他自己坐在内帐里,看这旬日来的奏报。东方与他拟了几个章程,传下全军去,肃整军纪,陆续便有奖罚回报上来。
承铎一份份地看着,墨绿便装上的织锦回纹反衬着灯火,在他的手腕牵动下,似是打了个卷,一闪而逝。他头发半干,束在脑后,洇湿了肩上贵重的貂绒皮草。承铎看得专注,脸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点平和沉静。
哲义扛着卷灰色毡毯走进来。承铎也没抬头,也没看,只说:“放下。”哲义便将那卷毯子搁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铎仍是看着手中的奏报,将看了的从案左垒至案右。地上的毡毯却动了动,底下慢慢伸出只脚来,纤白秀美。那脚触着了地,一缩,像是感应了一下方向,就往火盆旁边挪了一挪。毯子边缘略松,那毡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将毯子紧了紧,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线,便不动了。
承铎看那奏报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时,已经听见三鼓了。他略仰了仰头,还想着云州驻扎的七王承铣给他写来的文奏。语气轻描淡写,公事公办,说了说燕州突袭后胡人在云州一线出击的情况。
承铣为弟,位分又在承铎之下,写来的文书里一句寒暄都没有。这个承铎不奇怪,他跟当今皇帝是同母兄弟,跟这个异母的弟弟也谈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皇兄派了他总管燕云之兵,承铣却还在云州不走,隐隐觉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铎拿了几份奏报站起来,绕过书案要往外走。一步迈出去猛然看见地上横着个灰影,收势不住,索性一跃,跳出半丈距离。他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是休屠王那个眼神静漠的女人,他让哲义带过来的。他撩开帐帘唤了声哲义,哲义赶过来,承铎把手里的文书交给他吩咐连夜让人送下去,再弄点吃的回来。
回过头来,承铎看那地上的毡毯一动不动,便走到毡毯前抓着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骤来的光明一激,蒙眬醒来。她微微转头看见承铎,犹自眨了两下眼睛,方慢慢坐起来。脸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后,就换成了平静,带了一丝冷然,默默望着那火盆。承铎便望着她。她的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身上衣衫还是那件雪缎,但痕迹淡了,显见得是洗过的。只是赤着双脚。
承铎默默望了她一阵,站起来走到帐侧食案旁的毡子上坐下。
哲义端着吃的进来时,看见承铎坐在一侧望着那地上的女子,眼神不冷峻,甚至不严肃,反而包含了一点探究的神色。哲义把吃的放在承铎面前,承铎道:“你下去吧,不用候着了。”帐子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承铎便拿匕首划着吃。
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更习惯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转眼又盯着那火盆,像是专心烤火。承铎说:“你过来。”她抬起那双顾盼流眸看着承铎,仍然不动,似是听不懂。
承铎本来会一点胡语,但是他懒得说。这女子本是休屠王抢来的,到底是哪里人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听得懂什么话。他低头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里清澈平静。承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从那毡毯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了头。承铎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递了那盘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块他切碎的饼慢慢抿着,吃得极慢。饶是这样细嚼慢咽,她还觉得吃力似的。承铎又从旁边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那是给她的,然后才端起来,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饼吃下去。
这时已经听见鼓敲四响了。夜阑风静,四野无声。像这样寂静的除夕,承铎已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本该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埋在文书里,谁也没有见。他想自己为什么想起今天把她找来,他并不特别想要她,或者说他想看她。
她的安静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细致、深远而诡秘。人在年少时,遇到波折往往急于求诉,年岁渐长,却往往欲说还休。而这个女子,是一个哑巴。她似乎毫无言说的欲望,承铎也没有;她没有放弃的绝望,承铎同样没有。
承铎扔了一块素净的帕子过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确定用途,发现他眼中又浮上了一丝冷意,便默默擦干净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铎捞起她就扔到床上。她又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种神色,她是极熟悉的,但是此时的承铎没有。
承铎觉得她像要看到自己心里,忽然十分不痛快,衣袖一挥,扫灭了那灯火,脱掉外裳,上床揽了她睡觉。帐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的火盆还微微闪着光。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慢慢睡着。可承铎望着帐顶,仍然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隐约颤抖起来,呼吸紊乱,承铎听出她哭了。他躺着不动,静静听着,她慢慢变得像网里挣扎的鱼,不知做着多么慌乱恐惧的噩梦。承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了她的脸摇晃着,轻声道:“醒醒!”
