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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惊道:“你自己要喝?”
白梅道:“不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虽身在后宫,但你父君在凌霄殿上遭遇到些什么,我却一清二楚。他这个天帝当得辛苦,腹背受敌,四面楚歌,每个人都巴不得他倒台才好!我是他倾心相爱的人,我若能为他分忧,何乐而不为呢?”
白梅看似柔弱似水,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那时的情势已十分危急,北方三十二国接着雪灾为名,陆续起兵叛乱,我只恨自己身无武功,否则也能披挂上阵,为他斩杀几名叛贼,让他好睡个安稳觉。
可我毕竟是个柔弱女流,眼看着他天天殚精竭虑,茶饭不思,却毫无办法。他很少来看我,来了也是片刻就走。宫里人有不少流言,说我与他不合,但其实是我赶了他走,他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何必还花时间来哄我高兴?
后来有一次,漠北炎龙王的长公主行成年礼,邀你父君遣去观礼,本来这样一件小事,你父君是不用去的,找人送份贺礼便罢了。但那个炎龙王兵力十分强大,你父君其实早就想结交。既然有这么个机会,自然便备了厚礼去了,想借公主生辰之名,谈一谈两国合兵之事。”
璟华淡淡道:“应该就是那次回来以后,父君就想着要娶了那位长公主,把合兵变成了联姻。可是又顾忌我们胤龙贞鳞,永结同心的誓言,若另立一位天妃,乃至天后,对全族的人都没法交代吧。”
“你父君也是身不由己。他回来后,便郁郁寡欢,我看出来他有极重的心事。我问他此次漠北之行如何?合兵的事可有谈妥?他却只笑着说,那位长公主不如我好看,也不如我温柔。”
白梅说完,似是有些羞涩,几乎不为所见的微微一笑。
她没有见过姜懿,璟华却是自出生起,就把姜懿叫做了母后,叫了两千多年的。她固然是孤高冷傲,生人勿进,但就相貌来讲,却也是不输于白梅的。
她与她,一个浓烈似酒,一个淡雅如茶,各有气质不同,却分不出高下。
轩辕広如是说,的的确确是在讨爱人的欢心了,但又谁知道不是提前的心虚与忏悔呢?
而白梅却并无所洞察,接着道:“如此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晚上,夜已深了,我也已经就寝。你父君却来我处,他一个人,也未带侍从,直直地就闯入我的寝殿。
那一日,他喝了许多的酒,满身都是酒气。我要点灯,去为他煮醒酒汤,他却拉着我不让我走,我问他怎么了,他一句话都不说,我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他脸上已全是泪水。”
璟华也极讶异,“父君哭了?”
在他印象中,父君总是威严且忙碌的,他没想过父君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会像一个普通,甚至弱小的人那样,抱着自己的女人痛哭流涕。
白梅道:“是啊,我也吓坏了。你父君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我不知他是受了怎样的打击,才会令他如此黯然神伤。
他说,天下劫数纵生,三界各处都有异象,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已经很难再控制局面,他这个天帝可能很快就要当不下去,他说他愧对我和你大哥,没能令我们一生无忧。”
时至今日,白梅说起当年的事,仍泫然欲泣,仿佛对面坐着的仍旧是那个年轻而忧虑的天帝,而自己仍是那个一心想为他分忧的妻子。
璟华并没有被白梅的深情所打动,他坐在那里,脸上是极浓重的倦怠和失望,淡淡道:“所以那晚,母妃就问父君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然后父君就说如果与炎龙联姻,尚能有一线转机,再然后母妃就自愿喝下那杯赤胆情,既解了父君的燃眉之急,又免得他遭族里那些迂腐长者的议论?”
白梅点点头,随即又低低道了声:“璟儿,那时候母妃并不知道有你。若知道,你父君必然也不会……”
她的声音轻如蚊蚋。
直到两千多年后,她仍是没有忘记,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年轻而忧伤的天帝紧紧地抱着她,用尽浑身的力气。
那是最后一夜的疯狂,他喝了许多的酒,浓烈的酒气就喷在她的脸上,连她都熏得失去了理智!
那也是她的最后一夜,过了今夜,她就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做他帝国的祭品,她将再也见不到自己尚未成年的儿子,看不到他长大,娶妻生子。
他们在床上激烈地翻滚,抛下一切天宫贵族的矜持与礼仪,他们就像一对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林中之鸟,在最后一道惊雷砸下之前,偷取一点最后的欢愉!
他的每一下都带着绝望,狠狠的!再狠狠的!他像是想把自己整个塞入她,在她的身体里躲藏,从此再不用面对那个丑恶的自己!
他不知道还能怎样来惩罚自己!拼命地掠夺、疯狂地攫取!他甚至想在这种癫狂中直接窒息,至少以后不用去承受没有她的痛苦!
