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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街内深口阔,如大雁足掌,所以名为雁足街。出了家具行,何安下眼界一宽,前方有卖粽子的小贩,独轮车上盛两脸盆粽子,棉被盖着保温。
一个人站在车旁吃粽子,正是那位彭家子弟,他的头发已干。
何安下抱琴走过,他便随上了,边嚼边说:“北方粽子里放枣,南方粽子里放肉,没吃过,真好吃!”何安下瞥一眼,见他一脸天真,就是个邻家大男孩,难以想象他刚才片言不合便要杀人的凶煞。
何安下:“请你放过七爷夫人。”
他:“嘿,七哥毕竟是彭家人,只要他老实呆在海外,我们便相安无事。不能放过的,只是你。你平白得了彭家的东西,真的不能留着你。”
粽子肉油流至手腕,他慌得舔吸。何安下停住脚,他擦了嘴,说:“不要你的命,只要伤了你腰上一节脊骨,你身上再出不了太极功夫,就行了。放心,损了这骨节,无碍生活,依旧可以走路蹦跳。”
他右手在长衫上擦擦,便向何安下后腰摸来。
手指蛇一般湿冷恶心。何安下腰部逆转,滑开他手指,一步跳出。
何安下:“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歹毒?”
他将左手上剩的粽子塞入口中,转转下巴,尽数吞下,道:“汪管家露了功夫,我本是要给他个面子的。但我放了你,彭家还会再派人。伤在我手总比伤在别人手里要好吧?”
他与何安下说话的神态,像是跟自己的哥哥说话,亲近无比。
何安下叹口气:“你的名字?”
他:“我排行十三。叫我彭十三就好。”
何安下:“彭十三,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好奇,我曾听你七嫂弹琵琶,真是天国之音,很想听听她会把古琴弹成什么样子。”
彭十三手背抹去嘴角油迹,孩童般笑起,“是么?我也想听。走!”
夕阳照得药铺砖面似洒了红糖水。琵琶姑娘下楼,小腹圆圆,步态款款。腹内的孩子令女人焕发勇气,她直视彭十三,目光沉着镇定。
彭十三右眼皮上生出一道皱纹,道了声:“七嫂。”
古琴置于诊病方桌。她坐下,略一抚按,紧绷的脸顿时轻松,美了三分。
她两手在弦上滑行,状如低飞,只是虚弹,幻化出大雁落水、燕子离檐等等鸟禽动态。偶尔触琴弦,响一声清音。
一曲弹尽,她合拢手指,在胸前团成拳型,如对琴祈祷,久不抬头。
彭十三颇有怨气,“七嫂,能不能弹出点声?”
她仍不抬头,手伸展,钩在弦上,猛地一声强音。
彭十三吓了一跳,不料她就此弹出一曲。此曲先疾后缓,如先打你两个耳光,再好言相劝。一曲弹完,彭十三头顶汗下,十分郁闷:“这是个什么曲子?”
此曲名为《普庵咒》,是南宋普庵禅师所传。他是梵语专家,一日乱念梵语拼音表,竟然念出千鸟来袭的声势……
他无意中得的这道咒语,成为中国寺院的镇寺之宝,可诛杀邪魔。传至明朝,一位隐居佛寺的琴师,感慨咒语都来自印度,此咒是汉人本土产生的唯一咒语,将此咒化为琴音。
琵琶姑娘:“这首曲子,含着六百八十二个字的咒语,可以降魔。”
彭十三大笑,“将我当魔了!”额头汗珠大颗滴下,这是杀人的前兆。
何安下抢到琵琶姑娘身前,下了拼死保护她的心。彭十三却说:“七嫂,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对你下手。何安下,跟我到外面去。”
琵琶姑娘叫一声:“他哪儿都不去。”袖中抽出张红帖,甩于桌面。
帖上写“婚约”二字。
琵琶姑娘:“我肚里的闺女,你七哥已许配给他,是入赘,他现在是彭家人。你没理由杀他。”
彭十三抄起红帖,头上的汗干了,“有这张帖,我回家能交差了。”
他看向何安下,脸上浮现成年人的威严,“今日起,你是彭家人,以后,任何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彭家。我们会为你摆平一切麻烦,但如果你向外姓传拳,我就会把彭家的东西从你身上要回来,即便躲到百万兵的军营,我也有法子断你手筋脚筋。”
小男孩说出的大人话,不但没有滑稽感,反而令人心悸。彭十三一指何安下,以示警告,快步离了药铺。
琵琶眼光闪亮,度过生死的兴奋。她企图以普庵琴曲降服彭十三,差点激起彭十三的杀心,但她的大胆令人感动。女人毕竟不如男人了解人世,人世对她们来说,总是半生不熟,也正因此,她们也少了男人的杂念,决定了什么便果敢地做出来,反而可以成事。
彭十三走向公路,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人从公路下来。此人四十多岁,面白无须,持柄尺长折扇。两人都没在意,自然地擦身而过。
但经过彼此后,却都停下脚步,回身对视一眼。
对视后,彭十三转身上公路,那人向药铺行去。虽相背而行,迈步频率却惊人的一致。彭十三走出二十步,才减去背后压力,他停下,眼中闪出兵刃的寒光。
入赘,不是彭七子主意,来杭后琵琶姑娘想出的应急法。彭七子如死于越南,何安下再被诛杀,她和孩子将无依靠。
何安下:“何必出此下策?”
