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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午李小的反应能确定一件事, 就是李小并不知道自己哥哥已经找上门来。
那么这少年人的行为, 便很值得玩味了。
他不先找自己妹妹, 却找到他头上来。
陈决捏着茶杯,面色不善的盯着少年人,摆出威逼慑人的架势来, 等着少年人招供。
少年人既没有因为身份遭识破而诧异, 也不因陈决的威慑而畏惧, 脸上的笑容不减, 好看的眼睛礼貌的在陈大人面上梭巡了下, 便从容道:“大人正如坊间所传,一身浩然正气。”
“……”陈决冷着脸不为所动, 他自己口碑什么样自己最清楚。
少来这些没用的, 他不吃拍马屁这套。
“进京后, 我一直在找舍妹。知道她在您身边, 我反而不急了, 所以想先宴请下您, 谢谢您这些日子对她的关照。”少年人见陈决杯中茶尽,又慢条斯理的拎起茶壶, 帮他斟满。
从容不迫的姿态, 即便是陈决也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下。
这世上,能与陈决这样相处的人,从来就不多, 少年却做的很自然。
少年人见陈决冷着脸审视自己, 温柔的笑了笑, “我叫李聿yu,聿者,书也。”
聿,象形字,一只手握毛笔的样子,原为笔的本字,后也指所用书之物。
又有轻快的意思。
这样的名字,可见其父母对他的珍重和疼爱。
陈决点了点头,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大官的矜傲,实际上却是因李小的谎言而气难平。
他靠着椅子喝茶,紧抿着唇不说话,一副‘有何贵干抓紧说,本官很忙’的姿态。
若对面坐着的是王异或张塘,被陈决这样盯着,只怕早就坐立难安了。
可李聿坐在那里却始终保持着温柔的笑容,让人觉得,他是个素养极高,天生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我有在找房子,找到合适的买好、置好,恐怕还要些时候……”李聿说着又给陈决倒了杯茶,这位陈大人很能喝水,“说出来真的是有些难以启齿——”
“她住在我那边也挺好。”陈决语气不善,仿佛有恶人要抢他孩子似的。
“……”李聿愣了下,抬眼有些诧异的看向陈决。
陈决不自在的抿了抿唇,他就算脾气再大,也还记得,对面坐着的才是李小正牌的哥哥。
而自己……好像不过是李小的上峰,在她找到亲人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让她住在自己府上。
想到这里,陈决更生气了,却还要压着性子,补充解释道:“等你安顿好了,她再搬出去也不迟。”
觉得这样说也还是不够合适,窘迫之下又补了一句:“你找到房子之前,不如也住到我那里去。府上空的很,给你收拾个厢房先住住。”
陈决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李聿眨了眨与李小极像的眼睛,似乎在思索陈决说这些话,背后代表的一些东西。
他沉默了好半晌。
陈决在李聿沉默的时间里,愈加焦躁起来,总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些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被人窥探到。
更觉得自己在这几句话之间,仿佛被人抓住把柄,落了下风。
他眉头皱的更深,眼神暗了暗,一肚子的火气。
李聿却突然笑了笑,仿佛非常愉悦和快活。
他点了点头,又为口渴烦躁、不断喝茶的陈决斟满了茶盏,“那李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们兄妹二人能遇到陈大人这样的贵人,真是三生有幸。”
陈决在李聿温润的话声中,得到了些许安慰。
他顺了一口气,才状似轻慢的摆了摆手。
正巧店小二开始上菜布菜,终于让陈大人心里的尴尬、烦闷,得到了更大的纾解。
他仿佛终于把一些东西掩饰住了。
可在跟李聿说话时,却还是心气不顺,听着李聿的每一句话,都觉得有刺,想怼!
偏偏李聿总能四两拨千斤的将话题绕成圈儿,圆润的、和谐的与陈大人闲聊些有的没的,而不让陈决坏脾气的怼出口。
喝了几口酒,陈决看待李聿的眼神,便不太一样了。
他自己什么脾气个性,他自己最清楚。
陈决怼人一向毫无负担,却不是那种坏脾气而不自知的人。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很多时候说话也显得不经大脑。
实际上,他每说一句话,都能预判到旁人会有的情绪和反应,他只是毫不在意而已。
是以,跟李聿呆上两刻钟后,陈决清楚的知道李聿不是个简单的人。
像这样聪明的少年人,他十几年里都难得见一个。
偏偏李聿还始终态度温和,不见一丝一毫的自以为是,即便陈决刺他几句,他也能温和以待。
这显示出的就不仅仅是良好的家教,更是难得一见的智慧了。
陈决抿着酒,回想起李小虽然胆小到有些畏缩,骨子里却的确有股大家闺秀的雅和气度,遣词造句都显示着她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
想来,之所以胆小又爱哭,该是从小被疼爱保护的太好,家里又突遭巨变,受了太多苦难悲痛。
他抿了抿唇,看着李聿行止间透漏的气质,心里忍不住想:是什么样的人?能教出李聿这样的孩子?
