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不死无休

落日蔷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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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晓之前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桑陵内却满城乱声,街巷火把光芒簇簇晃动。俞眉远的耳边除了风沙啸响,还有远远传来的马蹄声与厮杀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隔壁的屋子全是空的,她冲出住所,随意拉住了街巷上奔来的人问起。

    “魏家军已经困城三日,前两天没有攻下城来,今日歇休战歇了半天,到晚上又发起夜袭,聚集人马攻过来。”

    那人说了两句就匆匆跑走,俞眉远以指节压着还隐隐作疼的额头,算不出自己到底昏迷了多少天。她又往城中临时所建的医馆掠去,才跑了几步,便闻得城外一声炸响轰得地面颤抖,也不知是哪路人马踩到了震天雷。

    医馆处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临时所设的医疗床已不够安置,伤情稍轻些的都只能席地而卧,杨如心正在其间忙碌,四周一片哀嚎声。

    “杨姐姐。”俞眉远唤了声,冲到她身边。

    “你醒了?”杨如心拭拭头上的汗,手上的动作没停。

    “我晕了多久,战况如何?”她问道。

    “你耗损精血过度,足足晕了五天,是邵先生他们将你带出来的。战况不是很妙,桑陵已被魏眠曦的兵马团团困住,昌阳的粮草到不了,城中剩余的粮食撑不了几天,而魏眠曦的兵马数量远胜我们太多,若是三日之内没有援军抵达,桑陵城必破。”杨如心快速处理完手上这个伤者才转身看俞眉远。

    说起粮草,她才想件事来。

    “拿去。”杨如心从腰间解下水囊递到她眼前,“你这五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我们忙得也顾不上你,你先喝点水。如今城中粮水皆不够,先要紧着前线的战士,每个人配给的粮水都少,你将就一下。”

    俞眉远这时方觉嗓子眼干得要冒火,唇也起皮,见状也不与她客气,拧开水囊往嘴里灌了两口水。冰凉的水有些苦涩,不好喝,却仍是润了她的口唇。摇了摇水囊,囊中的水只剩下一半,她不舍再喝。

    杨如心正从随身小包里摸出包得严实的油纸,一层层打开后露出块炉饼。

    “我给你留的,快吃点。”

    俞眉远刚想拒绝,却见她满眼关怀,又兼自己腹中确实空空,大战既起,她少不得要花费气力,故此时并非客气谦推之时,她就接了炉饼,三两口胡乱塞进嘴,又喝了口水送下,方才开含糊道:“战况竟如此恶劣?洪大人、我父亲还有连二哥他们呢?”

    “俞大人正带人负责城门几处皇陵陷阱,洪大人与连二哥在南城门处。你们在皇陵里遇险,你昏迷之后,邵先生他们无法再改陷阱,只急急带你出来,所以现在南城门处没有流沙陷阱,他们都在那里商议。”

    “知道了,我去找他们。”俞眉远将水囊递还给她,又向她要了两卷绷带,这才转身朝南门奔去。

    ……

    跑到南城门时,洪涛正与连煜在瓮楼商议事情。

    情势非常棘手,东西北三处皆有流沙陷阱,为些连煜设计诱使魏眠曦的人马往这三地攻去,只等他的人马踏进,他们就能一举引发陷阱,不说能一举歼灭,至少也能动到他的元气。但魏眠曦竟不知如何看出他们的打算,使了招将计就计,只派了部分人马攻向这三处,他自己则亲自领了一队精兵朝南门这边悄然逼近。

    等到连煜几人发现,已然晚了。

    若是城南门被破,不用等三天,桑陵就已经守不下了。

    洪涛急得团团转,连煜一时半会也无计可施。

    南城门?

