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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日自知身不死,奔走江南数十城。”
这是何安下早年读过的一首诗,诗应四句,记了两句忘了两句。
离开杭州凶宅已三日,一直坐在一辆西式双排座的马车中。何安下对着前进的方向,青年对着他。这样的位置,是青年对他照顾,在急速行驶中,背对前进方向,容易晕车。
车上备有干粮,每日只停一次。停在路边饭馆门口,不是买饭而是买开水。开水用来沏茶,茶是西湖龙井。龙井色泽如古代碧玉般含蓄,沉入水中,根根挺立。
青年说草木并非无情,各有品格,龙井可比君子,华美中有倔强,正可解何安下中的迷药。
品着龙井,何安下大脑渐渐清晰,问青年:“我该如何称呼你?”
青年回答:“柳白猿。”
这个名字来自遥远历史,不知已沿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也许人间有仇杀时,便有这个名字。古代刺客以猿猴自比,难道他们知道人是由猿变来的,向往着最初人类的质朴单纯?
柳白猿捧起手中茶杯,道:“你知道猿和猴的区别么?”不看何安下,继续说下去:“古人对生物的划分法超乎今人想象,比如讲‘蛇无雌,龟无雄’——蛇没有雌性,龟没有雄性,蛇和龟交合。武当山正阳宫供奉的玄武大帝,便是一尊龟蛇交合的铜像。”
何安下:“竟是如此说龟蛇,那么猿猴呢?”
柳白猿:“杂食为猴,食露为猿。”吃果子、树叶、昆虫、鸟蛋的是猴,猴一天到晚不停嘴,能吃十五六个小时。而猿长在高山,只在早晨吃东西,食物只有一种——露水。
一个人的贵贱,在于他吃什么,吃燕窝的人和吃窝头的人,几乎是两个人种。动物的贵贱,也在于它吃什么,食露近乎神仙。
何安下:“只吃露水,怕不够生存。”
柳白猿:“露水在早晨才有,早晨的阳光启发万物生机,猿食露水,其实是吃阳光。”
看着何安下疑惑的表情,柳白猿淡淡一笑,“这个世界很奇怪,动物不如植物。一切植物都在暗中模仿太阳,树里面的年轮,描画的便是太阳的形状,一朵花开放,是太阳的动态。而一切动物,则在模仿月亮。夜晚活动的动物远超白日,月圆时,所有动物都会变得亢奋,包括土里的虫子、深海的鱼——它们还没有进化出眼睛。”
“人类是动物,女人有月经。其实男人也有月经,只是不明显罢了。动物一身都是月亮,唯一的太阳痕迹便是眼睛,眼睛同时具备了太阳的形状与动态。可惜大多数动物都不会善用这个器官,将眼睛用于仇视,动物之间相互捕杀,人类之间相互陷害。”
“和太阳最为接近的是鸟类,但它们飞上高空,只为俯视地面。它们飞翔时背对太阳,所以鸟类是最令人惋惜的动物,它们浪费了自己的天才。”
“猿是动物中的异类,它们的眼睛会望向太阳。晨雾中的太阳美妙非凡,猿能领受巨大灵感。古代刺客以猿自比,表明武功的本质是生物进化。剑法先以夜炼,开启生理上的月亮系统,以达到动物的敏捷,之后便要进入日炼,像猿一般,开启自身的太阳系统。”
何安下听得一怔,道:“这是剑法秘密,为何告诉我?”
柳白猿:“告诉你的只是原理,没有口诀,你依然不知如何修炼。况且,在这车上,知道这原理的,不只我一人。”
他抿了口茶,反手敲敲车壁:“辛苦你为我们赶车了。”
马车骤然停下。
何安下茶杯中的水溅出,落在车板上,形成一个椭圆。柳白猿指着水迹,“地球上一切东西的影子,总是近似椭圆形,等于在描画太阳,一切东西的运动轨迹也如此。重力,是无形的太阳。”
何安下想到太极拳劲力,忙道:“太极拳是圆中求圆,难道……”柳白猿将食指立于唇前,示意他不要再说。
此时,车门开了道缝,切入一道阳光,铡刀般立在柳白猿身前。
门外响起生涩的汉语,每个字的尾音都很重,令整句话有一种崩裂感:“我的动作还是太重了,以致制服车夫时,被你察觉。”
柳白猿:“不,你很成功。你何时对车夫下手,我并不知道。”
门外声音:“那你?”
柳白猿:“驾驭动物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我坐此车已经三十天了,熟悉马车夫的频率,你赶的车比他稳。”
车门拉开,出现一个穿中国粗布衣、相貌俊美的青年人。这张俊美的脸,越看越怪异,感觉不到皮肤下有血液流动,似乎一张死人脸。
来人持一块抹布,擦去车板上的水迹,上车跪坐,道:“我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暗柳生。”
柳白猿:“我也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柳白猿。”
柳白猿垂头,“刺”的一声,一根针射在车板上。
暗柳生:“在杭州屋顶上,你伤我用的是这个方法?”
柳白猿:“我在练了一年零三个月后,嘴里的针可以吐出两米,练过了三年,可达十五米,至今仍停在此程度上。我常想,现在科技发达,如果在嘴里装一个弹簧机械射针,岂不快捷便利?”
暗柳生:“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世上没有比人体更奇妙的机械,以气息发针,是武学正道。剑谱上记载,达到一百米后,针便可不用,吐气就可伤人。最高境界,是杀人于千里之外。”
柳白猿:“你达到多少?”
