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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不说莫豪在杭州起身,且说晁家自莫豪出门后,只接得家信一次,以后更无音信。又闻杭州饥荒,又讹传疫疠盛行,甚是放心不下。至第二年,忽有一人到来,说是浙江布政司差来报信的,道莫相公染患疫疠已死在杭州了,有代笔的遗书一封寄到。晁家吃此一惊不小,拆书观看,书中只叫妻子速速再醮。七襄与春山见了,几乎哭死。看官,你道这假信从何而来?原来是黎竹与古淡月商量下的计策。黎竹怪七襄执拗不肯改配,又怪莫豪姻之后,便不肯替他代笔,古淡月又深慕七襄美貌,故乘机设下此计,要哄七襄改嫁。当时,晁母正患病在床,闻了此信,病上添悲,服药无效,呜呼死了!七襄与春山十分哀痛,家中无主,古淡月又使人来议婚。七襄于新丧重孝之中,忽闻此言,好生悲愤。春山道:“相公凶信未知确否?数百里之外,一纸代笔的遗嘱,何足深信?今当遣人往仲乡官处一问,必知实信,且可仗其力,禁绝强暴逼婚之事。”七襄点头道:“说得是!”即使人往仲家探问。不想仲路服满起官,已带家眷赴京去了。七襄与春山商议道:“相公未有子嗣,设或凶信果真,须是我亲自去扶柩回来。”春山道:“小姐若去,妾愿相随。”两个计议已定,等晁母七终之后,即收拾行李,教老妪看守家中,另唤个养娘和一个老苍头随着,买舟竟往杭州。
在路行了几日,来至苏州吴江县地方,因舟子要泊船上岸,偶傍着一只大官船泊住。那官船上人嚷将起来,持篙乱打道:“我们有官府内眷在船里,你们什么船,敢泊在此!”老苍头便立向船头上回答道:“我们是扬州来的船,要往浙江上官老爷那里去的,也只有内眷在船里,望乞方便,容我们暂时泊泊罢!”官船上人听说,即收住了篙说道:“我这里便是上官老爷的船了。”苍头睁眼看那官舱口封皮上,却写着刑部右堂,便道:“不是,我们是要到上官布政老爷那里去的!”官船上人道:“我家老爷正是布政新升刑部的。你们是谁家内眷,要来这里做什?”苍头听罢,答道:“我们是扬州莫相公的家眷,特来探问莫相公消息的。”说声未了,官舱里早传出夫人的旨意来,说道:“既是莫相公的内眷,快请过船来相见!”原来这夫人就是上官德的奶奶熊氏,因上官德往岸上拜客去了,泊舟在此,听得船上人争闹,偶向官舱口纱窗内见看,望见小船里有两个戴孝的美貌妇人。后闻说是莫家内眷,正不知他为什涉远而来,因即叫请来相见。当下七襄和春山同过官船,与夫人叙礼毕。夫人问其来意,两个细诉家中之事。那夫人却又是个会弄巧的,且不把实话对他说。因向日莫豪曾在官德面前说起家中妻妾之贤,上官德常常述与夫人听,所以夫人今日见了她两个,特地要试她的真心,造出一段假话来。说道:“莫先生凶信是真,二位也不消自往浙中,待我家老爷着人去扶柩回来便了。”七襄、春山闻说莫豪真个死了,相对大哭。夫人再三劝住,因从容问道:“二位青春正少,将来终身之计若何?”两个一齐答道:“矢志守节,有死无二!”夫人道:“二位所见差矣,当初莫先生在日,二位不以废疾而弃之,已见高谊。今既物故,何必复守此硁硁之节,自误终身大事乎!近日我家老爷又请得一位幕宾,才貌与莫先生仿佛,未曾婚娶,二位若肯学文君配相如的故事,老身愿为作伐。”七襄垂泪答道:“妇之从夫,如臣之事主。今若可负之于死,前亦可弃之于生!夫人此言,断难从命。”夫人再问春山时,亦如此说。正是:
松筠节操千秋烈,铁石心肠一样坚。