相比于李聿,李小这孩子就傻多了,简直像一个亲生一个领养……
“大人,舍妹本是家中闺秀,想来于大理寺衙门当差,也是因为与我走散,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感谢陈大人收留,但抛头露面到底不合适。”李聿夹了块儿肉入口,细细咀嚼咽下后,抬起头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陈决皱了皱眉,胸口的闷气再次翻滚起来。
李小住在哪里你要管,于大理寺的去留也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朝廷命官说做就做,说不干就不干了?!
“不该管的少管。”陈决皱了皱眉,头也没抬,夹了口菜吃了两口。
所谓的全德楼,难吃。
李聿筷子停顿了下,又若无其事的夹菜,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可是有什么辞官手续吗?这方面我也不是很懂。”
陈决深吸一口气,左手无意识的轻轻点了点桌子,转念后轻声道:“再议。”
李聿张了张嘴,眨了眨眼,便什么都没说,仅付之一笑。
算你聪明。
陈决呼出一口气,又夹了一块儿肉,总算品出些味道来。
却还是在心里想道:此后是绝不会吃这家酒楼了!
又咸又呛,一顿饭吃的他非常暴躁。
“大人可有长辈在京城吗?”过了一会儿工夫,李聿突然再次开口,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陈决,显得很无辜,却又透着锐利。
此刻再看李聿,陈决已经觉得,他虽然长的与李小相像,可神态神采却截然不同。
“并没有。”陈决。
“唉,可惜我母亲去世,父亲又与我兄妹失去联系。如今舍妹已快及笄,及笄礼却无人操办,我一个男儿,又是初来乍到,唉……”李聿颦眉叹息一声,满腹难言之隐的模样。
可他眼睛却始终盯着陈决。
似有所探究。
陈决品了口酒,眨了眨眼,抬眸对上李聿的眼睛,突然也笑了笑。
只是他的笑容却缺少了温度,反而有种冷嘲热讽的意味。
陈大人一向很难相处,待人非常苛刻——这才是坊间传言的真相,也正如此刻的陈决所表现出来的模样。
“不知你父亲的名字为何,本官在京城内外都有些人脉,倒可以帮你们找上一找。”陈决的声音透着极大的压迫之感。
他心里的火气已经快要到临界点,他已经很努力的忍耐着,才没有拍案离开。
李小这个小王八蛋,她家里人全没了?
现在怎么说?
不仅有哥哥,还有个失散的父亲?
想起小丫头每天没心没肺的样子,一副天真烂漫模样,却还藏着这些骗人的心思。
她居然敢骗他!
骗他大理寺卿陈决!
骗他!!!!
“家父姓李。”李聿。
“哼,奇了。难不成姓王?”陈决嗤之以鼻。
这世上姓李的随手一抓都一大把,莫不是全是你爹。
李聿却并不生气,淡笑着摇头,“父亲离家时,我年纪尚轻,舍妹还未出生。那时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名讳,后来母亲也未曾说。”
陈决皱眉盯着李聿,不知他话中真假,却明白过来,只怕是问不出来。
这对兄妹!哼!
他陈决又出房子,又将李小带在身边照应着。
给她事做,又待她不薄。
他身上这伤,哪一处不是舍下自己的安危去救她?
好哇,反过来又是隐瞒又是欺骗。
说什么感谢他救命,感谢他收留,就是这样感谢的?
倒好,现在看来,他陈决还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
他一向冷情冷性,反被人家利用,还要硬贴不成?
他们父亲是谁,来头如何,又与他何干?!
她有个活着的哥哥,还有个活着的父亲,又!与他何干!!
陈决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俨然忘记了曾经将李小带在身边,本意是想要使用她的能力。
可他自己也不知是何时,慢慢的淡了对她的使用,多了许多许多不完全对公的细节。
深吸一口气,陈决从腰间抽了块儿玉佩,往李聿面前一丢。
随即站起身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拿着这玉佩,自己去陈府等着。下了差,李小自然随我一道归……”
‘家’字被他咽在肚子里没说出来,攥了攥拳,一脚踢开雅间儿的门,陈决大踏着步子转个弯儿,下楼了。
李聿看着雅间儿的门,之前温和的笑容慢慢散去,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突然,他微微抬手——
雅间儿半开着的门,“砰”的一声便关上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门狠狠拽上。
店小二站在门外,身边门突然自行关上,他还愣了下,随即嘀咕道:“哪来这么大的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