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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奥克德洛医院后我直奔手术室,现在这个时候正是上班时间,手术室的阿舍洛夫主任一定会在,目前只有乞求他的帮助。阿舍洛夫是我在国内的老上级大外科主任孙义刚的同班同学,两人关系相当不错,因此双方邀请彼此医院的医生来学习交流,也许我去请求阿舍洛夫他会答应。
跑过悠长的楼梯上五楼,敲开手术室的门进去,换隔离衣和拖鞋,再冲进右边走道的主任办公室。“阿舍洛夫主任,我有很紧急的事需要您的帮助。”
此时阿舍洛夫正伏桌研究一张X光片,大概见我神色慌张便笑了起来,道:“诺,你今天好像是休息吧,那会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呢。”
我把刘易斯的情况很动情地讲了一遍希望能打动阿舍洛夫,这个南斯拉夫老头是富有同情心,但是像这种违反医院管理规定的事恐怕会使他犹豫。“我朋友是急性阑尾炎,也许还可能有穿孔,所以他必须马上进行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阿舍洛夫主任,我希望你能借给我一个手术器械包。”
果然阿舍洛夫为难起来,我并不难猜到他的反应,手术中所用的器械堪比黄金,一把组织钳也可能需要上万人民币才能买到,一个手术包里面的器械最少也有十来把,像阑尾炎的手术包足有三四十把器械。另外外借手术包,这估计是医院从未遇到过的事情。
“阿舍洛夫主任,你就看在和孙义刚主任是同学的面子,帮我这一次吧。”我有些着急,疾病可不像其他的东西,瞬息间千变万化,也许仅仅相差一分钟就会挽救不及,因此我直接抬出了孙义刚。
“这件事不好办,手术包有器械遗失会很麻烦,再说手术包怎么能借出去呢。诺,我明白你想给你朋友在家中实施手术,但是你有没想到手术是多个人协作完成,单凭你一己之力能成功吗?没有麻醉师监测,病人也没经过详细检查化验,这中间的危险性有多大,如果出了事你连抢救都来不及。”
阿舍洛夫面色沉得厉害,其实他所说的这些我何尝又没有考虑过,但是这些危险性目前和挽救刘易斯的生命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敦轻敦重我分得很清楚。“阿舍洛夫主任,1961年俄罗斯医生列昂尼德·罗戈佐夫在南极科考站突发阑尾炎,当时无法得到救援,他便实施由自己来给自己做阑尾炎手术,从此名扬天下。我秦一诺也相信自己的医术,能把您所说的这些危险降到20%。”
“好。”阿舍洛夫忽然拍起手掌,他瞧着我眼里颇多欣赏的意味,道:“怪不得我老同学很推崇你,果然年轻人有胆识,凭你这股自信我答应借给你手术包。秦一诺,你是不会令我失望的吧。”
“当然。”我高兴地点头。
在借到手术包后我赶紧开了一些术中和术后用药,然后拿了一袋“O”型血浆及诊疗工具便去公路拦出租车。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人有些多,我等了十来分钟才拦到出租车。
“司机开快点,有人等着救命。”
因为时间紧迫,我便坐在车后座位上思索即将到来的手术,以及在手术中发生的各种危险可能,整理出一个清晰的应对策略。车到贝尔格莱德郊区后,我发现穆罕默德正站在路口伸长脖子张望,当他瞧见我从出租车里出来忙奔过来,接过我手中的几个包裹。
走进出租屋的院子,里面用三张桌子搭成的手术台已经摆放好,刘易斯躺在上面疼得几乎要晕厥,桌子周围围着七八个人小声说话。
“你们看我没说错吧,秦医生不会骗我们的,她说两个小时后来就真的来了。”穆罕默德十分高兴。
看样子我走后有人怀疑我骗刘易斯,于是穆罕默德就据理力争说我会来,不怀疑人,相信人,具有这种品质的人一定会是个好人。瞬时我对穆罕默德多了几分好感,但此刻我还来不及说些谢谢穆罕默德的话,刘易斯的手术已经刻不容缓。
我走到刘易斯的面前,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道:“刘易斯,在手术前有些话我必须尽一个医生的职责要告知你,我刚才去医院就是为了借手术包给你做手术,因此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做手术所以危险性会很大,手术中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那这样你愿意由我一个人来实施手术吗?”