少顷,上官德回船。夫人走出前舱,附耳低言,说知其故。上官德点头称叹道:“难得她两个如此贞节,待我如今也去试莫生一试,须要如此如此。”说罢,便到莫豪船上去。原来莫豪的船,离着官船一箭之地停泊。上官德下得船来,莫豪接着闲谈了半晌。上官德一面叫舟子移舟到大船边去,一面对莫豪说道:“足下久客在外,旅邸孤单,今有两个新寡的美人,是足下同乡,闻君才貌,愿托终身。老夫特为执柯,未识尊意允否?”莫豪道:“多蒙厚爱,但念荆妻不弃残疾,小妾亦有同志。今不肖幸得两目复明,何忍遂负之!”说话间,舟已到大船边了。上官德用手指着中舱,对莫豪道:“足下见么?”莫豪抬头一看,果见有两个穿白的佳人,姿容绝世。上官德笑道:“这两位佳人,便是老夫欲为足下作伐的了。”莫豪正色道:“糟糠不下堂。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上官德见他如此,深服其义,然后细把实情告之,说此二美人即足下的一妻一妾。莫豪听罢,倒疑惑起来。他只因向来双瞽,不曾认得妻妾面貌,如今只道上官德因他不肯,故把这话哄他,哪里肯信!正是:
咫尺天涯,隔若河汉。
只为佳人,未经识面。
那边夫人在官船中,也指着莫豪,对七襄与春山道:“这位郎君,就是我要替二位作伐的。你道好么?”春山抬头见了,吃了一惊,私对七襄道:“此人与相公面庞无二,只差这一双眼睛。”夫人道:“我原说与你相公才貌相同。这般好郎君,休要错过!”七襄变色道:“纵有子都之美,妾心已如槁木死灰,更难改易!”春山也道:“我二人立志不移,夫人幸勿复言。”七襄便起身告辞,仍要到自己船中去。夫人那时方信她两个真心,一把扯住七襄,笑道:“老身岂是肯劝人改节的。这位郎君实即尊夫也。”因把莫豪未死,梦遇神灵,开瞽复明的事,对她说了。七襄哪里肯信,对春山道:“相公纵使未死,两目久已无救,岂有无端忽明之理。天下少甚面庞厮像的,多应是夫人哄我。”春山也如此猜度,两个都不肯信。正是:
彼此各相猜,不肯信为实。
大人弄虚头,凡戏真无益。
上官德走过官船,请夫人到前舱,大家述了两边言语。夫人道:“我们因欲试他,故先把假话哄他。他今倒把假话认做真话,真人认做假人,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只见家人传禀有个三只耳朵的道人,说是莫相公的旧友,特来求见。亏得这个人来替莫豪夫妇做了个证盟。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闻聪。他自从入天日山访道之后,依旧时常梦断冥狱。忽一夜,梦一金甲神将,传东岳帝君之命,召他前去。他随着神将来至一座宝殿之下。朝拜毕,帝君传旨宣入殿中赐坐,说道:“闻卿善断冥狱。今特召卿来,有话要问。”闻聪道:“愿闻圣论。”帝君道:“人有三魂,罪孽重者,一魂入地狱受苦,两魂化作两人,在阳世受报。其罚不太重否?”闻聪道:“作孽受报,譬如偿债者必须加利。其罚不为重。”帝君道:“向有几宗疑案,至今未决。卿试为我决之。”闻聪问是哪几宗公案?帝君道:“汉伏后、董妃,为吕后后身,曹操为韩信后身,华歆为彭越后身,然则曹操、华歆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吕氏以母后杀功臣,诚为过矣!曹操、华歆以人臣杀后妃,罪莫大焉!此宜分别定案。韩信、彭越之功,另以福报报之;曹操、华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唐朝王皇后、萧淑妃,又为吕后后身,武则天为戚姬后身,然则武氏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嫡庶尊卑之分,不可不辨。吕氏以母后惨杀妃嫔,固为恶矣!武氏以妃嫔惨杀母后,逆莫大焉!亦当分别定案。戚姬贞洁无瑕,另以善报报之。