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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舞?”
宫人腰弯得更低了,恨不得整个缩进地下去:“是……是,因魏国夫人提议,圣上便令我等传召谢统领去、去锦堂前拜见。”
出乎意料的是谢云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忿或羞怒,从单超的角度来看,只眉梢轻轻一剔。
“这魏国夫人是何人?”单超忍不住问。
“皇后娘家外甥女,圣上新宠。”谢云竟然直接就回答他了,只是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没什么脑子,长着脚会走路的麻烦,不用太在意。”
单超疑道:“师……谢统领。”
“怎么?”
“你刚才说话的腔调,和你平时说我……”
单超很难措辞地顿住了,谢云不明所以,顺口嘲道:“谁管你那点纠结的小心思。”说着抓起太阿剑,拂袖而去。
单超目送他背影转过镂花屏风,一时恍惚若有所感,但又说不出那感觉到底是什么。
他只看着谢云向锦堂上的盛大宫宴走去,虽然对此人的印象一贯恶劣到极点,但在此时此刻也不禁生出担忧来,忍不住起身走到屏风后。
圣上正笑呵呵陪贺兰氏饮酒,温香软玉抱满怀,便暂时忘记了近日来种种挥之不去的烦恼,突然就只听贺兰氏轻轻“呀”了一声:“谢统领来了。”
皇帝一抬头,只见谢云走过百枝灯华美辉煌的烛火,穿过轻歌曼舞的大殿而来——
禁军统领身材挺拔孤峭,一身雪白云锦深红箭袖的官服,腰束黑底飞鱼金纹带,手中提着传说中曾斩敌逾万的太阿剑;虽然只露了个身影,但已和这周围奢华靡费的销金场格格不入,让人心里无端就觉得非常突兀。
圣上自己也说不出哪里突兀。他眼睁睁看着谢云穿过大殿走来,沉稳的脚步仿佛一下一下踩在众人心上,他经过的地方,似乎连高歌笑语声都静了一静。
谢云停在座前,躬身道:“陛下。”
皇帝本想提起剑舞这茬,话未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正巧一眼瞥见谢雨额角贴着纱布,便疑道:“谢统领怎么受了伤?”
谢云道:“回陛下。臣此次出京情况险恶,江湖人多机警狡诈,且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因而才受了些轻伤。”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既如此,可有宣召太医好生查看?”
“蒙皇后殿下降恩,已赐下医药,太医说将养数日即可无碍。”
——反正一向都是如此,事事皆有皇后,也没什么好操心的……皇帝暂且搁下了这桩小事,正想开口时,却突然只听谢云又道:
“皇后殿下仁慈,原令臣今日休沐。但宫中大宴人多眼杂,臣不放心今晚的宫城戒备,因此擅自又把自己排进了轮值——请圣上恕罪。”
皇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觉得不对了。
眼前这是谢云!
堂堂北衙首脑、禁军统领,身携征战杀伐的上古神兵,掌控皇城大内的数千禁卫,负着伤还坚持巡视宫城夜防,结果却被叫来剑舞助兴?
这何止一点不对,简直是大大的不妥!
谢云微微抬起头望向皇帝,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谦逊和好奇:“圣上传召臣来,是有何要事吗?”
贺兰氏摇摇皇帝衣袖,一声撒娇的“陛下”还没出口,皇帝猝然笑道:“爱卿莫要多虑,朕不过数日未见你,刚才随口一问罢了!——来人,谢统领勤勉公务,赐茶!”
贺兰氏当即就愣了,谢云施施然一拜:“谢陛下。”
贺兰氏轻轻“哼!”地一声扭过身子,皇帝又不好当着臣子的面去哄,只能匆忙去拉她的手以示安慰。
周围席上窥视者有之,同情者有之,看热闹有之,更多的人却在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谢云——那目光中的内容何止一个丰富精彩了得,然而谢云视若不见,接过宫女端来的碧螺春一饮而尽,随即放下茶碗。
就在这时他瞥见首席上的武后抬起手,貌似不经意般指了指贺兰氏,然后又指了指他。
谢云一怔,但刹那间根本品不出武后是什么意思,便只见她掌心向内,手背向外,冲着他挥了挥。
——那是个叫他走的动作。
“……”武后张开口,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三个字:太、液、池。
谢云心念电转,躬身道:“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臣先告退了。宫城外防巡逻……”
皇帝正烦着,随意一挥手示意你去吧。武后却突然关切地开口问:“谢统领也该早些回去歇着,还有哪需要亲自查看的?”
