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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展国气得紧锁刀柄,恨不得一刀斩下付科的狗头,他担任县尉多年,见多了鸡鸣狗盗之辈,却从未见过如付科一般张狂者。若是平常,三十杀威棒打下,管叫付科老老实实,不敢再嚣张半分。
不料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是,夏祥的脸色舒展开来,笑容可掬地说道:“丁捕头,为付科去掉枷锁。”
“县、县尊?”丁可用以为听错了,愕然呆立当场,“付科可是要犯。”
“还不快快去掉枷锁!”夏祥脸色一沉,流露不耐之色,“怎么,本官的命令你们不听不成?”
“不敢,属下不敢。”丁可用不敢怠慢,忙拿下了付科的枷锁。虽不敢,却还是有几分不解,暗中和马展国交换了一下眼神。
马展国不动声色,脚步一错,站在了付科的上首,以防付科有所异动。丁可用见状,也上前一步,站在了付科的下首,和马展国呈前后夹击之势。
夏祥注意到了二人的默契,微微点头,艺高、胆大再加心细,是一个捕快必备的素质。只此一个举动便可以断定,马展国和丁可用二人可堪大用。
“夏县尊真是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付科开心地舒展几下手腕,回头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到了马展国的座位上,大大咧咧地说道,“从市乐来到真定,连口茶都没有喝上一口,真定人难道不懂待客之道?”
“上茶。”夏祥有求必应,吩咐下去,“上好茶。”
王先可和王孙氏对视一眼,都吓傻了,怎么一转眼付科成了夏县尊的座上宾了?照这么下去,别说可以让付科下大牢了,说不定付科还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真定县衙,而他们一出县衙就会被付科当街杀死……
董断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夏县尊为何对穷凶极恶的付科如此礼遇?难不成堂堂的县尊也惧怕一个泼皮无赖?
就连许和光也想不明白夏县尊到底有何用意,之前似乎是想敲诈董断一笔,现在却又对付科如此之好,他不由迷糊了,夏县尊究竟意欲何为?
夏祥不理会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坐在了付科的上首,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付科,尝尝真定水可与市乐水有什么不同?”
付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哪里会品味水和水的不同,他一抹嘴巴说道:“都是一样的水,能有什么不同?夏县尊,我是大老粗,不懂这些。现在茶也喝了,话也问了,是不是该放我回市乐了?市乐还有好多事情等我回去办理,耽误不得。”
“不急,不急。”夏祥轻轻放下茶杯,抬头看了付科一眼,“真定和市乐相邻,也都是平原地带,算起来是一方水土,不管是真定的河水还是市乐的井水,并无不同之处。本官就奇怪了,既然真定的河水不比市乐的水好喝,为什么董现和马小三夫妇要连夜长奔五六十里,非要来真定的滹沱河投河自尽?付科,你见多识广,依你之见,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付科伸手拿起茶杯,又放了回去,虽然他掩饰得很巧妙,夏祥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之中迅速闪过的一丝慌乱。拿起茶杯又放下的动作,只是为了掩盖他的慌乱而已。
“回县尊,我和董现并不熟识,也不认识马小三夫妇,他们是不是有失心疯的病,我不得而知。”付科又拿起茶杯,冲衙役江小七喊道,“拜托都头再来一杯,渴死了。”
又一口喝干杯中茶,付科搓了搓手,岔开了话题说道:“夏县尊,什么时候放我回市乐?”