武氏淫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宋徽钦二宗,为太宗后身,金兀术为德昭后身,粘没喝为光美后身,高宗为钱鏐王后身,秦桧为赵普后身。钱锣王怨太宗收其土地,故不肯迎还二圣。赵普曾劝太宗自立其子,故以主持和议,不迎二圣为赎罪。然则高宗、秦桧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以人君收降王之土地,不为大过;以子弟而不报父兄之仇,其罪大矣。宋太宗之恶,在背兄灭弟灭侄,而不在收钱氏土地。德昭、光美化为宋之敌国以报之则可,钱镠王化为宋之子弟以报之则不可。高宗之罪,岂容末减!至于秦桧,两世俱为奸臣,当永堕酆都地狱。”帝君道:“宋之帝为理宗后身,元伯颜为济王竑后身,其事何如?”闻聪道:“济王竑之死,其罪在史弥远而不在理宗。”帝君道:“韩侂胄、史弥远皆为奸臣,其罪轻重若何?”闻聪道:“韩侂胄虽有逐赵汝愚、毁朱晦翁之罪,而有追贬秦桧、追封岳武穆一事可取。史弥远虽有杀韩侂胄之功,而其谋害济王竑之大罪,决不可恕。以权臣逐贤臣,其罪犹轻,以权臣擅废太子而又杀之,其罪至重。韩侂胄已受戮于生前,复剖棺于身后。史弥远幸保首领以没,虽前世曾为高僧,而其罪岂容末减?”帝君听罢,举手称赞道:“卿言俱极合理,当即上奏天庭,候旨定夺。”言毕,使人送闻聪下殿。闻聪猛然觉来,其言历历可记。
过了数日,忽又梦帝君相召,闻聪复应召而往。只见帝君下座相迎,礼数比前甚恭,揖闻聪就座,对他说道:“前日卿所言,上帝已皆依议。深嘉卿断狱之明,特命复矣两聪,更赐神耳一只,以优异之。”说罢,只见一个判官用金盘托着一只耳朵,走至闻聪面前。先把他两耳只一拍,然后取盘中这只耳朵安放在他脑后。闻聪正起身拜谢,只见又有一个判官自外而来,捧着两卷文书,跪启帝君道:“南直扬州府城隍、浙江杭州府城隍,都有申文到此。”帝君接来拆看,说道:“原来为莫豪之事。”闻聪听说莫豪名字,遂问道:“莫豪乃臣之好友,未识他有何事?”帝君道:“莫豪长于笔舌,善于讥刺,有伤厚道,已经夺其两目,使为瞽人。近日悔过自新,多作造福文字,故两处城隍申文到此,求复其两目之光。今当取他的功过来查,如果功多于过,准与开复。”便教判官取他平日所作的文字来。少顷,只见判官取出一大束文字,放于地上,说道:“此是莫豪之过。”又指着手中一小卷文字,说道:“此是莫豪之功。”帝君命取平等秤来权其轻重。却又作怪,那一大束倒轻,那一小卷倒重。闻聪见了,心甚异之,因对帝君道:“这两项文字,乞赐一观。”帝君便叫判官送与闻聪看。闻聪接来看时,那一大束文字都是些识弹笑骂之语,那一小卷文字,却是几个疏稿:一是代礼部侍郎仲路告养亲的疏,一是代浙江布政上官德求免钱粮的疏,都蒙圣旨批允的;一是代上官德求宽刑狱的疏,圣旨不准行的。闻聪问道:“只此三篇,何以少足胜多。那不准行的疏,如何也算是功?”帝君道:“告养亲虽系一家之事,‘百行孝为先’,其功不小。至于蠲租恤刑,意在全活万民,不论准行与不准行,其功最大。莫豪有此大功,不但当复其明,并当荣其身、昌其后矣!”便吩咐判官道:“莫豪两目已坏,不可复救,今可另取二目换之。”判官领命而去,帝君对闻聪道:“莫豪所换两目,不过是凡目。卿所添一耳,乃是神耳,无论远近,但心中想着何人,想着何地,便闻此人之言、此地之事。嗣后好生保重,登仙不难也。”言毕,起身相送。闻聪醒来,果然两耳不聋了。至明日,脑后发起痒来,忽又生出一只耳朵,好生惊异,遂自称“三耳道人”。想起梦中所云莫豪一事,正不知他几时盲了双目,又几时替人草疏,才一动念,早听得莫豪在浙江布政司衙署中,遂买舟望杭州一路而来。后又听得他在吴江舟次,因即追踪至此。
