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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东足足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他伤处在后背, 昏迷时曾经咯血,由于被砸和被踩,大夫怀疑是强烈撞击导致肺损伤,引发毛细血管和支气管破裂,是否要开胸检查待定, 所以眼下做的主要是镇痛、药物治疗、帮助呼吸等。
高深情况还不稳定。
他比昌东伤得要重, 坍塌发生的时候,他把丁柳护在身下, 好在砸向他的都是比较碎的石块,没有太受压,但人被扒拉出来的时候,血流满地, 身体翻过来一看, 才发现是腹部进了两根弯折的铁片,矿场的人认出来,说应该是“掼炮”爆炸的时候,从里头飞出来的废铁。
伤得这么重,怎么还有力气爬高进了金爷脸呢?肥唐去问丁柳的时候,她哭得眼都肿了, 说是根本不知道高深受伤——只知道“掼炮”炸开的时候,高深抱着她滚翻在地, 顺势抓过边上的尸体来罩护,然后就推她起来,护着她上金爷脸, 进了祭祀坑。
阿禾也被砸伤了,还好是轻伤,不过给她包扎的时候,她突然吐血,嘴里吐出一截类似舌头的东西来,肥唐死都不信砸伤居然会殃及人的舌头,问了丁柳,才知道代舌这件事。
听说代舌是一对的,分主辅,主舌可以生出很多辅舌,所以某一条辅舌被丢弃了也无所谓,但是,主舌不在了的话,所有的辅舌都会脱落枯萎。
江斩在穹洞里用过主舌,可见是随身带的,后来受了重伤,又跌进金池,主舌大概是毁了,随之而来的,就是阿禾没了舌头,不能讲话了。
肥唐都不知道怎么安慰阿禾,憋了半天,指着一具没救了被人抬出的尸体,对阿禾说:“你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歹咱还活着呢。”
阿禾含着泪点头,怪让人心疼的。
叶流西也躺下养伤了,就算有一身流西骨,受伤毕竟是受伤,要是能立马活蹦乱跳,那真不是人类了。
……
所以这几天,最忙的反而是肥唐和丁柳,各个病榻前奔走、打听病情、送汤送饭、温言安慰,乃至找人做临时用的拐杖——做梦也没想到,这五人同行的舟楫,有一天居然要靠他们两个划桨。
肥唐有一次挺感慨,对丁柳说:“柳儿,你说啊,咱们几个人,就我们俩最弱鸡,凡事要人护着罩着,结果吧,现在有能耐的都躺下了,我们反而连皮都没蹭破几处。”
丁柳回答:“不是说天塌下来,个子高的人顶着吗?能耐大的人,比咱们风光,也比咱们受罪吧。”
肥唐愣愣的,觉得自己只想风光,不想受罪。
……
昌东醒过来的时候,肥唐正守在他床边吭哧吭哧地啃馒头,忽然听到声响,惊得立马噎了,憋红了脸喘不上气,水杯摸起了连灌几口,才连珠炮一样对着昌东说话:“东哥,你现在别用气啊,不能动感情,也不能大口呼吸,得缓着来,可以微笑,但不能大笑……”
他说得语无伦次,整个人跟急脚鸡似的,昌东忍不住就笑了,果然没能笑到最后——才笑到一半就胸口胀痛,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把这痛给压伏下去。
然后问肥唐:“流西她们还好吗?”
肥唐不乐意了,虽然刚刚是他让昌东别动感情别用气的,但毕竟之前经历的是大阵仗啊,同伴包括情人都生死未卜呢,不该涨红了脸?不该心急如焚?不该歇斯底里?
居然不按他脑补的剧本来,怪没劲的。
肥唐说:“东哥,我怎么瞅你说话这么稳呢?你就不着急啊,万一我们这死了一个两个的……啊呸呸呸。”
他赶紧朝自己脸上抽了一记。
昌东说:“看你刚吃饭的样子,就知道大的纰漏应该没有。别跟我打哈哈了,我说话一多,就有点喘不上气。”
肥唐赶紧端正态度,把各人的情况一一说了,特别强调叶流西都能拄着拐下地走了,又给他普及了一下蝎眼当日的攻击——
如何用双生子假扮龙申叩开山门,战况是如何激烈,蝎眼驱妖前行,黄金矿山的方士水平都有点寒碜,眼见羽林卫节节败退,忽然之间,好像是有龙家人助阵,引地火,结出龙家绝杀技,也就是龙腾虎啸的符印,最终将局势扭转,蝎眼的乱党望风而逃……
又说到赵观寿,当夜就回黑石城了,这两天传回消息,果然蝎眼在攻击黄金矿山的同时,也在黑石城生了乱,不过黑石城是方士和羽林卫的大本营,**倒没造成太大损失,主要是天灾——听说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震级,饶是有个半球形不倒翁的地基,还是塌了不少房子,连城墙都裂出个大缝……
昌东打断他:“江斩他们呢?”