她骤然睁开眼,眼睛里并没有泪水,却有凌厉的恨意,让承铎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经死死地一口咬在他的肩上。承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只觉她用力之巨,像要咬进他的骨头里。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昏她,或者推开她,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这么做,抓着她的头发的手反而渐渐放松了,似抚慰般按在她的头上,他甚至听见自己低声说:“好了,好了。”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她慢慢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从来都清明的眼睛愣怔地望着他。他眼里的茫茫之色褪去,澄澈地望着她,看着她本来凌厉的眼神只剩下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的唇上。他把这个吻辗转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应。她感觉到他抚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来。
承铎解掉她仅着的一层单衣,拉了她的手环上自己的颈项,便把她的哭泣和颤抖都纳入了怀里。承铎是很少吻女人的,这回却是个例外;承铎是很少对女人温柔的,这回却是个例外。
他纯粹想要抚慰她,却深切地觉得被抚慰了。
承铎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照入帐中。他心知晚了,却躺着不动。那女子犹自埋在被子里,睡熟未醒。他稍稍一动,她便埋头往黑暗处钻,小猫一般慵懒饧涩。承铎仍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悄然起身,穿上衣服。
他站在案前,扫了一眼昨晚看过的军报,不再看她一眼,以手拢了头发束上,径直走到帐外。晴光将他一照,他只觉得神思一新,深吸了两口气,叫来哲义,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把她弄走。”说完,也不等哲义答话,转身就走。
营里一切照旧。他走到西首,却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承铎不由得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忽听东方的声音道:“明姬虽性劣贪玩,却是孩子心性,杨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气。”承铎听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杨酉林。
明姬初来这军营中,看着什么都觉新鲜。这满营的军士忽见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每日四处张望,只觉得更新鲜。明姬又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应付。承铎既然有令,谁又敢惹她。于是,她在这营里和别人还算和睦,只除了杨酉林。从那日初见之后,她便和杨酉林抬上了杠。
杨酉林口舌上从来说不过人,连赵隼都说不过,更何况是顽皮女孩子。看来今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只听杨酉林说道:“你妹子贫嘴贫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说!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论!”
承铎听他是动了真怒,当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闪在帐角,从人群缝隙里看去,只见杨酉林与东方对站,明姬躲在东方身后,倒是一脸嬉笑。
赵隼在旁劝道:“不过是几句话,你做什么生这么大气。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是王爷的贵客,我们好歹也算是半个主人。这大年初一的,别让大家看了笑话。”
东方听他这样讲,心知行伍中最讲资历与本事。自己初来乍到,却受承铎礼遇,这四面围观的兵士们心里未必服气,更别说杨、赵二人,不过是碍于承铎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杨的生性鲁直,就此赔礼,他也不见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东方缓缓道:“明姬,你说了杨将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我说杨大哥这名字看来,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补衬。可他老是一脸晦气,想是让中间的酉金给克住了。”一旁的人听她声音清脆婉转,却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好笑,又不敢笑。只赵隼“嘻”的一声。
东方仍是不紧不慢,斯文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酉属阴金,哪里克得住这许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因为水气太盛。”
明姬忙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杨酉林此刻的脸色一点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喷出火来,东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烧起来。他登时手一抬,指着东方道:“大将军让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话没说完,一掌劈了过去。明姬并不转身,倒退着往后一跃,身姿轻盈,翩然落地时,口中犹笑道:“劲力太沉了。刚强过甚,后必不济。”
杨酉林觉得左肩上被轻轻一拍,一回头,东方不知何时已转到他身后。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东方击去。东方身形不乱,仍是一避。杨酉林掌势加快,左右进击,却总差着毫厘,怎么也挨不着东方。
过了十余招,他变掌为拳。这次东方不避了,伸开五指抓住他的拳头,往后一让。杨酉林初时只觉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随即有股绵绵余力将他一拽,他竟站立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到底站住了。
回过头来,东方对他朗声道:“明姬顽皮无礼,数日来多有得罪。我教导不力,现下给杨将军赔礼了。”说着,对杨酉林深施一礼。杨酉林愣愣地听了,也不说话,躬身还了一礼,扭头走了。
赵隼朝东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着杨酉林去了。明姬上前两步,似要说话,东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围观的军士们都惊异得很,看东方这般俊雅书生,一招没还竟把承铎的手下大将挡得一言不发地走了,纷纷咂舌摇头,也渐渐散了。
东方忽然转过来,对着承铎的方向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承铎见他发现了自己,只得出来。明姬一见承铎,立刻老实了,乖乖对他屈了屈膝。承铎笑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打趣我,倒客气得我心虚起来。”明姬红了脸,站到东方身侧不说话。
承铎随东方来到他帐里,心想方才杨酉林要动手,自己没出面,多少说不过去,便不容他先讲,先问道:“然之兄来这几日,吃住还习惯吗?”
