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八章 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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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源点头答应,快步走到台旁的一面一丈高的大鼓面前,举起手中的鼓槌猛力敲去。

    “咚!咚!咚!”鼓声响起,台下周围的十八面大鼓也同时被十八名壮汉一起敲响。顿时,隆隆的鼓声响彻四方,百姓们的叫喊声也变成了欢呼之声。人们知道,鼓声响起,今日的端午龙舟竞渡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龙舟竞渡进行的很是激烈精彩,这一段岷江的江面开阔,水流平缓,很适合进行龙舟竞渡。事前在江面上用浮标标注出的十余条竞渡水道长约五里,百余艘龙舟分为十组进行竞渡。在数十万人呐喊声中,在咚咚的击鼓声中,彩色的龙舟乘风破浪,如箭之发,场面着实壮观。

    十组龙舟将产生十个第一名,这十个第一名便将参加最后一次大决战。十组龙舟竞渡花费了两个多时辰的时间,中间停歇了半个时辰吃午饭。吃午饭的时候甚是有趣,各家都带了粽子来食用,各家口味不同,于是一个个相互换着吃。王源等人更是得到了数以万计的各种各样的粽子,摆在彩台上堆成了小山一般。虽然赵青等人竭力阻止王源吃这些粽子,毕竟不知道这些粽子里会有什么,但王源还是不顾劝阻吃了好几个。王源一吃,王家众人也都不再犹豫,跟着吃了不少。

    午饭之后,竞渡继续。最终王源府中由健仆和亲卫组成的龙舟队荣幸的名列这十个名额之内。于是最后一次竞渡决战之中,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王源脱掉宽松的长袍,换上了划桨手的短打扮隆重登场。

    虽然最终王源所在的龙舟队只获得了第五名,并未入围三甲之列,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场所有人都在岷江江边渡过了美好的一天。他们笑着喊着,为自己的喜欢的龙舟队加油鼓劲,为王大帅的亲民的表现而欢欣鼓舞。很多人从未享受过如此放肆欢笑的时候,从为享受过一种完全抛弃一切的发泄胸襟的感觉,这种感觉奇妙之极。

    龙舟竞渡之后,王源主持了嘉奖的行动。奖项设立了很多,前三名固然奖品丰厚,进入前十的也都各有奖赏。就连成绩不好,没有入围前十的那些龙舟队,也都设有积极参与奖,可谓皆大欢喜。

    午后未时末,龙舟竞渡终于结束。一片欢声笑语之中,百姓们开始排成长龙的队伍慢慢的回城而去。王源命柳钧带着骑兵随行维持秩序,一直等到最后一名百姓离开江堤之后,才下令打道回府。

    王家众妻妾也都一个个高兴的很,龙舟竞渡之时,就连矜持如公孙兰这样的人也高声的呐喊助威,更别说李欣儿和紫云儿她们了。她们站在台口挥舞手臂为王源加油助威。甚至连秦国夫人和杨玉环也情不自禁的娇呼加油,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

    备车备马回府的时候,王源特意来到秦国夫人和杨玉环身边,笑着问道:“夫人和玉环小姐今天玩得可还开心么?”

    秦国夫人头上插着一直红色的月季花,虽然以面纱蒙面,但依旧身形婀娜,人如花娇。

    “开心的很,好久没出来透气了,今日来此,心情大畅。小妹嗓子都快喊哑了。”秦国夫人道。

    王源笑看杨玉环低声道:“是么?嗓子喊哑了,可唱不得曲儿了。今晚我还打算去杏园听听曲儿呢。”

    杨玉环脸色绯红,自然知道听曲是假,渡**是真。于是瞥了王源一眼道:“我唱不了,不是还有八姐么?你爱听曲,随时来便是。总之教你满意。”

    王源哈哈大笑,他发现即便是杨玉环,现在也不那么矜持了。

    ……

    入夜时分,闹腾了一天的成都百姓们都有些辛劳,所以成都的大街小巷初更时分便已经灯火阑珊。王宅中的众人也早早的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

