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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程度还要不了我的命。”春阳咬牙点头。
我俩踉跄地走,果然就如春阳所说,萼楼的结界破了,夜里也不再出现修整的瓦房围墙和砖地,只有那荒草径通往的厨房还在,快走到时我意外地看到厨房屋里透出一如往常的灯光,还有人——
乌糍姐和正在灶边生火的阿浊突然看见我和春阳进来,都像惊吓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小月?”
大致说清原委后,阿浊奔去盛热水,乌糍姐瘸着腿也要过来帮忙,春阳却摆手只是让我解下他腕上的木莲藤,“用它紧紧绑住这边胳膊上就行。”
“好!”我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和他腕上的木莲藤,然后全部紧紧绕在他那血肉模糊的伤臂上。
“这是从桃娘娘腹中带出来……”春阳点点头,“看来昨夜众鬼作乱的时候,她索性就把整个萼楼吞下,若不是你说起鲤鱼和王八精的事,我也想不到去竹管里窥视,那里原本就是外界和萼楼结界贯穿的一个空隙,她用自身把萼楼藏在管中,估计是怕伤及更多无辜人命,或者……就是怕那些恶鬼伤到你,并且她料到我会发现竹管,所以在管中的流水边等着。”
“那婆婆真的是三娘?”虽然我丝毫不懂春阳说的事件前后原委,但我只觉鼻子涌上酸楚,“可她为何……”
“这事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但她说也许是天意,何况通过你这心中没有过多杂念的凡人的手,把藏在沙洲里的艳骨用莲花和游鱼为媒,她只要打开通道,可容易将她们送往超生,我只需要在当中斡旋一点时间……”春阳的神情复杂,不知是感叹还是别的什么,“我想她是知道你在萼楼的,想要将你带出去的,不然又怎会化身鲤鱼出现在这,却正巧碰到萼楼出事,所以帮忙了。”
“三娘会是……因为我吗?”我心中五味杂陈,其实上一次分别时,她就曾说过今生相见缘分已尽,人世几十年,前尘古旧总归还会忘记的,不必强求也不必埋怨……但她知道我身陷在这萼楼,又知道萼楼遭逢大难,还是出手相救了,真不知该如何感激她……
碧茏夫人赶回时,已是一副脱去金钗玉环,作素衣素面形女子的形象;我讶异她没有那些刻意雍容粉饰的装束时,看来竟只是一位年约二八的少女,且面容与春阳一样清秀好看,略显凌乱的长发也是随意约束,竟完全没有过去那副深有城府的犀利女主人气势。
她进门后直奔春阳身边,一边流泪一边为他探视伤势,我和乌糍姐、阿浊便自动退出屋外。
拿一盏灯闲散到荒草颓败的院落之间,没有以往堂皇屋舍的灯红酒绿,没有笼罩在围墙内的人声喧嚣,这夜色中很轻易就眺望到远处山坡的风摇动草木、天空流云掠过的星辰。
阿浊扶着乌糍姐坐在一方倾坼的磨盘上,乌糍姐笑着说:“罗娘是知道的,所以收拾包袱已经走了,可赵不二、阿旺先时回来,看见萼楼的情景都吓得面无人色,你说我该怎给他们解释呢?是说偌大萼楼一天内就搬走?还是着火全烧了?可都说不过去呀!”
“赵不二没心疼他的工钱?”我笑道。
“前几日不才发过么,还有两块做衣服的夏布,银钱上夫人倒不会叫大家吃亏,只是……”说到这时她二人面上却泛起忧色,阿浊过来拉起我的手,“小月,你的脚还疼吗?天亮之后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不疼了……诶?你们不走吗?”我奇怪反问。
“天下之大,又能去哪儿?”乌糍姐苦笑摇头,“其实我倒期望这萼楼能长久开张下去。”
“外面……总有互相牵挂的人啊?”我想到小琥和乌龟,转向阿浊,“那阿浊你呢?”