东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温文一笑:“习惯。只是昨日午后我不在时,这帐子里出了点古怪。”
承铎问什么古怪。东方道:“有人把我的东西翻看了一遍。”
承铎惊疑道:“可丢了什么?”
东方道:“没丢,想是这人好奇,挨个翻了翻;想是他还好奇成性,常翻人东西,所以都照原样一一放着。”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看过?”
东方仍是温和地说:“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承铎点头:“多谢相告。”
帐外,传来课练完毕的哨令,军士们陆续散回各帐。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兴高采烈,喧哗之声较往日更显高昂,还杂着俚歌笑语。
时序递嬗,年岁交替,即使是在这冰天雪地,即使是处于剑拔弩张,也挡不住人心欢喜。
这平和的表象并没有维持太久,年关刚过,雪化天晴时,怪事就来了。
这夜营前岗楼望见了动静,忽然间便警号大作。约有千数的骑兵风驰电掣般掠向中军,却遭到了侧营兵士的阻拦。几番刀砍斧落,几匹骁勇的胡骑已冲进了承铎的大帐。首领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帐中空落无人,连桌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几个胡人相继骑马冲出,在大营中立定,承铎军马却陆续四散,远处燃着无数火把,弓马腾跃,不知凡几,一时间矢下如雨。突然身陷囹圄,那胡人首领却全无惧色,用胡语大喊了一声,那千骑胡兵高声应答,弯刀映着火光,恻然若新发于硎。胡人首领横刀一指,那些骑兵便如风雷一般冲向了包围的敌军。喊杀声骤然高响起来。
这些胡骑虽然以寡敌众,却无一人有退意,刀落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两军械斗,气势当先。见这千余骑兵势如拼命,大家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让他们杀透了步兵,直撞在赵隼的骑兵营前。赵隼骂了一句,绰刀直取那为首的胡人,胡骑一望他的身份,立刻上来四五骑,将赵隼团团围住厮杀。赵隼属下骑兵上前应战,双方杀得一片胶着。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呼哨,便听见那胡地长号低沉悠远地响了起来。这边围困的胡骑一听那声响,本已消磨的气焰顿时一振,舞得那弯刀薄刃有影无形,也纷纷呼哨起来。远处传来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形势立转,赵隼军竟被围在了中间。
赵隼也无暇他想,豁出去了,愈战愈勇。忽听得东北角上击磬之声,三短一长,识得这是承铎的退兵之令,赵隼当下扬刀策马杀开一条血路,将人马从侧翼带出。被围困的胡骑也不恋战,一路向北杀去,与那鸣号的援军会合去了。
承铎在东北角上望见胡兵去了,便命杨酉林带骑兵尾随,观其动向。自己打马赶回大营,营中各处着火已被扑灭,兀自冒着烟。东西两营剩余的兵士正在往来收拾。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承铎控着马缰逡巡四顾,一地狼藉,到处是零落的刀剑。营角围着一栏,栏中低矮的毡篷里挤着些惊慌的女人。昨夜大营被胡人马蹄踏入,本是冲承铎而来,并没有抢掠。
承铎打量了一周,见那毡篷一角的檐下散落着些杂木围栏,略压着一张乱作一堆的灰色毡毯。他犹豫了一下,徐徐策马过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头的一瞬已看见篷檐角下那人的脸。毯子原是盖在她的腿上,她倚坐在那木柱旁,半身隐在檐下阴影里,远远看去并没有人,她却能看清外面的情形。承铎弓下腰看她,她便也回看着他。承铎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静漠然的。
