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4.19独发

水泊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总裁小说网 www.zongcaixiaoshuo.com,最快更新九龙章最新章节!

    华砚做了一个噩梦, 醒来时一身热汗, 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回想,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头绪, 房门外却响起了华千叫早的声音。

    华砚轻轻叹了一口气,下地把门开了,华千身后站着端水盆的店家,累的手都发酸。

    华千见华砚面有颓色,忙陪笑着说一句, “殿下平日起早惯了, 今日却迟迟不起,让我着实担心了好一会。”

    华砚轻咳一声, 提醒华千不要在人前胡乱称呼。

    华千挠了挠头,一边伺候华砚洗漱换衣。

    楼下早就备好了马,华砚带着人一路行到县衙,衙役知道他是钦差, 都不敢阻拦, 却也无人请他去后堂。

    好在有人去通报了师爷,徐怀瑾迎出门来, 陪笑道, “崔大人在议事厅议事, 殿下请先随我来。”

    他明知华砚是什么身份, 将人请进堂中之后就奉了上座, 热茶伺候。

    衙门里的茶, 华砚倒不怎么忌惮, 吹吹茶杯,当真喝了两口。

    徐怀瑾在一旁笑道,“殿下若有要紧事要见大人,下士这就去议事厅请大人前来。”

    华砚上下打量徐怀瑾,心中暗自疑惑,这人一看就不是池中物,怎么会委屈在一方小小的县城做个师爷?

    “不必麻烦,我们略坐一坐等候就是。”

    徐怀瑾坦然一笑,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华砚脑子里想着事,也不觉得无聊,不慌不忙慢饮了一杯茶。

    徐怀瑾走来帮华砚添茶,笑着开口说一句,“殿下这几日在县中,也见了许多人,问了许多话,不知可有什么要问下士?”

    这倒奇了,他没问,他倒要主动要答,显然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华砚满心玩味,“先生想我问你什么话?”

    徐怀瑾被问得一愣,“下士怎敢随意揣度殿下的心思,无论殿下问什么,下士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砚听了这一句,免不了要细细打量徐怀瑾的神态颜色,“听说崔大人身边原有一个杂役名叫胡元,刘家那个小妾死了之后,胡元人就不见了。”

    徐怀瑾面不改色,点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答话的如此利落,倒让华砚有点吃惊,之前他问刘老与白姑娘话时,他们都答话的十分隐晦,只说胡元走失了,却不曾认定他是被人灭了口,怎么轮到了徐怀瑾,却偏向胡元是“死不见尸”。

    华砚放下茶杯,改换正色,“依先生看来,胡元人已死了?”

    徐怀瑾笑道,“布局人既然恨的下手杀蕊沁,又怎么会留一个活口胡元。可怜蕊沁只是贪财,贪到最后,却把自己的命也赔了进去。胡元比蕊沁脑子清楚,他既不见尸首,事情就微妙了。”

    这话正是华砚所想,幕后布局的不管是谁,都是心狠手辣之人,绝不会留下活口给对手翻盘的可能。

    “先生看来,之所以不见胡元的尸首,其中是有蹊跷?”

    徐怀瑾一皱眉头,“幕后之人若是打定主意向崔大人头上泼一盆脏水,除去蕊沁,再丢出胡元尸体便会事半功倍。有心人也可大肆传说,崔大人做贼心虚,为免丑事败露杀人灭口。”

    华砚听罢这一句,心里难免活动心思,徐怀瑾说这一番话,无非是想暗示他一件事。

    “先生的意思,是胡元有可能还活着?”

    徐怀瑾点头笑道,“的确有这个可能。胡元要是死了,尸首早就出现了,他的尸首既然还没有出现,很有可能是他还没有死。当初利用他做棋子的那些人未必不想杀他,至于为什么没有杀成,若不是他在刀口下勉强逃生,便是他一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收拾钱财脱逃了。”

    华砚皱眉道,“胡元失踪后,可派人到他家中寻找,他家中财务可有短少?”

    徐怀瑾一声轻叹,“胡元是个老江湖,当初他来到乐平县的时候孑然一身,这些年在衙门当差,搜刮了不少。他失踪之后,衙役们在他甲方细细检查,衣物摆设一样不少,柜中也藏着钱财。”

    华砚失声冷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这般欲盖弥彰,反倒让人看不清他是死是活,是逃是走了。”

    徐怀瑾点头道,“正是这话。胡元是个聪明人,就算脱身也不会堵绝各方的路。外头对他的失踪众说纷纭,不至于损伤了布局人的利益,也给崔勤留了虚虚一条出路。”

    沉默间,门外响起了几声敲门声。

    崔勤弯着腰拜进门,口里连连称恕罪。

    徐怀瑾见崔勤进门,便笑着对华砚行了个拜礼,关上门退出去。

    崔勤拿着茶壶为华砚添满茶,跪地行礼,“昨日在白家小楼未免惹人耳目,我才没有向殿下行大礼,请殿下恕罪。”

    华砚摆手道,“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崔大人不必介怀,快请起身。”