“我?”阿浊睁着圆溜的眼疑惑地看着我,“姐到哪我就到哪,我是姐捡回来的小骨头,永远都要给姐作伴。”
“什么小骨头?”我还没明白过来。
“我和姐会留在这儿,又安静,还有厨房和那两间瓦房……虽然在白天,我不能现身,但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出来帮姐做所有家务活计,做饭、洗衣。”阿浊扳着手指一边数着,一边天真地笑。
“白天?晚上?”我用力一拍自己后脑勺,“怎么阿浊你也……”我的“鬼”字说不出口,来到萼楼许久,有时也怀疑过阿浊非人,但好像因为心里不愿相信,所以也从没细想。
“阿浊和萼楼里的女鬼不一样呵。”乌糍姐抚摸着阿浊的头,却笑得有些惨然,“当初在街上看到她时,已经带饿连病得快死了,我想带她回萼楼吃碗水饭,就算要死,也别做饿死鬼吧……这孩子喝了两口粥,还是咽气了,我只好把她埋在后院一处角落里,谁知她的魂魄出不去,只能陪我留在这里。”
“原来……如此。”我伸手捧住阿浊的脸,将她蓬乱的发都往后捋去,好像这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阿浊的模样,她个头跟我相仿,但脸却那么尖小,只有一双大眼睛那么澄净,我忍不住鼻子酸楚。阿浊瞠着晶亮的目光对我,“小月,你怎么了?对了,你饿不饿?我刚看到柜橱里还有几盒果馅儿酥饼,要不要去拿给你吃?”
“夫人和少爷在里面呢,我还是回屋去收拾东西。”我抹下眼睛站起身,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吧?虽然一天一夜没睡,但此刻居然都不觉困意,回到我那睡了大半年的小屋里,其实能拿的只是几件衣裳、梳子头绳什物,以及攒下的几串散碎银钱,我用枕巾将东西打个简单的包袱,崴脚的患处因为三娘给的水草,似乎竟已痊愈。我又呆坐片刻,却整理不到思绪,只得回到院子里,远望那东方发出鱼肚白。
厨房中的灯火还在影影绰绰,但屋内没有一个人。
春阳那件染血的月衣还搭在他坐过的竹榻靠背上,想来碧茏夫人为他治疗过伤势后,俩人就起身离去了吧,一件不被在意的衣服就丢下了。
也不见乌糍姐和阿浊,大概是姐的腿伤未愈,就回屋休息去了。
也是……眼下再说什么道别的话,除了徒增伤感也毫无意义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茶壶,里面还有微温的茶水,便倒出一杯喝下;低身觑那灶膛里,清冷没有半点火星,再掀开锅看,空空如也。
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其实我是在这陌生钱塘城郊的山野间,做了个光怪喧嚣的长梦吧?梦里有一只方面大口的王八蹲守在它惟一赖以生活的钵盂上,而钵盂里有无数翩翩起舞的美人,她们在繁华前笑、凋零后哭,又在不经意的转瞬间,那些丝绸织锦包裹的曼妙身姿,于红绡云雾中渐渐消散去,酥酥地化作枯骨粉末,“呼”地一阵风吹,就连王八精和钵盂也随之看不见了,只留下我还没来得及醒来……
灯油慢慢耗尽,门外透进清晨的晞光,我挎上包袱步出门外,远远地听到驴子发出的“额——啊额——啊”的嚎叫声。我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立刻朝出口飞奔出去,直到河沟石桥前,才看见小琥牵着两头驴正等在那条满布草叶的小路上,似乎他也看见我了,丢掉手中牵着的缰绳,连忙跑过石桥来,紧紧拉住我的手,半晌才道:“回来了?”
我迎着他关切的目光用力点头,“嗯,回来了。”
“我听赵不二说萼楼不见了,所以我想你一定也能脱身离开了?那现在……走吧。”小琥的衣襟忽地攒动几下,从中伸出一个尖尖的乌溜溜小脑袋,小琥笑着将乌龟拿出来递到我手里,“小武也急着要见你。”
我赶紧把乌龟接过来搂在怀里,小琥含着笑意再不多说什么,他拉着我走过桥,并扶我坐上其中一头驴背,走时我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萼楼的方向,那石桥的另一边,碧幽幽的荒草萝径,哪还有半点曾经灯火阑珊处的景色,只是唯独那石桥之上,露草滴落的第一缕阳光里,不知何时多了头盘口大的甲鱼,正悠然地趴在泛金的钵盂上,仰头半暝眼晒着背,我想它总算又能开始自己闲散的美妙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