    俞眉远早已到瓮楼里,他们在屋中议事,她便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听着,另一边将绷带往自己左手上一层层缠紧。如今她两手都伤,右手手背是被宋阳的刀所伤,左手掌心却是下皇陵时为驱仙衣蝶而不顾一切地按到往音烛上,叫铜灯上的虫雕刺伤了手掌所留。伤口虽已都包了绷带,但她若想用鞭和弓,这伤不多包几层,一旦用力伤口就要迸裂。

    裹好了左手,她却没动右手。

    “南墙外是不是有棵鬼树?”她忽然问道。

    “是有这么棵树?”洪涛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你们先别出手,都呆在城墙上,魏眠曦和他的人,交给我!”俞眉远说着看了眼远处的天,天地交接处已有隐约光芒。

    长夜将去,破晓已近。

    “你一个人?”连煜大惊。

    俞眉远摇摇头:“叫沐沉沙过来,我有事请他帮忙。”

    ……

    绵长的沙丘之上,无数黑影正快速朝桑陵城奔去,从沙丘之上望下,桑陵城的火光点点,已能望见。

    “将军,为何我们舍了最易攻打的东北两门,转而攻向南门?”魏眠曦的亲信于平骑着马,与他并肩而行。

    “东北两门声势虽大,可守城的人却不如南门多,相较之下,南门静悄悄,可守城的人却多出数倍,这显然是诱敌之计。南门必是桑陵防御最薄弱的地方。”魏眠曦道。

    他身着玄甲,头戴赤盔,背上的玄色披风迎风而展,目光如这长夜寒星,直落桑陵城。

    不知道她在不在这里?

    “其实我们已经截断他们的粮草,只要困上一个月,桑陵城便不攻自破,何必折损这么多兄弟攻城?”于平点点头,还有疑问。

    “西北军和萨乌最近有些太平静,恐其中有变。若是知道桑陵被困,霍汶极有可能派兵援手,亦或是……直取赤潼,我们没时间等,只能速战速决。”魏眠曦说话之间已将腰间佩剑拔/出高高扬起。

    一挥而下。

    “破城门。”

    ……

    桑陵城外的月芽泉,有一支百人小队悄无声息地聚集。

    月芽泉在神女峰下,魏眠曦的兵马并没到此。

    “底下危险甚大,你们都要跟紧我,切勿触碰所有东西。进了桑陵城就按计划行事,你们手中都有流火箭。我们就以流火箭为信,只破魏军北路包围。”低哑的声音冷静吩咐着,作最后的嘱咐。

    “是,殿下。”百人齐声,只发一语。

    “准备好了,走吧。”霍铮轻喝。

    到底还是迟了一步,他没能赶在魏眠曦围困桑陵之前进城,如今桑陵被魏军围得密不透风,他的两万兵马只能蛰伏在魏军后方窥探。

    所幸……黑水冥沙之下的地狱,给了他另一条通往桑陵的路。

    “卟嗵”几声,水溅接连响过,转眼又恢复平静。

    霍铮与这一百人早已换过水靠,潜进了月芽泉底。月芽泉底有皇陵的另一入口,水底的墓洞就与黑水冥沙下的地狱相连。

    当日他被魏眠曦所逼跳下了黑水冥沙,跌进了冥沙下的幽闭空间,那是个蛇窟。

    在蛇窟中求生的日子,他不愿回想,但如今为进桑陵,他少不得再回想起这鬼地方来。

    泉底有个只供一人可过的洞穴,霍铮率先游过去,便到达蛇窟尽头的小水潭。

    水潭浑浊,洞中腥臭不已,四壁洞中无数小蛇闻得异动纷纷游出,却在接近霍铮的时候“嗤啦”游开。他从潭中走出,所行之处,蛇类皆避。

    霍铮目光四下掠过,想起暗无天日的时光,时间没了概念,只剩下眼前没有尽头的幽长洞窟,四壁与地上都是盘踞的大大小小蛇类,这些蛇没有毒,然而却会将人生生咬死。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条蛇,也不懂被咬了多少口。

    饿了生食蛇肉,渴了便饮蛇血,最后他杀了这蛇窟尽处最大的一条双头巨蚺才得以脱逃。杀巨蚺时他曾生饮蚺血,这蛇窟中的蛇类以蚺为王,他身上带着蚺的气息,故四周的小蛇不敢靠近他。