    大约是崔勤身在官场的缘故,对上下等级看的自然重些,相比之下,徐怀瑾对他的态度反倒淡然了许多,谦恭有礼却不卑不亢,似乎是一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气才行事。

    崔勤在华砚下首落座,抬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殿下今日来见下官,是否对下官的事心中已有一个定论,特别来知会我一声。”

    华砚笑道,“无谓定论,时至如今,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涉案中人,蕊沁死了,胡元走失了,刘家原本作为证据的名帖信件也都不见了,无凭无据,刘家告的本是一件无头公案,刑部就算彻查下来,也定夺不了大人的罪名,可这样一来,却也不能完全洗脱大人的名声,局外人心中总要存一点疑惑,若是大人秉持清者自清的道理,便不必纠结了。”

    他说这话本是为了试探,若崔勤是个只懂得明哲保身的官,得以脱身,至此也该心满意足;若崔勤看重虚名虚荣,便会不依不饶向他追讨刘家诬告的罪责。

    这两种情形都不是华砚期待的。

    崔勤犹豫半晌,蹙眉道,“殿下也知,这件事事有蹊跷,刘家告我不成,心中必存着怨愤。若是不能查出事情真相,给刘岩一个交代,恐怕他这一生都不会释怀。下官权责有限,能查的事也十分有限,还请殿下回禀皇上,令刑部追查胡元的下落,是死是活,给刘家一个定论。”

    华砚点头笑道,“难得崔大人不满足于到此为止这个结果。崔大人既然也想彻查到底,我回京之后也会据实禀报皇上,责令刑部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崔勤点头笑道,“有皇上在全国上下发布行文指令,贴布告示找寻胡元,兼有暗差明察暗访,找到他的人指日可待。只是为了这么一桩小小的案子,如此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是否太小题大做了?”

    华砚笑道,“此事看似虽小,却事关重大。不止牵扯了崔大人你,也牵扯了京中的尚书大人。除此以外,还有初元令,贱民籍这些棘手的事,皇上想借此作法,也顺理成章。”

    崔勤听说“皇上借此作法”这一句,心中惊诧不已,他一早就知道皇上将华砚这等人物派到林州,不会单单只为了洗刷他的名声,他本以为朝廷是为了力保崔缙,却不料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还要借此解决初元令的事。

    华砚见崔勤面有惊诧之色,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崔勤见华砚起身,忙上前拜道,“殿下奔波了这几日,不如住到驿馆来,下官为殿下安排。”

    还不等华砚推辞,华千已抢先说了句,“殿下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肯停留,大人不必麻烦了。”

    华砚恨华千胡言乱语,就回头瞪他一眼,华千一脸狡黠,抢在华砚发怒的前一刻把头低了。

    华砚与崔勤寒暄几句,带着华千出了县衙大门,回客栈之后简单休整,马不停蹄地奔回林州府。

    到了林州布政司,华砚不必再隐藏身份,拿出御史印鉴,面见贺枚。

    他原想把那两只信鸽拿来一同归还,却莫名的心绪不宁,想了想,还是作罢。

    贺枚招待华砚一同用饭,得知他们昨晚落脚在城外农庄,禁不住叹道,“殿下若在城门亮明身份,未必进不得城来。”

    华砚笑道,“他们昨日也纷纷说要进城,我想了想,还是觉得麻烦,干脆在城外找了一处地方落脚。”

    贺枚与华砚相让着喝了一会茶,便单刀直入问一句,“殿下此一次亲去乐平县,见过崔勤本人,也问了相关的知情人,对刘家小妾的案子,可有什么结论?”

    华砚笑道,“贺大人想必与我是一样的想法,对你我来说,自然希望朝廷的官都是好官,民都是好民。好官好民却出了这一场冲突,自然是有坏官刁民在从中作祟。”

    贺枚挥手屏退堂中伺候的下人,轻声笑道,“殿下来乐平县之前,心中就有了一个判断,此一番查探罢,此前的判断是否与事实相合?”

    华砚喝了一口茶,垂目道,“大约是我见到崔勤本人的时候,就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听其言,观其行,他的确不像是一个脑子糊涂,办事逾矩之人。且不说强占民女,谋害人命,就算以权谋私,上下串通这种事,也不敢沾。”

    贺枚了然一笑,“既然殿下已认定崔勤是清白的,为今之计,就是如何给刘家一个交代。”

    华砚点头道,“棘手的正是这事。刘岩在京中告御状,事情闹得朝野皆知,都察院又将崔缙尚书以包庇的罪名牵连其中,要是没有一个说法,恐怕难以服众。我这一趟去乐平县,虽问清楚了事,却没能取来半个人证物证,空口无凭,如何向皇上回话?”