琵琶姑娘:“死人有上策么?”
何安下:“你肚里的孩子一定是闺女?”
琵琶姑娘:“你七哥杀气重,这样的男人想有儿子,得到四十岁后。”
何安下:“唉。”
转眼见店门进了人。来客文质彬彬、衣着讲究,却透着古怪,注意力不在身前却在身后,似乎身后有虎狼妖魔。
来客持扇抱拳,“请问您是何药师?”
何安下:“嗯。”
来客:“问您一味药。”
何安下:“哪一味?”
来客:“柳白猿。”
何安下脑中闪现一词——明柳生。
柳白猿刀毙暗柳生后,沈西坡说暗柳生尸体将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柳生家族在日本间谍机构位居要职。此人风度,应常参加西式酒会……
何安下:“你来自上海?”
来客微笑,“我叫柳生冬景。”不比暗柳生的千人一名,每一位明柳生都有自己的名字。
何安下:“你要找的柳白猿,我不知去向。”
柳生冬景向琵琶姑娘道:“请让一让。”
她起身,柳生冬景盯着桌上古琴,打开折扇,扇骨中翻出一柄薄薄刀片。
原来不是折扇,而是一把折刀。
柳生冬景刀贴胸前,略一停顿,水平挥出。
断了一根弦。
平出一刀,却可竖切。七弦并列,仅断一根。
运刀角度刁钻,转腕如蛇,实战时会十分可怕。
柳生冬景:“杀了你,柳白猿就会找我了。我刀法如何?不必反抗了吧?”
琵琶姑娘喊了声:“十三叔。”何安下回头,见彭十三无声走入。文质彬彬的柳生冬景眼中有了野兽遇上天敌的狂热。
彭十三:“你要杀他,不用等什么柳白猿,我会先来找你。他是彭家人。”
柳生冬景:“你的兵器?我不杀空手人。”
彭十三四下看看,抱起诊桌的椅子。
柳生冬景:“这……算什么兵器?”
彭十三:“能杀你的,就是兵器。”
柳生冬景身形一拐,白光切向彭十三。彭十三将椅子举起,完全不是招法,像一个不会武功人的惊慌反应。
“哐啷”声响,一条椅子腿跌在地上。
柳生冬景的刀切掉一条椅子腿时,椅子借势转动,另一条腿点在他胸骨上。
彭十三放下椅子,柳生冬景翻刀,又成一把折扇。
两人对视,脸挂笑意。
柳生冬景后退两步,单手扶住诊病方桌,眼露奇异光彩。彭十三瞬间成熟了许多,叹道:“我取巧了。”
柳生冬景摆摆手,“你构思巧妙,我没想到,真是输了。”
彭十三:“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会尽力。”
柳生冬景:“可惜……”嘴角淌下一线血。椅子腿轻轻一点,实则重极,已力透胸骨,震坏内脏。
彭十三:“没看到柳白猿的绝技?”
柳生冬景:“我是明柳生。明柳生的武功在两百六十年前,便脱离了猿击术体系,我找柳白猿,纯是家族任务,对他并不好奇。以我个人而言,希望死前能见个禅宗和尚。”
杭州灵隐寺,有如松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