肥唐说:“江斩掉进金池里去了啊……对了,金羽卫清了金爷洞,原来那巨蛇就是被封住的金爷,金爷脸是它神庙的门面,跟你们一起进洞的猛禽卫,死了好几个,不过除了掉进金池的,其它人的尸体都找到了,还找到了四具蝎眼的尸体,都烧了。”
昌东一愣:“四具?我记得,江斩带进洞的手下,不止四个啊,其它人呢,抓起来了?”
印象中,有十几个人那么多。
肥唐说:“没,就找到四具尸体。”
昌东想了想:“是不是金爷洞另外有密道,他们从那跑了?”
肥唐否认:“绝对不是,我都现场看过了,金羽卫也怕有密道,整个穹洞,都敲打过一遍了,百分百保证没有……估计是趁乱逃出去了吧,青芝那娘们也没抓到,不知道跑哪去了。”
昌东沉吟。
趁乱逃出去了吗,他怎么印象里,昏迷的那一刹,看到金羽卫已经杀进金爷洞了呢?
按说当时既然战局扭转,敌弱我强,想堵截洞里的蝎眼余孽,瓮中捉鳖一样轻易,不可能让人逃脱了啊。
他看向肥唐,欲言又止。
肥唐心领神会,嘿嘿笑起来:“你是想见我西姐吧?等着啊,我给你叫去。”
***
叶流西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肥唐喊她,又听到“东哥”两个字,心里一个激灵,赶紧爬起来。
她说是腿上受伤,但其实跟江斩近身搏斗的时候,身上挨过不少拳脚,元气伤得厉害,精神一直很差,这两天,除了去看昌东和高深,大多数时间,不分白天黑夜,都是睡着的,而且一睡就是很久,像是要把那一场激战耗费的所有力气都给睡回来。
爬起来之后,意识还有些昏沉,肥唐把拐杖递来给她,重复了一遍:“我东哥醒了,要见你呢。”
叶流西赶紧拄起拐杖走了,步子很急——这两天,她用拐已经顺了,杖头随着她步伐,蹬蹬敲击地面,像小鼓点,她一路听着,自己都觉得好笑。
到了帐门口,先掀开帘子往里看。
都来过十几次了,每次一掀帘,就看到昌东躺在那,不蹭不挪,呼吸都省空气——晕倒了都有老艺术家不给人民添麻烦的风范。
今次终于不一样了,昌东正偏头看她。
叶流西吁了口气,靠着门边看着他:人长眼睛真好,眼睛一睁,整张脸都有活气了。
昌东说:“你站那干嘛?还要我去请吗?”
叶流西笑,撩开帘子,一瘸一拐地进来,昌东看着她在床边坐下:“你这人这么不讲究,上门探病,都没给我拎两斤苹果。”
叶流西抓起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给你两拐要不要?”
昌东说:“你是不是嫌我被打得少了?”
叶流西想笑,又有点心疼,两臂交叠着趴伏到床边,昌东拿手拂开她头发,眉心一拧,说了句:“留疤了?”
是留了,江斩的那一记铁尺,从她耳边掠到下颌,划得有点深,大夫说,就算用最好的疤痕药,也没法恢复到从前了。
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叶流西侧了脸,好让他看得清楚:“我觉得也没什么,大家都说,这疤还挺好看的。”
昌东:“……这大家都是指谁?”
叶流西说:“主要……指我。”
还没说完就埋下脸笑了,昌东伸手摸她头顶,慢慢又蹭磨到她脸,掌心宽厚温热,带一点点粗,叶流西拿脸贴住了,眼眶慢慢泛红,一动也不想动。
昌东说:“你心情不好。”
叶流西没看他,目光落在脸侧的床单布上,那布纹理粗,但雪白,不知道洗过多少次了,有点起毛。
她说:“你这都知道?”