“愿……愿意。”三个字他用了一分钟。
我满意地点头,被人信任的感觉真好,这也让我对今天的手术倍觉信心。我也不再多说废话做术前准备,监听血压和心率,穆罕默德机灵地找来一张小桌子供我放手术包,我对他点头,忙打开手术包铺单,消毒手术区域。阑尾炎手术对我来说并不难,在国内由我主刀少说也有上百次,但是真正只有我一个人来完成的手术却只有今日,我要兼主刀医生、麻醉师、器械护士的所有职责。
当然我还达不到一个合格麻醉师的水平,因此我只能选择一种几乎在阑尾手术中被抛弃的麻醉方式,局部浸润麻醉一般是抢救时采用,由于局部浸润麻醉持续时效短,现在大多数麻醉师在病人不能进行硬脊膜外麻醉时,也宁可选择全身麻醉。局部浸润麻醉是一种较简单的麻醉方式,普通医生一般都能独立进行麻醉操作。
我将普鲁卡因的安瓿瓶划开,用注射器抽入药水,在预定的手术切口线一端皮肤打起一个隆起的皮丘,接着又在这个皮丘边缘进针打出另一个皮丘,直到在切口线上形成皮丘带再进行皮下组织的麻醉,此时便能用手术刀切开皮肤和皮下组织,然后再用此方法逐层浸润麻醉,浸润一层切开一层,注射器和手术刀交替使用。
打开腹腔后便有脓液溢出,我赶紧抓过纱布清理脓液,沿着结肠带找到阑尾后果然是有些穿孔。我欣慰了笑起来,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抬起头看见穆罕默德在旁边聚精会神地观看,忙道:“帮我把听诊器带上,注意不要让听诊器碰到我的手术衣,还有帮我把血压计的水银打到200后缓慢放气。”
穆罕默德毕竟在医院工作,尽管只是清洁工,但耳濡目染也懂些医学方面的知识,在他的帮助下我准确地测知刘易斯的血压,他还像模像样地找出一只旧表,捏着刘易斯的手腕数脉搏。
“刘易斯,手术很快就会完成,现在我要切除你的阑尾。”
话说刚完,天空里便传出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我下意识地抬头向天空看去,只见乌云压顶,俨然是暴雨要来。这种情况让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慌了,我也急得很,手术正在紧要关头,如果下雨实在麻烦。如果说要抬进房里去进行手术也不可能,在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光线明显不够。
穆罕默德忽然冲进他的小房间里,两三分钟后拿来一摞白色透明的塑料和一条灰麻布的床单,道:“秦医生你继续做手术,我们用这些塑料挡雨。”
我看着他手中的薄塑料,这是农民种植农作物时用来埋在泥土里保温的塑料,薄薄的一层极容易破,如果被雨水打穿,雨水滴在手术切口渗进腹腔可不得了。穆罕默德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忙道:“我们把塑料铺在床单上,这样塑料就不容易破。”
这办法不错,我点点头,继续手里的工作,很快地一个简易的遮雨帐篷被撑起来,穆罕默德和几个院子里的居民手持帐篷一角高高地举起,为了不占用有限的空间,他们身体都露在了帐篷外面。
暴雨毫不留情地倾落下来,如炒豆子般打得地面嘀嗒地响形成积水,只片刻的功夫积水已经没过我的脚踝,但我的身上的手术衣却没有任何淋湿。我转过头去看穆罕默德,他早已经淋成落汤鸡,全身上下湿漉漉地淌着水,乌黑的眼眸冲我憨厚地笑。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可这再也不能阻止手术的进行,只是觉得忽然间我就被这一群人给感动。
手术在半个小时后顺利完成,刘易斯生命体征稳定但因为过度疲倦紧张睡了过去,我清理完切口及污物便为他打上抗炎补液的药水,术后的用药能保证手术的最终成功。
穆罕默德将刘易斯抬进了他的屋中,因为他的屋里有床可以让刘易斯好好休息。
“神为我们送来善良的秦一诺医生,我们将永远铭记她的恩德……”穆罕默德比任何人都高兴,他拿出瑟布瑞在滂沱的大雨里跳起舞,其他人也跟着加入进来,他们随意地跳着、唱着,十分开心。
我只得出来阻止他们,道:“刘易斯刚做完手术需要休息,所以大家要保持安静,等他身体康复后我们再来欢歌。”
他们一齐点头,满眼的虔诚,那感觉我说的话就像是神所说一样充满了尊重的意味。
“太好了,我们这些人再也不怕生病,因为我们有神送来的秦一诺医生。”穆罕默德仍是欢欣鼓舞。
此后我每天来检查刘易斯的腹部切口情况,并为他换敷料和注射抗炎药,在大家的关爱下刘易斯身体恢复很快,不久我就替他拆了线。院子里经常有人找我看病,我都来者不拒,平时也给他们带些便宜的药。
