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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夭微微一笑,忽然指尖流动,一串清扬随意却能荡人心魂的音符缓缓流传开来。短短的一串,在这月光笼罩、宫灯影摇、荷花满池的夜景之中,那听似飘渺、柔中有刚的短短一串,仿佛要直接拨到人的心底里去,却又在将达未达之时,遽然停住,叫人意犹未尽,好不难受。
这一串音符,漫夭是要告诉别人,她并非技拙才找人代替。也是在警告那些人,她虽淡然处世,不喜与人争锋,但并不代表别人找上门来她会忍气吞声,任人欺辱。她抬眸看了眼对面琴台脸色大变的孙雅黎,轻轻笑道:“这琴有些不合手,麻烦这位公公再取一架来。这一架就放在这里,我还要再比较一番。”
公公领命去了,不到片刻就送来了另一架琴,漫夭点头道:“你们都退下吧。泠儿弹琴,不习惯身边有旁人。”
周围的宫女太监都应声退下,这座大殿里就剩下漫夭、傅筹、泠儿三人,两座阁楼相对的位置都是半敞开式的建筑,坐在对面大殿之中能看见这里帷幕之前的情景。
漫夭象征性的瞧了瞧,低声跟泠儿交代了几句,将其中一方琴拿到琴案之后,顺着地板轻轻推到帷幕背后,然后才起身离开,到了被雕花屏风遮挡的楼梯口,又悄悄转到帷幕背后。
傅筹跟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盘膝坐地,将琴放在身上,他才明白她的意图。他先前就很纳闷,以泠儿的性子不大可能拥有高超的琴艺,原来她只是拿泠儿做了幌子。他再一次感叹她的聪明,就如同一年前的那场布局,对形势以及各方人心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只不过,这一次,她对自己也够狠!
琴声扬起,她染了鲜血的十指在琴弦上飞舞拨动,丝毫不顾及左肩的伤势。这一幕,令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初入军营,孤身奋战,为夺军功,既要躲着敌人的明抢,也要防着身边人的暗箭,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人生便是这样残酷,有时候,为环境所逼,对自己残忍,也是不得已的一种手段。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染血的左肩,她平静苍凉的眼神,薄凉带笑的嘴角,总能牵动埋在他内心深处的疼惜。
“容乐,你有伤在身,让我来。”一段音符结束后,他按住她的手。
漫夭抬头,看到他眼底的温柔怜惜,不似平日里永远也看不穿的温和面具。她微微一怔,淡淡拒绝道:“男子和女子的琴音,有差别。”
帷幕前方,泠儿很有礼貌地说道:“孙小姐,该您了!”
孙雅黎的琴音,韵律悠扬清悦,如淙淙流水,让人倍觉舒畅。果然是技法纯熟,只可惜少了一份内心的恬静和淡然,听起来虽动人却不足以动心。
而漫夭的琴音,古朴苍茫,铮然铿锵,令人如临高山之巅,陡然心胸开阔,心绪澎湃。可每每即将到达巅峰之时,却又逐渐收势,给人一种不能完全尽兴之感。
高山流水,流水高山,两人的琴音听上去似是不相伯仲,各有优劣。但真正的个中高手,必能听出其中差别。一个全力施为,一个有所保留。
观荷殿里的众人面色不一,有惊诧,有思疑,有赞叹,也有少数不懂琴音的不以为然。
一名琴技不俗的女子感慨道:“想不到容乐长公主身边一个小小婢女都有如此琴艺,那容乐长公主的琴技岂不是登峰造极了?”
一名对孙雅黎先前抢尽风头很是不满的女子道:“孙小姐自以为琴技京城第一,无人能比,什么人她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还想尽办法挑战容乐长公主,想不到……却是自取其辱!哼!看她以后还那么嚣张!”说完捂着嘴发出低低的笑声。
孙雅黎咬着唇,回到座位,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这场琴技之争,谁胜谁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场波涛暗涌的晚宴终于在琴声中落下帷幕,但离王与尘风国王子都还未能定下妃子的人选。
傅筹和漫夭来到为他们安排的寝居,叫了御医为她看诊,开了方子,傅筹坚持亲自为她包扎伤口,这时,九皇子送来一个白玉瓷瓶,说是治外伤的灵丹妙药,漫夭本想拒绝,九皇子没给她机会,迅速将药瓶塞进她手里,挤眉弄眼道:“七哥叫我送来的,你不要就自己去还给他。”
九皇子说着挑衅地望一眼傅筹,然后走了,漫夭看着手中药瓶发呆。
傅筹笑道:“既然离王有心,我们可不能辜负了他。”
他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药瓶,开始动手替她处理伤口,漫夭疲惫的靠在床头,轻轻瞌上眼,痛感愈加的清晰透彻。
泠儿在旁边想事情想得入神,等漫夭伤口处理完了,才开口问道:“主子,我不明白,您明明可以胜过孙小姐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故意控制在和她同一水平?”漫夭缓缓睁眼,接了一句,却没有下文。
她可以赢过孙雅黎,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输得很难看,但她却不能让临天皇下不了台。只要保持在伯仲之间,那便是胜了孙雅黎,又不至于让临天皇在尘风国人面前失了颜面。这之间分寸的掌握,极为不易,甚至比全力施为还要难上许多。更何况,一个婢女的修为本就摆在那里,若是太过了,就等于昭示其中有异。
傅筹为她搭上薄被,目光深远地笑道:“不胜,已是胜了!”