    后面游进来的人便没那么幸运了。

    “杀过去。”霍铮没有废话,手中长剑划过,眨眼间就将旁边两条花蟒斩成两截。

    蛇血飞溅,他跟着掠起,带着众人朝外一路飞奔,一路大开杀戒。

    ……

    大军压至南城,急行攻向南城墙处。巨大的鬼树静立南墙外三里处,这树的枝干扭曲抱团,枝叶很少,只剩下细长的枝条,在黎明的浅光与风沙里飘摇得像巨兽诡异的触角。

    这棵鬼树长在他们攻城必经之路上。

    一道红影自城墙头轻飘飘飞来,站到鬼树旁的沙丘上,手执长弓,箭尖指向鬼树树杆。

    沐沉沙安好火药,从树上飞回,想要接近那道红影。

    可才走了两步,脚前便落下一箭。那人不肯他再留下,沐沉沙握握拳,耳边喧声渐沸,他狠下心来折身飞回了南城墙上,和洪涛、连煜并所有守城战士一起远望。

    俞眉远一力守城。

    大军逼近,不远处的沙丘忽然尘烟弥漫,无数人从丘上冲下,朝南门涌去,冲锋的嘶吼响起,大地开始震颤,沙砾不安地跳动。

    俞眉远眼眸一眯,扣紧三只羽箭,箭尾燃着火焰,倏然射去,扎进树杆上沐沉沙绑好的炸药中。

    轰——

    震响惊天。

    远处拿着观远镜的魏眠曦蹙了眉。

    他看到冲天的烟尘中一缕红影飞起。

    鬼树树杆被炸出巨大豁口,沙沙的拍翅声被轰声压过,无人可觉。冲锋在前的将士只见前方巨树被炸,却没伤及他们半分,谁也不知出了何故。

    攻城的脚步没有半刻停歇。

    鬼树的豁口之间,忽然飞出一团彩霞,那道红影轻灵灵飞上这团彩霞,仿佛仙人临世。

    很多年之后,西北疆域都流传着一个故事,世代守护桑陵的神女不忍见古城被毁,便化作人身协助城中的三千儿郎守城,留下了焦黑的半棵鬼树被当作神迹。

    然而这一刻,不论是城墙上的连煜、洪涛与守城将士,还是远在沙丘上观战的魏眠曦,都惊得无法言语。

    俞眉远的右手已重重覆上往音烛,血源源不绝地流进灯中,魂引鸣声不断,铜灯中的红光大作,将她整个人都笼入光中。

    执灯之手凌空一挥,五彩斑斓的仙衣蝶如霞光般涌向最近的一批攻城的士兵。

    “啊——”凄厉的叫声从被仙衣蝶覆上的士兵口中发出。

    血色溅上这片金沙,尸体一具接一具全下。

    铁器交鸣的铮响嗡然不断,被仙衣蝶咬中的人不死也神志涣散,不分敌我挥刀乱砍。

    后面的士兵见此异状惨象,纷纷驻足,不敢往前。

    这一幕不像人力所为,非鬼神不可。鬼神这说,历来能惑人心。

    “这……这是什么?”于平也不可置信地望着前头的红云。

    魏眠曦不语,只冷眼看着。

    大战还在继续,天边第一缕破晓的阳光洒来,照上这片斑斓云霞。俞眉远手中落下第一只仙衣蝶的尸体,而很快,这些仙衣蝶如落叶般纷纷飘落。

    都是墓中鬼物,见光便死。

    俞眉远咬咬牙,执灯之手再度一挥,令这些仙衣蝶飞回树杆之中。天亮了,仙衣蝶无法再用,而且她的精血已耗不起了。

    攻城的士兵被震慑在鬼树前数百步开外的地方,惊愕地望着已飞至眼前小沙丘上的女人。

    刚才这些,都是她一人之力所成?

    “若想死,就继续上来;若不想死,就叫魏眠曦出来!”

    冷冽声音像月芽泉的泉水叮咚,远远传去。

    “王妃……”很多人都认出了俞眉远来。

    魏眠曦终于见到她。

    “于平,下令大军暂退。”魏眠曦冷冷一语,纵马跃出。

    ……

    魏眠曦身着玄甲,手持□□,望着城门外沙丘之上站的女人。

    天色已大亮,烈风灼人,砂砾刮肤,吹得人鼻里口中都是沙,她嘴唇干枯,面色苍白,已无昔日艳色,然红衣猎猎,衬她眉间毅色,却又当得起风华绝代四字。

    他沉默地望着她。

    俞眉远浅浅一笑,缓缓解下腰间束巾。细长红锦入手,她用力一震,红锦尽碎,化碟而去,露出其下裹的黑青长鞭。

    红袍松去,她随手一褪,那袭艳裳便如云霞远去。

    魏眠曦眼眸一痛,仿如有箭刺入。

    红衫之下,孝服哀哀。素白丧衣,悲凉入骨。

    “魏眠曦,我同你打一场,不死无休,如何?”