    王源沐浴之后便去了杏园,在杏园和杨家姐妹一起吃了晚饭后进了秦国夫人的房间,两人正腻在一起情深意浓不可开交之时,忽然房门外婢女绿叶儿不合时宜的隔着门说话了。

    “夫人,前宅的黄管家来找王公子禀事呢。”

    王源正将秦国夫人搂着怀里,探手在她丰满的胸口慢慢的摸摸捏捏,闻言停止了动作,两人正浓烈的情绪急转直下,感觉甚是僵硬。

    “绿叶儿,越发没有规矩了。这么晚了,禀的什么事?还不去回了他。”秦国夫人皱眉道。

    “可是夫人,黄管家就在院子门口呢。”绿叶儿也很无奈的道。

    秦国夫人皱眉看着王源,王源从她怀里将手抽了出来,皱眉道:“或许是真的有事,我去瞧瞧。三郎不是那么不知轻重的,定是回绝不了的事情。”

    秦国夫人吁了口气道:“罢了,你去吧。”

    王源摸摸她的脸低声道:“等着我,我一会儿便回来,估计不是什么大事。”

    秦国夫人哼了一声嗔道:“谁耐烦等你,我可要睡了。一会儿你去找小妹去吧。”

    王源呵呵笑道:“一会儿咱们三个一起便是,今晚总是要叫你们爽贴的。”

    秦国夫人轻啐一口道:“呸,你倒是贪心的很。快去吧,莫让你那三郎等急了。我迷瞪一会等着你便是。”

    王源俯身在她红唇上吻了一口,起身来整理了衣衫出了房门。绿叶儿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见到王源忙敛裾行礼。

    “三郎呢?在哪儿?”王源问道。

    “在院门口站着呢。请他进来,他不肯进来。”绿叶儿忙道。

    王源点点头,伸手拿了绿叶儿手中的灯笼提着出了门,从杏树之间的小道来到院门前,果见黄三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正焦急的东张西望。

    “哎呀,二郎,可找到你了。找了好几个院子都没找到你,没想到却是在这里。”黄三忙迎上来到。

    王源皱眉道:“怎么会找不到我?你去了十二娘那里么?她没告诉你我来这里了?”

    黄三咂嘴道:“十二娘只命人告诉我说不知道你去了那里,便关了门。我也不敢多问。只得几位夫人的院子里都跑了一趟。还是兰夫人提点我说可能在杏园,不然我还得跑几处。”

    王源翻翻白眼无语,自己来杏园十二娘可是知道的,她这是又醋劲犯了。这女子一不高兴,谁的帐也不买。

    “罢了,什么事这大晚上跑进来禀报?明日不能说么?”

    “我也不想啊,可是那颜真卿真的执拗,我说了二郎肯定已经睡了,他偏不肯走,非要我禀报进来,说今晚无论如何要见到二郎。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么?”黄三无奈的道。

    王源愣了愣道:“原来是颜真卿要见我。”

    “可不是么?这位颜先生简直是头犟驴,无论如何也要见你,我也不能丢他在前厅不管,便只能来禀报了。我可不是故意来打搅你,我知道今日一天你也够累的。”黄三絮絮叨叨的道。

    王源点头,摆手道:“罢了,你去请他去书房,我这便去见他便是。”

    黄三连忙点头答应,提着灯笼匆匆去了。

    王源独自往书房走,心里盘算着颜真卿的来意。今天岷江边上的竞渡活动时,颜真卿并未到场。王源抽空问了韦见素,韦见素说他其实去请了颜真卿,可是颜真卿推说头痛不愿前来,韦见素便也只能由他。鉴于颜真卿最近的行为和言论,王源其实也很头痛。王源不愿和颜真卿走到这一步,对于颜真卿,王源其实还是心怀敬意的。这个人的出发点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坚信的理念。理念的不合导致了相处中的不融洽,但其实颜真卿还是个耿直无私的人,王源绝不愿和颜真卿的关系变的势同水火。