不胜而胜。她轻轻的笑,眼中满是无奈,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冒头,宁千易前来探访,漫夭以身子不适不便见客为由拒绝了。
这一日的选妃宴,她没去参加,昨夜没睡好,现在脑子有些沉。遣退下人,独自坐到院子里的长廊下,身边一株石榴开着花,颜色有些枯败,风一吹,没了生气的花朵落了下来,萎靡在她苍白的手指上。她手中还握着那个白玉瓷瓶,背靠廊柱,抬起目光望向重重楼阁之外的一处,眼神飘渺无依。
过了这半日,孙小姐便不再是孙小姐了吧?临天皇中意的人,也是那群女子中的翘楚。以后人们会叫她离王妃,她会同那个男子一起出现在京城各处,会和他同床共寝,琴瑟和鸣。宗政无忧会像昨晚抱着她那样去抱着孙小姐,孙小姐却不会像她一样呆愣怔忪,而是羞怯喜悦,心跳如鼓……
心蓦地一痛,她直觉地闭上眼睛,止不住翻腾奔涌的狂乱思绪。原以为时隔一年,她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可这短短十几日,因他归来,她的心湖被搅乱无数次。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淡定!
“主子,您怎么起来了?”
泠儿回来了,漫夭缓缓睁开眼睛,已走到她面前的泠儿单纯的面孔流露出对她的真切关怀,她心中一动,突然问道:“泠儿,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泠儿愣道:“主子是要提前回将军府吗?”
漫夭摇头,将军府不是她的家。
“离开京城。”她淡淡的说。
泠儿目光一亮,兴奋道:“主子要回皇城?”泠儿所说的皇城是启云国国都。
漫夭再次摇头,那里也不是她的家。
泠儿愣了愣,“那主子想去哪里?”
去哪里?漫夭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离开了,远远的离开。她说:“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远离皇权,远离阴谋斗争,过平静生活,让别人都找不到我们……”
她说着凄凉地笑起来,这世界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吗?一个可以容纳擅离和亲之地的和亲公主的安宁之处。
泠儿慌忙道:“那可不行,皇上不会答应的。”
漫夭淡淡道:“我不需要他答应。”
泠儿怔住,提醒道:“主子您是认真的?您忘了吗?您每个月用来抑制头痛症的药物,只有皇上才有。”
漫夭心下一沉,这才想起她还有头痛症,无人能治的头痛症,只有皇兄手里有药。她自嘲而笑,作罢,望了一会天,才又开口道:“泠儿,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怎没去圣莲苑?”
泠儿回道:“我去了,选妃宴结束了我才回来的。”
漫夭微愣,这么快便结束了?好像还不到一个时辰。她看着手上开败的枯萎花瓣,深褐的颜色衬着她略显苍白的肌肤,显得格外凄凉。眸光暗垂,她轻轻攒紧了手心的药瓶,随口问了句:“是孙小姐么?”
那个千方百计想给她难堪的女子,无非是为了她和宗政无忧曾有过一段纠缠的孽缘。她径直想着,却见泠儿摇头。
漫夭奇道:“不是她?那是谁?”
泠儿道:“谁也不是。主子,离王他……谁都没选。”
漫夭诧异抬眼,坐起身来问道:“为什么?”
这次选妃宴不是经过他同意的吗?他这样临时反悔,只怕临天皇要大发雷霆了。
泠儿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原因。反正听说当时有位小姐正准备唱歌,离王突然叫人摆了象棋,说谁能和他对弈一局,他就选谁做他的妻子。”
“象棋?”漫夭心中一震,直觉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些小姐们都不会啊,认都不认识。大臣们都在私底下议论,说离王是故意刁难,他们心里有气都不敢发作,面色很难看。临天皇叫人送尘风国王子回去休息,让大臣们都散了,还让所有宫女太监都退到十丈以外去。”
十丈以外?漫夭心下一惊,临天皇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宗政无忧也奇怪,若是一开始便无心选妃,为何又要同意办这个选妃宴?