    白衣素缟的俞眉远开口,笑得更加鲜艳。鲜血自她袖中掌心滴落,溅在沙上,转眼也就干涸。

    终于,可以不用再着红衣了!

    霍铮,你看到了?

    她果然骗了他。

    魏眠曦以为自己会像从前那样愤怒,可见到她的这一刻,他却突然平静。

    这世上,除了她以外,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有力不从心之感。他耗尽全力,费尽心神,软硬施过,想要她回头,仍是求而不得。

    他与她的感情本有着这世上最动人的开始,他是守家护国的少年将军,她是为他一箭去敌的孤勇少女,可最终却走到了如斯地步。

    不死无休。

    说得真好。

    “乐意奉陪。”魏眠曦手中长剑挽出一朵剑花,人从马上飞起,朝她疾掠。

    ……

    长鞭扬起,飞满天金沙如雨。白衣胜雪,在金沙与剑影之间穿行。

    魏眠曦的剑冰冷无情,如他这人,布满阴戾,像那地底的毒物,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出,咬紧猎物。俞眉远就是他剑刃之下的猎物,与他相比,她的鞭法显得太过仁慈。

    她的实力离他确实还有一段距离。

    魏眠曦步步进逼,她则步步后退,长鞭密织成网,只防不攻。

    “嗤”地轻响,她臂上衣袖被他长剑划过,血染白衣,他转身又是一掌击出,直印上她的胸口。

    俞眉远避之不及,生受他这一掌,如断线风筝般飞进了鬼树的树杆豁口间。

    魏眠曦皱皱眉,不假思索飞到了树杆的豁口前,探目望去。

    这一望,他神色顿改。

    树杆内是巨大树洞,其下是一大片的黑水冥沙。他目光在里面一扫,没有发现俞眉远的身影。

    她莫非……掉进了黑水冥沙?

    魏眠曦握紧剑,有些失神。

    惊/变顿起。

    黑青长鞭蛇似的从树壁上游来,猝不及防缠到他握剑的手腕上,长鞭之上传来巨大力量,将他往下一扯。灌了《归海经》内力的长鞭,宛如荆棘之藤,紧紧缚在他腕间。

    俞眉远的身形从树壁上显出,受那一击也只是诱他前来,她并未落到黑水冥沙里,只是缩在纠结的树隙里,躲过他的视线,让他轻了敌。

    为的就是这一刻。

    “魏眠曦,我们不该一起回来的。既然一起回了,那就一起死吧。”

    俞眉远松开攀着树藤的手,拽着魏眠曦往黑水冥沙里坠去。

    他怎样杀的霍铮,她要他一分不差的还回来。

    哪怕赔上这条性命!

    瞪大的眼眸毫无惧意,仿如上一世她在万隆山上救他时的眼神。

    “阿远……”他轻轻唤她一声,被长鞭缚住的手反掌一握,竟拽住了她的碧影鞭。

    长鞭一震,她手中伤口剧痛,不由松手。他抢了她的碧影鞭往树藤勾去,另一手伸出,想要拉她。

    衣袖拂过,他没能拉到她的手。

    “阿远——”他眼睁睁看着她往下坠去。

    白影急沉,似星辰殒落。

    她无惧。

    这一世,她已活得痛快,不论生死。

    足矣。

    俞眉远将眼眸闭上。

    她很累很累了。

    “轰——”

    树洞忽剧烈一颤,四周栖息的仙衣蝶纷纷如枯叶般被震落,地上的黑水冥沙被底下的东西炸开,黑色冥沙飞了满天,化成点点细蝇。

    有人从下面飞出,似撕裂苍穹而来鬼神。

    俞眉远精力已竭,神志已模糊,耳边声响仿如隔着一个世界,不再属于她了。

    她整个人只是往下沉着,沉着……

    忽然,无底的沉坠似到了尽头。

    她被一双手臂拥住。

    “阿远。”

    熟悉的声音与容颜……

    霍铮?

    她这是死了?

    未能问出最后这句话,她在他怀中晕去,只留白衣之上斑斑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