    贺枚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派人偷偷查过,且不说幕后指使的人,在崔勤与刘岩当中掀翻风浪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所踪,证物又失窃,原本清清楚楚的一桩事反倒变成了无凭无据两家言,说不清道不明。其余的人,都是不知全部内情的,就算抓起来严刑拷问,最后也只会落得一个屈打成招的结果。”

    华砚叹道,“即便如此,林州府也要以升堂审案,将各方口供记录在案,用作刑部底案,给出一个结论。来日京中不管是复核也好,三司会审也好,不至于担心刘家受人指使,临案翻供。”

    贺枚问道,“那个走失的下人,是不是要在林州广布通缉令,把人找出来。”

    华砚道,“单靠林州一省恐怕还不够,通缉令一下,唯恐打草惊蛇,我回京之后会禀报皇上,派人在十州暗访。未免被对手捷足先登,请贺大人也不必兴师动众。”

    贺枚一一点头应了,二人又商议半晌,一同用了午膳,华砚就出了布政司,到驿馆落脚。

    华千见华砚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安顿好之后就问一句,“殿下为何忧心?”

    华砚一想到他这几日上蹿下跳,试探他的心思,忍不住就生出了逗弄他的想法,“你不是很能揣度我的意思吗?不如你说说我为什么事忧心?”

    华千道,“我猜殿下不是此一番愁眉不是因为皇上,也不是因为案子,却是见过林州巡抚大人之后新添了几分愁绪。”

    华砚心中暗自惊叹,他自因为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到底还是瞒不住朝夕相处的身边人。

    “不过是一点感慨。林州巡抚贺枚也好,乐平知县崔勤也好,明里暗里已经把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都查清楚,他们知道的不比我们少,之所以讳莫如深,不肯细细上报朝廷的缘故,大约都要落到不信任三个字上面。”

    华千懵懵懂懂应了一声是,又觉得自己太敷衍了,就摇头晃脑地问一句,“其实殿下说的,我并没有听明白。”

    华砚被逗得忍不住笑,“其实也没有什么难懂的,事因都察院起,林州的大小官员自然也希望由都察院了,所以即便他们一早就看透的前因后果,也只等着朝廷派人来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亲耳听一听,再亲笔写一纸文书,还崔勤一个清白。”

    华千两条眉毛皱成了一条,“这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殿下为何如此落寞?”

    华砚叹道,“若存着这心机的只是崔勤,也是人之常情,让我略有失望的却是贺枚。”

    华千疑惑道,“彼时贺大人与殿下交谈,言辞恭谨,看起来并不像是要刻意隐藏什么,殿下是不是多心了?”

    华砚摇头笑道,“正是因为他言辞恭谨,我才觉得有些违和。他与我同是天子之臣,头上顶着一个天,彼此间却做不到全然信任,想来也是一件悲事。”

    华千似笑非笑,“殿下这般庸人自扰,也是难得一见。不要说贺大人与殿下只同为天子之臣,并无私交,就算你们是私交甚密的同僚,也未必全然交心。”

    他一边说,一边笑,笑的华砚心里发毛,忍不住就问一句,“你笑什么?”

    华千掩着嘴巴,轻声笑道,“大约是殿下同凌音殿下相识之后,对人心更多了几分奢求。”

    华砚想也不想,就呵斥华千一句胡说八道,华千也不敢再碰他的逆鳞,关上门退出去了。

    华砚闻着房中的熏香,忍不住又百般思量。

    莫非是出门在外,远离京城的缘故,他的心境与从前大大不同,从前他能坦然接受的事,在此时都成了不可摆脱的梦魇,别离的感知越发强烈,让人看不清来路,也不知归途。

    眼下他要写的这一封奏章不比之前的请安密折,保全谁,弹劾谁,字句如何罗列,是言辞激进,还是有所保留,都要细细斟酌。来日朝上,毓秀少不得要拿他这一封折子明示。

    除此以外,加上林州府审案结辩,才算挣到了五分胜算。

    华砚花了一个下午,一字一句地斟酌,傍晚时分,才把折子誊抄写好。锁进密匣之后,他本想叫华千备水备饭,又忍不住心中萌动,便铺一张纸,换了细笔,沾墨落笔,诗曰: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飞泉落韵怡然夏,飘叶成诗好个秋。

    落花成土多真爱,飞叶随风有至愁。

    许是今生缘未了,还从梦里记明眸。

    意趣曾经慕十洲,云笺封月遣谁邮?

    缘如有梦情长在,你若无心我便休。

    为谁消瘦为谁忧?二月桃花五月榴。

    燕舞莺歌翻寂寞,凤衾鸳枕忆温柔。

    水因有性山难转,你若无心我便休。

    红泪笺成何处与?天涯渺渺路悠悠。

    清水寒潭落叶浮,忍将往事下眉头。

    纵然桂魄都圆缺,况复萍踪不去留?

    孤枕偏生蝴蝶梦,吟鞋怕上凤凰楼。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当年毓秀对姜郁情浓时,不知从哪里看来了一首相思寄语,日日沉吟,扭断愁肠。

    华砚一直都觉得那诗中的字句太过小儿女情怀,即便感同身受,也着实油腻了些。

    他也知道毓秀曾亲笔誊抄过那几句诗,工笔娟秀,却从来也不敢真的送给姜郁。

    毓秀的纠结情思,他都看在眼里。讽刺的是事到如今,他竟想不到别的句子来寄托思绪。过了这些年,他想对毓秀说的,不过是一句“你若无情我便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