    实际上颜真卿对王源其实也没什么威胁,虽然这个倔强的人有时候让王源很是挠头,但王源还没有到不能容忍他的地步。王源决定,不管今晚颜真卿来见自己又是因为什么事来兴师问罪,自己该好好的和他谈一谈,最好能争取他在自己身边。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不仅是对自己,而是对所有人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敢于直言这一点若加以引导利用,那是极有裨益的。

    王源来到书房之中不久,热茶刚刚沏好,便听到外边传来黄三的声音:“颜先生,二郎就在书房,您去见他吧。我命仆役在院门口等着你,晚些你出来时他们会领你出府。”

    “好好,多谢了。”颜真卿低沉的声音传来。

    王源站起身来,缓步来到门口。但见颜真卿的身影出现在了廊下。王源朗声笑道:“颜平章,你来了,快请进来坐,茶都给你沏好了。”

    颜真卿没想到王源居然站在门口迎接他,忙停步恭敬的长鞠一礼沉声道:“惫夜来见相国,实在失礼之极,还请相国原宥。”

    王源笑着还礼道:“说的什么话?我王源的府邸大门永远朝着颜平章打开,慢说是此刻,便是半夜三更听说你颜平章来见,我也会从被窝爬起来见你。请,请。”

    “多谢相国。”颜真卿再次拱手,缓步进了书房之中。

    二人对坐案旁而定,王源将茶水移到颜真卿的面前,颜真卿忙半起身致谢。二人再次落座之后,王源微笑着双目炯炯的看着颜真卿不语,等待着颜真卿开口。

    颜真卿似乎有些窘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于是移开目光打量着王源宽大的书房和气派的大书案。看见书案上一本翻开的用镇尺镇着的书本,于是咳嗽一声笑问道:“相国这书房中藏书颇丰,虽为我大唐名帅,但依旧不改书生本色呢。忙里偷闲依旧读书不辍,真卿佩服之至。”

    王源笑道:“你我本就是读书人,闲暇时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颜平章平日难道不读书了么?”

    颜真卿道:“岂敢不读,一日不读书,便如一日不食,身心均有疲乏之感。”

    王源点头道:“那就是了,说到底,你我都是文人,没书读可是很难受的一件事。不知颜平章最近在读什么书?”

    颜真卿笑道:“说出来不怕相国笑话,我最近在重读《论语》和《荀子》。我知道这都是人人读烂了的书,恐有人都能倒背如流了。然而我敢说,真正读到精髓之中,并且理解其意的怕是没几个。我最近读到一篇论语,心中深有感悟。”

    王源微笑道:“哦?哪一篇?”

    颜真卿抬头看着王源道:“公冶长篇。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己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告知新令尹,何如?子曰:忠。”

    王源一听,顿时心如明镜一般。论语公冶长篇正是孔子忠君思想中的一则。说的是子张问孔子,楚国的子文三次出任令尹,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三次被罢免,也没有丝毫怨恨。孔子给出的评价是,这个人是忠臣。颜真卿提出这一篇来,便是在隐晦的告诉王源,作为一名臣子,应该以子文为榜样,身居要职或者被贬职处罚都不能有怨恨,那才是忠臣的行为。王源隐约猜到了颜真卿的来意了,看来今天他是来给自己上课的。

    “恩,还有那些篇目让颜平章深有感悟?”王源微笑问道。

    “还有荀子臣道中所言: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不倦,是功臣也。我最有感悟的是这一段‘事人而不顺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顺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顺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顺者,无功者也;有功而不顺者,无德者也。故无德之为道也,伤疾、堕功、灭苦,故君子不为也。’不知道相国听了这一段有何感想?”颜真卿双目灼灼看着王源道。

    王源当然知道颜真卿说的这几句是什么意思。荀子名篇《臣道》几乎是每个人为人臣者都要读的文章。王源当然也读过,只是读了几遍便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这里边的有些论点跟王源的心中的想法相差万里,王源不屑于去理会。而颜真卿点出的这几句也正是王源所不喜的。

    特别是‘事人而不顺者……’这一段。大意是:侍奉君主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积极;积极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恭敬;恭敬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忠诚;忠诚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没有功绩;有了功绩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没有品德。所以,没有品德如果成为一种德行,就会伤害积极、毁掉功绩、掩没苦心,所以君子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段话完全是一种愚忠的表述,一旦君臣不睦,所有的过错都是臣子的,每个为人臣者都要从自身找原因,而非是去指谪君主。这段话对王源而言是荒谬而可笑的。