昌东嗯了一声:“你不高兴的时候,身体周围气压都不太一样,我稍微靠近点就感觉到了……不准备跟我说说吗?我呼吸是有点困难,但脑子不困难。”
他说话是有点接不上气,叶流西抬起头,帮他把被子卷开些,省得压在胸口沉得慌:“这两天,我老是想起江斩死的时候……”
她一五一十把当时的情况给他说了,包括江斩奇怪的眼神,那句没说完的“你要小心”,还有他没入池中的刹那,她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
昌东静静听她说完:“然后呢,你的怀疑是什么?”
叶流西说:“他死的时候,跟前一秒判若两人,我在想,他是不是死的时候想起了什么,他之前那么恨我,想杀我,是不是也被人蒙蔽了。”
“昌东,很多时候,身体的记忆比脑子的记忆顽固。就好像我不记得为什么,但我的手可以流畅地在眼角画出蝎子——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哭,但我当时,确实是流泪了……”
叶流西有点恍惚。
印象中,逢场作戏除外,她好像从来没哭过,如果江斩对她不重要,她应该不会哭吧?
但如果他对她重要,她这算是……亲手杀了他吗?
她对自己那一半空白的,尚无任何恢复迹象的记忆,忽然生出畏惧之心来。
昌东说:“你是怕杀错了至交,将来追悔莫及吧?”
叶流西没说话。
昌东沉默了很久,才说:“是有这种可能。”
叶流西心头一沉。
她找昌东说这事,其实不是想听到附和,而是想听到他否认,条理清晰地指出她想错了,江斩就是敌人,从头至尾都是敌人。
昌东说下去:“但是流西,首先,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哪怕将来真相大白,你痛不欲生,这件事也已经发生了。”
叶流西点头。
“其次,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让你心里好受点——我拼尽全力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是因为我觉得他要杀你。”
“我没抱住他的话,肥唐没有从中搅和的话,你没有恰好拿到刀的话,结果可能是两样了——当时那种情形,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不止是你,我和肥唐,可能都躲不过。”
叶流西默然。
这倒是真的,江斩根本不是来和她换人的,他就是来杀她的,哪怕最后一秒他转了念头,在那之前,他确实每一记下的都是狠手。
“第三就是,你真杀了他吗?你的刀,有刺进他心脏吗?”
叶流西说:“但是,当时他跌进金池里……”
昌东打断她:“你知不知道肥唐说,蝎眼的尸体只找到了四具?”
叶流西愣了一下:“知道啊。”
“不觉得奇怪吗?穹洞里没找到密道,当时金羽卫又封住了出口,那些蝎眼,到底是从哪走的?”
叶流西倒没细想过这个问题:“要么是趁乱?我也没太注意别人是怎么打架的。或者,他们既然能够御妖,也许……”
“也许能够彻地穿墙是吗?”昌东摇头,“你别把妖鬼想得太神通广大了,我们在小扬州遇到的萋娘草,敌不过越野车的拉力,蝎眼要是真能彻地穿墙,犯得上用双生子假扮龙申进山门?直接穿山进来不好吗?”
他话说得多了,胸口滞闷得要命,停下来顿了好一会儿,叶流西不敢乱碰他胸口,只能握紧他的手。
昌东把声音放轻,以便能多说些话:“他们从金池走的。”
“赵观寿的话,有时是可以相信的,他对黄金矿山的安保很有自信,阿禾也说,地上只有山门一个入口,高空又有地火当防护,鸟都飞不过去,金爷脸里有巨蛇,普通人见到,怕是吓得腿都软了,所以从来没人想到过,那里会有通道。”
“你回忆一下,金爷有多迟钝?虽然我不明白它最后为什么发狂,但是那之前,它确实是温顺得不像话,弩*箭入肉,都没太大反应。”
叶流西喃喃:“所以,蝎眼的人是从金池出入的?也不对啊,那里的水是有腐蚀性的……”
昌东提醒她:“我们只看到有猛禽卫摔进去,被腐蚀掉一半,但你有亲眼见过有任何一个蝎眼的人摔进去吗?他们既然能从金池进,采取一些防护的措施,也不难吧?”
叶流西不说话了。
这个猜测是合理的,当时,穹洞里烟尘四起,池面上又被碎石巨石遮得高低不平,蝎眼余孽只要稍一矮身,寻隙入池,的确并不引人注目。
她松了口气:“也就是说,江斩没死?”
昌东摇头:“断臂入池,情形还是很凶险。我只是想说,他还有活命的希望,但有时候,人想活着,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入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那我就猜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