牺牲成大道、情义两难全的取舍为什么非要自己来做?为什么就不能像朝堂中那么多普通男人那样,守护好自己的女人,过安稳的日子?
三界!天下!苍生!
关他何事!又关他的女人何事!
“啊啊啊啊!!!!”他奋力地嘶声凄吼,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里,苍凉而恐怖。
对不起,阿梅!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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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垂首不语。
就像他方才对白梅说的,他曾经不想问,不想查,就这样把秘密掩盖下去,不论是谁杀死母妃,加害妙沅的,都令这段过往随风而去吧。
因为他早已有预感,那个人,会是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名字,会是让他知道了,比不知道更难抉择的事。
慈悲大义的母妃,冷漠自私的父君。
亦或是软弱愚善的母妃,满怀苦衷的父君。
这原本是两人的情爱,可一旦加上三界众生、社稷黎民的砝码,这天平就不知该如何摆放!
最后被牺牲的,不过是个爱字!
当时的父君如同站在一个悬崖的边上,峭壁下一个是他爱的女人,一个是他必须面对的芸芸众生。如何抉择?如何取舍?
往前一步,轩辕広牺牲了自己的发妻和腹中孩儿的健康,却换来炎龙的力挺,稳住分崩离析的政局,至少让他的天下再保个几千年的太平。而这个秘密并不会有人知道,善良的女人更甘愿为他而死,他继续坐稳他的九重天,他的凌霄殿。
往后一步,看似护住了小家,爱妻与娇儿,可一旦烽烟燃起,三界易主,不但天下一片焦土,子民生灵涂炭,其作为天界之主,肯定也难逃全家斩首的命运。到时,他不但有负先祖的重托,还会背上一个庸君丧国的骂名。
璟华记得,当时自己从漠北回归,正逢蒄瑶被封太子妃,即刻便要大婚。他当时在宸安宫里奄奄一息,曾开口乞求父君将婚期延后,轩辕広丢给他一句话,至今言犹在耳。
他说,你只顾得自己的小情小爱,却不知一旦婚期延后,引得炎龙起疑,提早发兵,那时便是天下血流成河,又会有多少对如你这般的痴情儿女阴阳两隔,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当时父君斥责他不顾大局,拂袖而去。如今再回想起,这句小情小爱里,其实有多少的放不下与无奈何,也包括了当年那个年轻的轩辕広,年轻的白梅。
小爱,牺牲,成全。
大道,慈悲,天下。
究竟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
作为天帝,他自然应该选后者,用自己一个家的不幸,去挽救三界中,四海里,数千万个恒河沙的家庭幸福。
但作为父君,他却又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守护,他连自己的女人都要用来做筹码,又谈何守护天下,捍卫道义永恒?
璟华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又渐渐眩晕起来,可这次却并非自己触动了什么结界的边缘啊。
他昏昏沉沉,刚想站起来,又坐倒在凳上。白梅的样子已经只有淡淡的一个轮廓,他听见她飘忽不定,仿佛远在世界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像是——临终遗言。
“璟儿,你这一生,终是母妃连累了你。我本没什么资格求你什么,但还是想最后求你,求你不要恨你的父君!
身为天帝,本就有诸多外人不知道的苦,我们身为家臣,若再不体谅、支持他,他真的就太苦,也太孤单。
母妃没有别的本事,唯一能做的,便是成全他。那杯赤胆情,是我心甘情愿喝下的,便是再重来一万次,我亦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今日能再次见到璟儿,我的夙愿已了,这片残存的元神也无需再保留,母妃现在就将它蕴含的法力悉数度到璟儿身上,至少能让璟儿少些痛苦……”
璟华趴在桌上,嗫嚅薄唇。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拒绝的,或者挽留的,都说不出来,他甚至连眼眸都没有力气睁开。
周围的景致纷纷坍塌。
梅树大片大片地折倒,一棵、两棵、三棵……轰然倒地!
天空开始撕裂,从头顶处像纸片一样被撕开,露出外面漆黑的颜色,就好像他们本处于一个巨大的纸灯笼的内部,而现在有一个野蛮的小孩,正不知轻重地将那层纸片大力撕扯开。
时空有些变形!
梅花大片地在空中飞旋,横七竖八地冲撞在一起!有的甚至从地面往上飞去,被吸收吞没在头顶那个的黑色空洞里。
大地也开始颤抖,梅园的土地重复着刚才天空被撕裂的样子,一片片朝外剥离!再远处,原来汉白玉的雕栏瓦栋瞬间断裂,包括那间寝殿瓦片一片片往下砸,格子窗棂颤抖着稀里哗啦!
脚下凭空出现一个个巨大的黑洞!
璟华和妙沅一起滚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