承铎心道:她倒聪明,躲在这里。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马儿在原地踢踏腾跃了两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铎扯着缰绳在那围栏里兜了一个圈,马儿没有停步,他手一伸将她抓上马背,白马一跃,跳出那围栏,径直向营门奔去。往来的兵士停住手中的工作,侧头看去,承铎已飞一般驰出大营,往东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边已隐隐露出红光。承铎一路向着那光亮奔跑,渐渐望见半轮红日自天边探出头来。四野风声呼啸,那马匀步似飞,履险如夷。手上抓着的女人却把头低在他的胸口,冻得瑟瑟发抖。几缕长长的发丝随风撩着承铎的脸。承铎一手揽了她,一手绶缰,直奔上一座高坡,一勒缰绳,马儿仰头嘶鸣,甩了两下脖子,马鬃起伏,停了下来,鼻子喷着白气。
承铎揽着她的腰一跃下马,将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时已新春,天寒地冻,虽冷得沁人心骨,但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黄之中已带着点点浅绿。竟有零星的蓟花越草而出,半臂长的草茎,随风摇曳。承铎望着那原野尽头的红日慢慢升了起来,似轻轻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面。承铎也随着轻轻一笑,仰头长啸了一声。天空盘旋着一只觅食的早鹰。
他回头见那女子坐在地上,手中掐着一支折下的蓟花,正仰头看着天空盘旋的鹰。她一手拨开脸侧几缕散乱的头发,手指纤长,察觉到承铎的目光,便回看向他。
承铎道:“过来。”
她站起来,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飘动。承铎颔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后一侧跪坐下来。承铎借着初绽的阳光看着她,以前没注意,又多是在帐内火光下看她,竟没发现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淡淡的湖蓝色,被阳光一照,像天空一样明媚,显得瑰丽异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黄褐色的,像她这样的眸色,只有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有。
承铎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是吗?”晨风把他的声音都吹送得柔软了。
女子点了点头。
承铎又道:“喜欢这些花?”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枝紫蓝色的花,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承铎缓缓道:“这种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太阳升得高一些的时候,它们就谢了。可是每天清晨它又会开起来,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经看见它开在雪里,心里十分诧异,雪中竟能开出花来。”他顿了顿,望着她,“胡语叫它茶茶,我今后叫你茶茶好吗?”
她又轻轻点头,承铎便笑了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站起来,低低吹了一声口哨,雪白的马儿小跑到他跟前。那女子似有些出神,慢慢合拢手,却将那枝花儿捏了个稀烂,漂亮的手指上沾着暗淡的汁液。她不明含义地浅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神情已如长空般清明寂静。
承铎把着马鞍,也不踩镫,一纵身就跃上了马背。随即两手捉着她的肩膀轻轻一提,她便也坐了上去。承铎松着那缰绳,轻驱了一声,马儿便缓步回行,踩着背后阳光投来的影子,向燕州大营的方向走去。
大营医帐中如每次对战后一样忙碌着。承铎找到这里时,东方正给一个被砍伤的士兵缝着伤口。承铎过来抬头见了他就说:“到处找你,你在这里窝着。”
东方头也没抬:“我来帮把手而已。”
周围坐着的伤兵、忙碌的医士见了承铎纷纷站起来。承铎抬手示意不用行礼,四周看了看,对东方道:“我还不知道你通医道。”
东方用纱棉擦净那兵士缝口处的血迹,再下一针,还是没抬头:“你不知道我的事还有很多。”那缝口处立时又涌出血来。
明姬本在给东方递药粉,听了他们的一番答问,忽然说:“我看很多人都伤在上臂胸腹,伤在腿脚上的倒少,难道胡人从不攻人下盘?”