“等时机成熟时。”夏祥微微一笑,也不再追问董现一案,刚一起身,有衙役进来禀报。
“夏县尊,徐望山和马清源求见。”
衙役恭敬地递上了两份拜贴。
夏祥接过拜贴,愣住了,徐望山和马清源是真定最为有名的两大富商,城东徐望山,山山金相连,是说徐望山财富如山。城南马清源,一马平川,是说马清源家有良田千倾。二人不同于普通的商户,既是巨商,又是诗书传家,虽不是如四大世家一般的高门望族,在真定一带,也算是世家。再有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既有权势又有财富,可谓富贵荣华,风光无比。
徐望山和马清源在他刚刚到任之时就登门拜见,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以二人的身份地位,应是他主动登门拜访才对。向来知县若想治理好一县之地,首要要先和当地乡绅、世家和有名望之人交好才行。
毕竟知县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而当地乡绅、世家和有名望人士,皆在当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且又有人情世故在内,故对知县来说,多有仰仗之处。
许和光也是一怔,上任知县郝海记到任月余,徐望山和马清源别说登门求见了,就连郝海记数次递上拜贴,徐望山和马清源都不见。直到郝海记上任半年之久,徐望山和马清源才邀请郝海记在林中茶楼见了一面。
在茶楼见面而不是在府中,可见徐望山和马清源并不认可郝海记此人。此后在郝海记三年任期之中,徐望山和马清源始终和郝海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虽然徐马二人承接了真定县的种粮和粮仓生意,负责具体实施新法的推广,但除此之外,在其他事情上既不助郝海记一臂之力,也不坏事,倒也相安无事。
夏祥才来一天,徐望山和马清源就同时登门拜访,还郑重其事地递上了拜贴,二人怎会如此看重夏祥?许和光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莫非夏祥真有什么神秘的来历不成?不对,夏祥得罪了三王爷之事,人人皆知,放眼大夏,还有谁会比三王爷更有权势?徐望山和马清源又不是傻子,敢冒着得罪三王爷的风险向夏祥靠近,二人必然有所依仗有所想法。
许和光想不明白,夏祥也是一头雾水,不过上门就是客,他赶紧吩咐下去:“许县丞,你替本官前去迎接徐望山、马清源。马县尉,将董断、王先可、王孙氏带回客栈。丁捕头,将付科押回牢房。”
“是。”三人依次领命。
付科不干了:“夏县尊,不是说好放我回市乐,怎么又要关回去?不行,我要回家。”
夏祥冷冷一笑:“上枷,关起来!”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丁可用卖力地将枷锁戴回付科头上,用力一拉,将付科拖走了。付科气急败坏,跳脚说道:“夏县尊,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夏祥笑而不语,才不理会付科,他又没有亲口答应付科要放他回去,付科是过于自以为是了。
夏祥来到二堂之外,刚下了几级台阶,远远看见许和光领了二人进来。一人生得长高马大,年纪四旬上下,比许和光高了一头有余,身穿紫衫,手持折扇,头戴方巾,脚穿小皮靴,身宽体胖,快步如风。
另一人生得瘦弱,也是年约四旬左右,身穿花衫,手中把玩一把如意,头戴浩然巾,个子不高不矮,皮肤微黑,瘦长脸,八字胡,双眼深陷,走路的时候左右摇晃,仿佛站立不稳一般。
夏祥紧走几步,来到宅门之前,呵呵一笑:“徐员外和马员外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许和光目光跳动,夏祥降阶相迎,对二人礼遇有加,分明是想给二人留下好印象,不知何故,他心中蓦然闪过一丝慌乱,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局势忽然变得不可控制了。
微一愣神,许和光注意到了夏祥微带不满的眼神,知道夏县尊是责怪他不为引荐,忙回神说道:“夏县尊,这位是徐望山徐员外,这位是马清源马员外。徐员外、马员外,这位就是真定新任知县夏县尊。”
徐望山叉手一礼:“徐望山见过夏县尊。”
马清源却并不见礼,等徐望山礼毕,将手中的如意交到徐望山之手,腾出双手之后才叉手施礼:“马清源见过夏县尊。”
夏祥还了一礼,呵呵一笑:“本该本官前去拜访二位才对,怎敢劳烦二位亲自登门?”
徐望山打了个哈哈,眼睛有意无意瞄了许和光一眼,笑道:“我和清源兄听说夏县尊到任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忙放下手中事情赶紧过来拜会夏县尊,是想亲眼见见在京城大闹科场拉下文昌举的夏县尊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哈哈,当真是好奇得紧。还有一点,我二人听说夏县尊是爱茶之人,所以才急急上门讨口好茶尝尝,不知夏县尊会不会嫌弃我二人唐突?”
“望山兄,怎的如此和县尊说话?失礼,太失礼了。”马清源接过话头,双眼眯成一条缝,笑得既谦恭又不显得过于热烈,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应该说是我二人带了茶叶,请夏县尊鉴赏才对,哈哈。”
说话间,马清源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包茶叶,茶叶由白纸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显然十分珍贵,并且只有小小的一包。
“有好茶就有好水。”夏祥伸手一请,冲许和光微一点头,“就有劳许县丞准备好水了。”
许和光知道夏祥是有意支开他,只好笑了一笑:“分内之事,马上就好。”
夏祥引领徐望山和马清源来到书房,书房中并无他人,徐望山见状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说道:“夏县尊身边没有服侍的丫环也就算了,怎么连一个趁手的下人都没有?如不嫌弃,回头我让府上送几个人过来供夏县尊使唤。”
“使不得,本官习惯清静了,多谢徐员外好意。”夏祥摆手拒绝,呵呵一笑,“主要是无功不受禄,也是你我初次相见,怎好收你如此大礼?等以后熟悉了,再收不迟。”
听夏祥前面的话时,徐望山皱起了眉头,等后面夏祥话风一转,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喜笑颜开地说道:“夏县尊高见,熟了再送不迟。”
马清源也是哈哈一笑:“夏县尊妙人,我和望山兄此次前来拜访,算是来对了。”
“清源兄,我就说夏县尊能够做出在贡院贴黑榜之事,必非常人。我说要来登门拜访,你还想再观望观望,观望个屁?如夏县尊一般的人物,多少年才出一个,不赶紧结交,还要等别人捷足先登不成?”徐望山打开手中折扇,胡乱扇了几下,合上扇子又说,“真定县少说也有十几年没有出过如此年轻有为的县尊了,夏县尊来真定上任,是真定之福,是百姓之福。”
“哪里哪里,徐员外过奖了。”夏祥谦虚地笑了笑,目光一斜,落在了马清源的身上,“马员外的好茶怎么又藏了起来,还不快快拿出来让本官品鉴一二?”