暗柳生:“和你一样。”
两人默然。许久,暗柳生叹道:“超出一厘一毫都是艰难的,我停留在这程度上,已经三十年。我多次想过,这一生,我恐怕难以练到剑谱上的境界。练一样东西,却不能练到极处,总是遗憾吧?”
看着暗柳生的青年脸,何安下暗自感慨:他竟是个老人。
柳白猿:“为了练出发针的气息,需借助月亮的引力,但每月只有一次月圆,一年不过练十二次。人生有限呀。”
暗柳生再叹一声:“我已老了,你毕竟还有时间。”
柳白猿:“这是个急功近利的年代,我有时间,恐怕没有潜心修炼的心境。”
暗柳生:“我的下一代,已走入邪道。为追求吐气伤人的效果,他们改变古法,每日喝一种特殊草药,张嘴可发出毒气。急功近利,必会伤人伤己。我的两个儿子死于这种练法,明知他们在做愚事,我却拦不住。”
暗柳生一脸死皮,看不出任何表情,胸腹却发出一种水桶落入深井的响动。何安下知道,那是他的哭泣。
暗柳生止住哭后,向柳白猿伏身行礼:“夜炼法是艰难之道,剑谱中记载还有日炼法,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么?”
柳白猿摇头,目若寒潭。
暗柳生直起身,面无表情。何安下注意到他双腿跪地的坐姿,臀部放在脚跟上,却不落实,而是空悬,臀部和脚跟有一张纸的间隔。
这种坐姿看似呆板,其实膝盖松弛,大腿肌肉始终处于蓄力状态,身体如在水中浮着,随时可向四方跳起。
何安下感到后背发痒,仿佛有一只毒蝎钻进衣服,不由得抬手,要向衣领里掏去。
暗柳生突然一条腿弹出,却当即止住,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柳白猿斜靠座位,专注地将剑归鞘。他脸侧的车壁上插着一把狭细的刀,刀柄镶着一朵黄金菊花。
剑完全入鞘,鞘内暗扣“咔嗒”轻响。暗柳生身子瘫软,慢慢倒下,触到车板后,肉虫般缩成一团。
他身下淌出一块椭圆形血迹,仿佛车停时茶杯洒出的水迹。
车门被人打开,露出沈西坡疲惫的眼。
沈西坡向车内鞠躬,“日本男孩从小睡觉,都被要求仰面平躺,四肢展开呈大字型,长大后前途无量。而刺客睡觉则要缩成一团,由于自小的训练,倒地死亡时条件反射,一定也会缩成一团。这名暗柳生曾嘱咐过我,如果他不幸身亡,请将他的尸体以大字型展开。”
柳白猿点头,沈西坡登上车厢。
暗柳生的身体翻过来后,经过一番摆弄,终成“大”字,一脸的死皮似乎焕发生机,有了常人气色。中医讲,人死亡的时刻和出生的时刻有着相似的生理反应,正是“其生如死,其死如生”。
柳白猿拔下车壁上的刀,递给沈西坡。沈西坡从暗柳生的腰际掏出一把黑铜刀鞘,插入,举在眉前向柳白猿行礼,“刀柄上的黄金菊花是暗柳生的家徽,我将此刀送往上海,上海日本租界中自会来人料理后事。你们可以走了。”
柳白猿皱眉:“无事了?”
沈西坡:“中统和日本间谍机构有协议,此事只是一次民间交流,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追究。”转向何安下,“何药师可以回杭州,继续经营药铺,没有任何麻烦。”
柳白猿扫一眼尸体,对何安下说:“我们走。”身形一晃,已到车外。
何安下出马车,见此处是一座寂静山村,土路为深红色,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立着两个外罩披风的军官。不远处有片农家鱼塘,水色青绿。柳白猿站在鱼塘边,闭着眼睛,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尽情享受新鲜空气。
何安下走到他身侧,“一言不合,暗柳生便要动刀,结果送掉自己性命,何苦呢?”
柳白猿的眼睛仍旧闭着,“多说无益,他知我不会讲出日炼法,想把日炼法的痕迹留在他的尸体上,供他的族人研究。”
两名军官正将暗柳生尸体搬出马车。何安下心中一急,想跑去阻止,刚抬脚,柳白猿抓住了他的胳膊。
柳白猿睁开眼,眼白上有一道长长血丝:“不必。我修炼时间尚短,日炼法还未炼成,甚至夜炼法我也未炼成。杭州屋顶上,我伤暗柳生是个骗人把戏……我嘴里没有一颗牙是自己的。”
他不耐烦练武的枯燥,疑心师父对他藏私,在愤然离去的岁月里,突发奇想,觉得牙齿排列的弧度,正是弓弩之形,于是将满嘴牙拔掉,研制出一副假牙,可如弓弩般射出钢针。
他一笑,露出白净牙齿,并不像假的。
何安下:“什么材质?”
柳白猿:“柳树的嫩枝剥皮后,便是牙的白色。得七天换一副,否则稍一蔫枯,就看出是木质了。”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四望一眼,见山青水绿,吉普车已开走。柳白猿向池塘中吐了口唾沫,水面露出四五条鱼,争食唾沫。
柳白猿长笑一声,叹道:“世上满是假象,我行的也是邪道。”
何安下怅然:“毕竟,你赢了。”
柳白猿:“那只是手快。我和暗柳生性命相搏,用的都是最凡俗的刀法。剑谱上记载的高妙境界,可惜我俩谁也未曾做到。”
鱼塘后的农舍升起炊烟,已是午饭时分。普通民众的勃勃生机,令人感慨万千。
柳白猿望着乳白炊烟,眼神迷离,“我本打算带你去武当山避祸,现在无事了,你怎么打算?”
何安下:“既然能回杭州,为何不回杭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