谢云狐疑地顿了下。
“……太液池。”谢云沉声道:“臣再稍微去查看下,就可以换岗出宫了。”
另一边正跟皇帝闹别扭的贺兰氏似乎留心往这边看了眼,皇后笑吟吟道:“如此甚好,去吧。”
谢云按下心底油然而生的疑虑,转身快步离开内殿,跨出门槛时却稍微停了停,略微偏过头向里望去。
——堂下偏僻处的大理石镂空屏风后,隐约衣衫摆动,似乎有个人影伫立在那里,但说不清是否也正向这边看过来。
殿门外值班的侍卫作揖行礼,低声问:“统领,还有什么吩咐?”
要不要叫他过来太液池呢?
谢云略一踌躇,旋即自嘲地摇了摇头。
“无事,”他对那侍卫道:“我去去就回。”
·
与此同时,屏风后。
谢云背影消失在殿外的那一刻,单超眉心一紧,拔腿就往外走。
谁知还没出去,屏风后突然转出一人。
“……太子?”
太子李弘大病初愈,脸色还十分苍白,整个人裹在不起眼的藏青色厚棉袍里,就这么几步路已经走得虚汗直喘,但见到单超立刻绽放出虚弱而高兴的笑容:
“信超大师,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戴侍郎跟张舍人他们不让我冒险来皇后的清宁宫,但我怕明天你就回慈恩寺去了,所以偷偷跑出来见你一面——嘘!可千万别让皇后宫里的人发现我!”
单超:“……”
太子一把拉起单超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幸亏大师帮我找来雪莲花,真真是救了我的命,如此大恩如何言报?对了,皇后殿下跟谢统领没为难你吧?皇父有没有封赏你做官?”
单超:“………………”
单超内心堪称火树银花,在太子炯炯有神的注视下,竟完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语言来回答他。
就在这时外面筵席上有了动静。贺兰氏不知怎么在皇帝的哄劝下突然又从阴转晴了,但没说两句话,就嚷嚷着酒意上头,觉得大殿内憋闷,非要一个人带着贴身宫女去外面吹风。
皇帝略劝几句,无奈只得同意,再三命宫女好生伺候着魏国夫人。
贺兰氏满口答应了,一刻都不耐烦在筵席上多待,匆匆提了裙摆扶着宫女的手,出了大殿就径直往外走——从单超这个角度看,她的脚步赫然就是冲着谢云刚才离开的方向而去!
“大师出家人,肯定是不愿为官的,唉——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但东宫这几年来,能放心托付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慈恩寺里中毒那天若不是大师的话,便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冒着性命之险对我全力救治,这些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单超突然反抓住太子的手:“殿下。”
太子正说到动情处:“啊?”
“臣罪该万死,但急欲出恭,可否待会再回来与殿下聊天?”
太子:“……”
太子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宽宏一笑:“这为何要请罪,人有三急嘛。正好我也有些想解手了,不如我们一块去吧,出恭之处就在清宁宫转角——”
“……不,殿下。”单超终于嘴角抽搐地打断了他,说:“臣还是罪该万死,那个……太液池怎么走?”
太子瞪视着单超,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他目光中渐渐浮起难以言喻的神情,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又实在难以启齿,半晌才颤声道:“大师……难道想出恭在……太液池里?”
·
与此同时,深夜池畔。
风从湖面掠来,微波轻轻荡漾,水汽与桂花清甜芬芳的香气夹杂在一起。觥筹交错和丝竹之声已经很远了,夜色中灯火辉煌的清宁宫变得模糊不清,在湖光中映照星斗,随着波纹粼粼闪烁。
巡逻的侍卫脚步声渐渐远去,谢云在湖畔站了一会儿,缓步走上临湖水榭。
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感觉疲乏了,骨髓里似乎都泛出倦意来——许是年纪渐渐上去了的缘故?谢云这么想着,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
一般男性习武,到这个年纪正是春秋鼎盛,宇文虎就至今都尚未露出任何颓势。但对谢云来说,他已经过早耗费甚至透支了太多心血在其他事情上,虽然表面并无任何迹象,但他自己知道极盛之势不会持续太长。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谢云随手抚过玉栏,转身想往回走,突然脚步顿住了。
“谢统领受了伤还坚持夜巡,这份勤勉真是无人能比,我那皇后二姨真该好好赏你——”花丛中缓缓走来一个葱绿罗裙的倩影,银铃般的声音中满是讥刺:“怎么,对皇后能赴汤蹈火,对圣上就一副冷言厉色,你是皇后养熟了的狗吗?”
谢云望着月光下走来的女子,微微蹙起眉,似乎有些狐疑。
“为何见我却不拜?”女子薄怒道:“眼里看不见人吗?”
“……”
湖边一片沉寂,半晌谢云终于微微一颔首,若有所思道:“……魏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