承铎想她和那麻子兵相斗时,便是以伞尖点其膝弯,猜她擅打穴,穴布全身,所以无所偏重,今看了这番伤势才觉得奇怪。明姬又道:“立足原是根本,何以不攻其本,反逐其末?”
东方正要说话,已听承铎道:“骑兵在马上,本就高出许多。且战场上相斗是生死之搏,只想攻其要害,一击致死。伤人腿脚似乎……”他说着,却突然顿住,心念翻转。他征战已久,对于这般伤情见怪不怪。明姬没有见过,所以才能于细微处发其未省。立足原是根本……承铎又想起她以伞点穴。兵器长一寸,可击之距便能宽一尺。那么以长兵攻腿足,便不用矮身……
只是这一瞬间,承铎心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明姬却不知道,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便问:“怎么?”
承铎一笑:“不怎么。只是你一个小姑娘待在这到处血污之地,人多是烂疮破口的……”
明姬听他说“小姑娘”,不自觉就想起在平遥大道上遇见他时他那副神情,隐隐觉得不妙,便不待他说完,急忙道:“我不怕的。”
承铎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没说完。这里男人还多是不穿衣服、赤身裸体的。”他第一句本想说“不仅不害怕,反倒研究上了”。被明姬一抢,他便话锋一转。一旁一个光着上身正扎绷带的兵士听了承铎这句,便嘻嘻地笑。明姬听了那笑,脸“唰”地红了。承铎还没来得及把那“不仅不害怕”接出来,她已经一跺脚,跑了出去。
东方把那个兵士的伤处理妥当,转头对承铎道:“明姬越发没轻重,在你面前倒论起攻防上下来了。”
承铎微笑:“你别老训她,她说得很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踱出医帐。出了医帐,四面无人,那太阳便斜斜地升上了中天,照开晨霭。方圆之境,尽收眼底。
“我也正想找你。今日之战有些古怪。”东方斟酌了一下,拣着边角的意思说,“照理,突袭必要分兵为援,方能进退有据。只是以夜袭直取对方最高统领,就需机密利落。后援之军应该隔得远一些,才不易在攻击发起前就暴露。可今天的援军来得太快,前面的胡人不知消息,后面的援军倒先知道了。”
承铎仍是一笑:“今番回燕,古怪的事也不多这一桩。”
东方看他还是这般气定神闲,心想:难道他知道军中有细作,也知道细作是何人?这人到底有多少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东方便站住了:“习鉴兄,我初来这里,你就不疑我的底细吗?”
承铎也站住,并不看他,悠然开口道:“你本姓张,是这燕州平遥镇上世代务农的人家。你自小聪颖,六岁时令尊送你入学,望能另辟仕途,兴旺家业。你八岁时,有一云游道人途经此地,你竟违逆父母,随他走了,从此杳无消息。九年后,你忽然回乡,令尊和令堂已相继过世,只有幼妹流离乡间。你便带了妹子在平遥镇西三十里的深乡结庐隐居,改名叫东方互。是以这十里八乡的农人都知道东方先生,却不知东方先生从何处来。”
东方听了,不置可否,只微笑道:“这并不能说明我就不会做奸细啊。”
承铎转头望着他,道:“人的生平好打探,人心却最难看明白。只是时常觉得,人心既是难测,我又何必要测。然之兄,于我一人而言,你是什么人都不打紧;以三军性命而论,我有监查处置之责。但尽我之责任,余事又何须自扰。”
东方望着承铎,见他脸色平淡,觉得这人有时候分明心肠很热,有时却又极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这晚,承铎在他的大帐里伏案画着一种奇异的图形。白日里他让明姬的话一提,忽然想出一种对付胡人骑兵的法子。他在素白的纸面上以笔勾画着,忽又站起来想想,再坐下望着那图看一阵,又把自己的佩剑举起来凌空一转。
他并不去注意大帐角落里,茶茶已经蜷在一堆毡垫上睡着了。她被承铎带回了大帐,不再回那低矮的窝棚里。即使是这帐中狭小的一隅,也已足够让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会活在昨天,因为昨天已然过去;也不会活在明日,因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当拥有温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够的时间,就只管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