观荷殿外,白刺刺的日光照在湖面上,湖水随风而动,荡起波潮,折射到半敞的大殿里头,晃得人眼睛疼。
此时的观荷殿,方圆十丈内,除了临天皇父子二人,再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临天皇脚步沉沉地走下龙椅,盛怒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一生中最心爱的女子为他留下的唯一的孩子,胸口不住地起伏。
宗政无忧却是镇定悠闲的坐着,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一枚黑子,对于朝他走来的怒容满面、随时都会发作的帝王他看都不看一眼。
临天皇怒不可遏,来到他面前拂袖一挥,好好的一盘棋被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白玉棋盘碎成几半,棋子四下滚开。临天皇仍不解气,又飞起一脚,宗政无忧面前的那张桌子便横飞了出去,咣的一声,撞上大殿外头的雕花柱子又弹了回来,木架四散,木屑飞扬。
青花茶壶碎裂,茶汁茶叶溅了满地都是,整座大殿,一片狼藉。
宗政无忧这才抬眼,眼光冷漠,像是看着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临天皇心头一凉,嘴上质问道:“你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打算选妃,是不是?枉朕为你操碎了心,你却戏弄朕!你到底要致你父亲的颜面于何地?”
临天皇情绪激动,痛怒满目。
宗政无忧却面无表情,淡淡反问道:“我何时戏弄你了?”
临天皇怒道:“你明知这象棋天下女子无人会下,还摆出来当做选妃的条件!你敢说你不是事先盘算好的?”
宗政无忧反问道:“谁说这象棋天下女子无人会下?”他忽然垂了眼光,语气复杂难辨道:“她就与我,棋艺相当。”
“她?”临天皇皱眉,愣了一愣,问道:“谁?”
宗政无忧没回答,低眸望着地上被摔碎的白玉棋盘,一抹似淡似浓的哀伤轻轻划过他的眉梢眼角,消失在他眼底深处。
临天皇目光一怔,“你说的是容乐长公主?莫非她……”
临天皇忽然顿住声音,急切地蹲下身子紧紧抓住宗政无忧的手臂,先前强烈的怒气一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期盼,压低嗓音问道:“容乐长公主……是从那个世界过来的人吗?无忧……她可有告诉你,如何才能去往她们那个世界?你母亲……”
“我母亲十四年前已经死了!”宗政无忧突然截口,重重甩开临天皇的手,冷冷道:“你以为那样悲惨的死去,母亲还能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吗?即便活着,母亲也不会原谅你。”
“永远不会。”
一字一顿,冰冷无情。
临天皇身躯一颤,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脸色倏然惨白。
十四年前如噩梦般的惨烈一幕遽然从眼前掠过,一下子抽干了他的力气。临天皇跌坐在地上,平日里帝王的威严不复存在,只剩痛悔填心,肝肠寸断。
宗政无忧目光一痛,立刻瞥开眼,又道:“七日前的刺杀案,与她无关,你别打她的主意,否则,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的神色有多坚定,口气就有多强硬。
临天皇抬眼看他,许久都没再说话,胸腔内有一股血腥气因方才激烈的情绪起伏直往上涌,他皱了皱眉头,悄然平复下去,沉声提醒道:“她是启云国公主!”
宗政无忧道:“不管她是谁,我说了,这件事,与她无关。”
临天皇叹气,道:“你还想着她?”
宗政无忧眉心一动,冷淡道:“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临天皇苦笑道:“当初你若不跟朕置气,她早就是你的妻子。”
宗政无忧撇开头,看外头阳光炙烈,他却心凉如水。当初,当初……如果当初能预料到今日,那便不会有当初。
临天皇望着他的侧脸,那眉眼间不易觉察的懊悔和伤痛多么熟悉,就如同从前不被原谅的无数个日夜里暗自神伤的自己。不觉心头一凛,正视着他最疼爱的儿子,声音不觉多了几分严厉,道:“这样也好。她是别人的妻子,你尽快忘记她。不然,迟早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用来控制你的筹码。你是未来的皇帝,不能有任何弱点,否则,会要了你的命。”
宗政无忧冷声道:“我几时说要做皇帝?”
临天皇道:“这个江山,迟早是你的。”
宗政无忧道:“我不稀罕。”
临天皇面色一沉,语气坚决,“你不稀罕也得要!这个江山断送了我和你母亲的幸福,只有你……才有资格继承它!”
宗政无忧冷笑,“断送母亲幸福的不是江山,而是你对权力的贪婪。我不需要你所说的这种资格,我也不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空气顿时凝重,一股浓烈彻骨的哀伤充斥在他们父子二人的心头。
临天皇眸光剧痛,每次提到这个问题,必然会引发他们父子二人埋藏在心底最深沉的痛处,然后,便是窒息的沉默。
周围一片寂静,时光似乎一触即碎。他们相互瞪着对方,都有自己的坚持,这么些年,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还是临天皇的目光先软了下去,无奈又悲伤地叹道:“算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活在这个世上,没有权利,就无法保护你心爱的女人周全。尤其,像容乐长公主和你母亲那样才貌兼备的优秀女子。过几日又到你母亲的忌日,你收拾下东西,去思云陵好好陪陪你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