我和穆罕默德渐渐熟悉起来,知道他来自非洲的塞拉利昂,9年前出国打工,先后去过英国、法国、意大利,最后来到南斯拉夫,他在奥克德洛医院做了5年的清洁工,虽然工资不高但是稳定。穆罕默德讲起他的妻子伊贝莎,他说伊贝莎是个善良美丽的黑人女子,村里的很多男人都追求伊贝莎,可伊贝莎只爱上了勤劳的穆罕默德。
穆罕默德深爱着伊贝莎,为了给妻子幸福的生活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跟随村里人去国外打工。到英国后他们在一家工厂上班,穆罕默德因为和工厂老板发生矛盾被辞退,于是他孤身来到法国,最后辗转到达南斯拉夫,终于在奥克德洛医院安定下来。
他说要让伊贝莎住最舒适宽敞明亮的房子,让伊贝莎穿世上最美丽华贵的衣裙。他说伊贝莎会每天在村口的小路等他回来,伊贝莎会飞奔到他的怀里诉说对他的思念。
他们热烈地相爱着。
“你经常给伊贝莎写信吧?”
穆罕默德脸有些红,腼腆地摸着头道:“写过,刚到英国时每天写,后来太累只能隔日写,伊贝莎也给我回过信。内战爆发后我也就再也没收到伊贝莎的信,而我所写的信也被退了回来。”
“那回家去看看。”
他惶惑地摇头,道:“不能,我不能回去,我当着神灵发过誓的,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带许多钱回去,我要让伊贝莎过好生活。”
我不禁叹息,钱哪有那么容易赚到,像穆罕默德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要想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何其困难。我想要帮他却又无能为力,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医生。但穆罕默德反而安慰我,让我不要为他担心。
穆罕默德很开朗,他最喜欢拿着瑟布瑞跳舞,据说塞拉利昂的人生来都会跳舞唱歌,从不需要去学习。每次我去他们院子里送药,一群人围着我载歌载舞,据说他们都是即兴而编。想到那次穆罕默德来找我去给刘易斯看病,明明医院里有许多的医生可他为何单找我这个不熟的外国医生呢。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会答应的。”他爽快地笑。
“你也是个好人啊,不过你们塞拉利昂人都像你这样吗。”在遇到穆罕默德之前我曾去过非洲的尼日利亚,对于一些黑人看见白人迎合谄媚,看见中国人就欺压耍无赖深有体会,因此一直对黑人印象恶劣。
他咧着嘴唇露出白白的牙,道:“每个国家都有好人和坏人,但是好人是大多数的。”
下午穆罕默德约我去附近银行取钱,正好我也要取钱便同意下来。近来南斯拉夫因为西南部自治省科索沃要求独立的事情和北约关系恶化,美国频频发出军事打击的信号,一时局势一触即发,穆罕默德担心真要打起仗,他存在银行的钱会出问题所以急着想要取出来。
其实穆罕默德存在银行的钱并不多,200美金,但这却是他9年来所有辛苦所得。他将四张面额50美元的纸币非常郑重地放进口袋,看见我在瞧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着耳朵笑道:“诺,去年春天的时候我的存款有1000美金,可是我生了重病花了许多钱,现在就只剩这点了。”
“你将来一定会赚很多钱。”我点头加重语气。
沿着街道缓慢前行,我打算去看看刘易斯和整个院子里的人,因为南斯拉夫局势紧张,国内的朋友同事也在劝说我回国,我也有此打算离开南斯拉夫。
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用手指戳了戳耳朵,结果那嗡嗡声越来越响,像极飞机低空飞行螺旋桨推动气流产生的声音。我抬起头向天空看去,果然几十架体形庞大的飞机在低空盘旋,街上不少路人也在驻足观看。
“不好,是北约的轰炸机,他们是要发动战争了。”穆罕默德大声惊叫起来,拉住我的手臂往前面的路上跑去。
碰——
巨大的爆炸声就在路上散开来,烟尘弥漫,石流飞溅,火光蔓延,顿时公路上乱成一锅粥,车撞车,人挤人,惊叫,奔跑。但这仅仅只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从北约直升机投下来的炸弹接二连三在民房和公路炸开,地面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下数十个平民百姓,血流成河。