马清源正在暗中打量夏祥,先不说夏祥的年轻让他啧啧称奇,只说夏祥的非凡气度和从容不迫的作派,就让他对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夏祥真的是出身普通百姓之家,不是世家子弟?怎的他的一举一动言谈举止,颇有出身豪门望族的风范?
或许是夏县尊家教传承很好,虽是平民出身,父母却是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
马清源从衣袖中拿出包裹严实的茶叶,小心翼翼地打开六层纸后,才露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茶团。茶团虽不大,却十分精致,色泽雪白,表面上有模印的龙腾凤翔的花纹,阴暗交错,图文并茂,精美无比。
夏祥只看了一眼就为之一惊,惊呼出声:“龙团胜雪!”
“正是。”马清源喜不自禁,眉毛飞扬,“三年前,我在京城意外得了一饼茶,一直珍藏,从来没有示人。今日难得夏县尊上任,一时高兴,就当是献宝了。”
“哎呀,清源兄,你可真是厚此薄彼。我可是提了不下几十次要尝尝你的龙团胜雪,你小气得紧,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夏县尊一来,你就巴巴地拿了出来,气人,太气人了。”徐望山伸出大手要抓龙团胜雪,却被马清源躲开了,马清源忙不迭将龙团胜雪藏在身后。
夏祥心中清楚,二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说给他听,演的是一出好戏,他看破不点破,拱手笑道:“如此厚礼,本官可是受之有愧,惶恐,惶恐。”
“夏县尊这么说就是见外了。”马清源冲徐望山眨了眨眼睛,示意徐望山见好就收,不要演过了,夏县尊可是聪明人,“再好的龙团胜雪不过是一饼茶而已,茶再好,也要和知己共饮才得其味。”
“不知夏县尊可知龙团胜雪的来历?”徐望山是有意考一考夏祥,看看夏祥是否知道如此名贵之茶的价值。
“略有耳闻。”夏祥微微一笑,将龙团胜雪拿在手中,查看几下,“龙团胜雪是用银丝水芽制成,银丝水芽又叫银丝冰芽。茶叶分为紫芽、中芽、小芽三个等级。紫芽,即茶叶是紫色的,制作好茶时,紫芽一般是舍弃不用的。中芽,即一叶一芽,有诗赞曰,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小芽,是刚长出的茶芽,形状就像雀舌、像鹰爪。小芽中最精的状若针毫的才被称作水芽或冰芽。”
徐望山和马清源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愕。倒不是说夏祥对茶道的了解出乎他二人的意外,而是夏祥对龙团胜雪的制作如此熟悉,倒令二人更是怀疑夏祥的来历。龙团胜雪是御茶,非王孙贵族不能见到,即便是三品以上大员,也未必有一两龙团胜雪。
“从小牙中再拣熟芽再剔去,只取茶心中的一缕,用珍贵名器以清泉浸泡,光明莹洁,如若银线。取之泡茶,如有小龙蜿蜒其上,故名龙团胜雪。”夏祥暗叫一声侥幸,龙团胜雪他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更未品尝过一次,在来真定路上,和连若涵一路同车,也是听连若涵说起龙团胜雪的由来,才对龙团胜雪如此了解。不想现在就派上了用场,当真是现学现卖,继续说道,“茶之妙,至胜雪极矣,每斤计工值四万,造价惊人,专供皇帝享用。”
夏祥自是明白,马清源以龙团胜雪为礼,一是示以隆重,表示对他的敬重,二是让他得知马清源在朝中有人,否则专供皇帝享用的龙团胜雪,怕是当朝的六部尚书都无福享用,远在真定的一个员外却有一饼,个中缘由,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