    而颜真卿特别点出这段话来,正是以此告诉王源,王源所作所为违背了臣道,错在他而不是君主,他应该醒悟,应该悔改,否则便是无德之行,不配成为君子云云。

    当今世上,敢在王源面前如此露骨的批评抨击的人怕是只有颜真卿一人了,颜真卿确实是个硬骨头倔强认死理的愣头青,今晚看来他是有备而来,也根本不怕得罪王源了。

    颜真卿目不转睛的盯着王源看,他想从王源的脸上看到一丝忏悔和惭愧,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点醒王源,不能任由王源沿着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制止王源,因为种种迹象表明,王源已经违背了人臣之道。然而,他失望了,王源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甚至连肌肉也没抖动一下,根本没有丝毫的惭愧之意。

    “这一段写的很好,很有气势。可惜却是很愚蠢的一段话。颜平章,不瞒你说,我最近读书也深有所悟。”王源笑着拿起案上那本摊开的书本对着颜真卿扬了扬道。

    “愿听相国教诲,相国读的这是《吕氏春秋》?”颜真卿沉声道。

    “正是《吕氏春秋》。”王源笑道。

    “这本书,不读也罢。吕氏春秋不是一本好书。”颜真卿咂嘴道。

    “一本书是好是坏也不是颜平章说了算的,这本书融合儒法二家,包罗万象,深得推崇。怎地到了颜平章口中变成了不是一本好书了?再说,开卷有益,每本书都有可取之处,颜平章不至于一棍子打死吧。颜平章在重温论语,当知圣人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者而改之’的话,便是说明事无绝对之理。”王源笑道。

    颜真卿无言以对,只咂嘴道:“好吧,是我偏激了。那么相国看这本书有何领悟?”

    王源指着书页道:“我刚刚看到《察今》篇,这里有个小故事。我给你赌读一读: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颜真卿皱眉道:“这个故事人所共知,那个楚国人实在是太愚蠢了。这能说明什么呢?”

    王源笑道:“颜平章,这不是愚蠢两个字可以概括的,这是不知变通之行,有时候蠢是蠢,但和固执不知变通可是两回事。有的人抱着老黄历不放,总以自己所见为他人所见,不知天地格局已变,而依旧故步自封,不知进退,这可比愚蠢要严重的多了。同样,这里边还说了个荆人袭宋的故事。荆人想攻打宋国,便命人在澭水标记深浅,意图涉水而攻。然而当进攻的时候,澭水暴涨,荆国人却依旧按之前的标记的深浅渡河,结果可想而知。淹死无数,此战也大败而回。这也是不知变通固执己见的下场。颜平章,当今天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天下,一切都变了,故步自封不知变通的下场可不是被骂一声愚蠢而已,甚至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颜真卿隐隐感觉到王源的意思是在责怪自己不知变通,固执己见。但他岂会同意王源的观点。虽然故事讲得有道理,但却不能掩盖王源走向歧途的事实。

    “王相国的感悟和我的感悟不同,王相国和我说的也不是同一件事。察今篇的主旨是论述‘时移世易变法宜矣’,这一点颜某并不反对。大唐天下确实需要进行一番变革,革故鼎新改除弊端,但起码需要上下一心,而非上下不分,甚至……甚至越俎代庖乃至天下大乱。”

    王源本不愿和颜真卿讨论什么忠君的问题,也不愿和颜真卿谈什么天下大势。他只是希望能以刻舟求剑这样的故事点醒颜真卿不要当固执己见不要当那样的不知变通的人。但颜真卿显然也并不理会这一点,一个劲的大谈大局。王源不认为他没听懂,只是他不愿接受罢了。

    王源心中叹息,颜真卿既然抱着死理不放,似乎自己也只能和他探讨一些他所关心的事情。他要谈天下大局,那么自己便跟他谈一谈也无妨。或许能从这方面说服他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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