“这些魔鬼。”穆罕默德怒骂。
路上所有的人都忙于逃命,但那些炸弹就像长了眼睛始终跟随他们,他们一个一个地倒在地面,然后汽车碾过他们的身体。一根电线杆被炸弹击中向公路倾倒,断裂的电线在路面嘶嘶作响不断发出耀眼的火花,一台奔驰车大概由于刹车失灵又或者司机吓糊涂竟然向那电线开去,顷刻那台奔驰燃成巨大的火球,不消片刻便只剩光秃黝黑的架子。
几枚炸弹落在一幢十几层高的大厦蓬地爆炸开,山摇地动的振撼后,大厦灰色的外墙如被剥皮般整个地揭落下来,玻璃碎片、水泥碎屑如下雨般砸向路面,穆罕默德的肩部被一块尖石戳得鲜血淋漓。
我不知要逃到哪里去,这些北约魔鬼密集式的空袭轰炸使我们惊慌失措,从没经历战争的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就要束手无策,我害怕,不知道怎么办。耳朵里不停灌进爆炸的响声和人们痛苦惨叫的声音,我几乎就要支持不住,身体软软地连脚都抬不动,大口地喘气。
“诺,我们快离开这里。”穆罕默德捂着肩上的伤口非常着急。
可我实在走不动,两条腿竟然在这要命的时刻抽起筋,我痛得满面大汗,双手抱着腿在地上难捺地翻滚。几声爆炸声接连在身畔响起,穆罕默德的头发及衣服沾满了被溅起的灰尘,这使得他就像一个陶俑。我艰难地想要起身,但双腿仍在痉挛地扯着痛,我想要劝说穆罕默德先离开,忽然他整个人就扑向我,庞大的身躯压在了我的身上。
碰碰碰——
耳朵就好像被炸聋许久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仿佛在这一瞬间世界静息下来,时间停止,我呆呆地看着压在我身上的穆罕默德,他看着我微笑,从他的厚厚的嘴角边渗出一缕血,他伸出手擦掉,不料更多的血从嘴角里渗出来。我惊吓坏了,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穆罕默德,你怎么了。”
“诺你没事,太好了。”他张开了嘴,顿时鲜血如泉涌出来,将我的脸和胸前濡得湿湿的。
我爬着坐了起来,这才发现穆罕默德的后背被炸弹的碎片打中,鲜血源源不绝地从伤口地淌出来,水泥的地面腥红一片。“穆罕默德。”我慌忙想要带他去医院抢救,他却阻止了我。
“不要了,诺,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使劲地握住我的手。
我的眼睛立刻就酸得疼,大颗的泪落下来,扶着他瘫软无力的身体哭道:“穆罕默德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还没有赚到钱回家见伊贝莎呢?你不会死的。”我拼命地摇着头,事实我知道炸弹的碎片贯穿后背后击中他的心脏,现在即使是神仙也回天乏术。
“诺,你活着才可以救很多的人,我们穷人才不会担心害怕生病。能够救你,我非常高兴,伊贝莎也会赞成我的做法和决定,否则她会责怪我。”他微笑着,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从银行里取出来的200美金,此时这些钱已经被血染上几点鲜红。“诺,答应我一个请求,我给伊贝莎写了一封信一直放在我的枕头下,你能帮我将信和这些钱送给伊贝莎吗。”
“我能,我答应你,我一定亲自将信和钱送到伊贝莎手上,穆罕默德。”喉咙里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告诉伊贝莎,这些年我一直深爱她,思念着她,我从来没有忘记她,每日每夜盼望和她的相见。”穆罕默德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但眼眸却是异常的明亮,我从没见过人的眼睛会如此亮,就像一面镜子亮堂堂地照出这世间所有。他看着天空舒出一口长气,似乎有无限的神往,又道:“如……如果我们村子……村子有像你这样一位医生……”
倏地他握着钱的手就从空中垂下来,僵硬地打到水泥的地面不动了,他的眼睛已经失去神彩却始终睁着,看着晴蓝的天空。
“穆罕默德。”我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
在遥远的天空下有他的亲人,他怎么舍得离去。我们普通人的愿望只是有一个安定幸福的家,可为何总要成为某些险恶野心家的祭品。像某个整日说维护人|权的无耻国家,却总是干着践踏人|权的事,干涉别国的内政,我愿把所有的怒火烧遍它整个国家,终年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