当日上官德请闻聪至莫豪舟中相会,备述梦中所见所闻,各各叹异。莫豪央闻聪听听自己家中之事。闻聪听了,道:“尊嫂、如嫂已在此间,何不相见?”莫豪闻言,方如梦初觉。那时阅动舟中之人。七襄与春山细察情由,方才晓得莫豪开瞽复明,乃是实话。正是:
一天疑阵今才破,半晌迷津幸得开。
上官德请莫豪与家眷相会,彼此喜出望外。闻聪辞别莫豪,竟飘然去了。
莫豪自与七襄、春山做了一处,同舟赴京。七襄诉说别后之事,莫豪知晁母已死,十分伤感;又猜这假报死信的,一定是黎、古二人所为,不胜恼恨。因也把梦中换眼的奇异述了一遍。那时仔细端详两个佳人,方才认得一妻一妾的美貌。遂取笔题诗一首,赠七襄云:
频年想像意中面,此日端详眼里花。
口授每烦挥彩笔,目成今始识仙娃。
临妆玉臂莹秋水,贴翠云鬟丽早霞。
更向鸾笺窥锦字,银钩笔势恁能差。
七襄看了,亦和韵吟一律,以答之云:
开瞽已开双目瞽,看花亦看两枝花。
不因体相轻才士,岂以形容重丽娃。
漫道芳姿映冰雪,须知高谊薄云霞。
巫山山外山重见,此后襄王莫认差。
莫豪看罢,深服其诗意之妙。自此三人情好,比前更密。到了京师,上官德正欲替莫豪开复前程,恰好仲路在京为礼部尚书,闻莫豪两目复明,不胜之喜,便替他注明部册,做了儒士,只等秋闱应试。是年正值洪武皇帝立建文君为皇太孙,群臣俱上贺表。上官德央莫豪撰成一表,随众进上。洪武皇帝遍阅百官贺章,无当意者,独看到上官德表中一联,十分赞赏,亲用御笔加圈。那一联道;
月依日而成明,半协大易之几望;
文继武而益大,洪宣周诰之重光。
原来建文太孙头生得匾,太祖呼之为:“半边月儿”。此一联内,把半月合成明字,又以文济武,合着洪武年号。所以太祖看了,龙颜大悦,即召上官德至御前,面加褒奖。上官德奏道:“微臣愚陋,何能为此。此实臣客莫豪所作也。”太祖闻奏,即降旨宣召莫豪见驾,钦授为翰林院修撰。不消进得科场,早已做了官了。正是:
忽逢丹诏天还降,早已青云足下生。
莫豪留京一年,告假归乡,葬了晁母,重赏晁家老妪。及访问黎竹时,一年前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去了。古淡月家为火所焚,其人亦卧病不起。真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后来莫豪因撰文称旨,加官进职,七襄与春山俱受封诰。莫豪时常想念闻聪,却没处寻访他。那时朝中有个异人张邋遢,甚有仙术。莫豪因问他:“可认得三耳道人否?”张邋遢道:“三耳道人闻聪原糸蓬莱仙种,暂谪人间,今尘缘已满,仍返瑶宫去了!”莫豪听说,十分惊异。七襄因劝莫豪急流勇退,不宜久恋官爵。莫豪服其言,即上本告病,退归林下,悠游自得。妻妾各生一子,永乐年间,同举进士。果然“荣其身、昌其后”,闻聪梦中之言,为不虚矣。此虽莫豪改过造福所致,然亦是他妻子不嫌丈夫贫病,一点贞心,感动上天,天特使其夫荣妻贵,培植这一对连理枝。故名之曰《培连理》。
卷四
续在原男分娩恶骗收生妇
鬼产儿幼继本家宗诗曰:
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这四句乃法昭禅师所作偈语,奉劝世人兄弟和好的。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聚,其迟速难定。父生子,妻配夫,其早者亦必至二十岁左右。唯兄弟则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髫稚以至白首,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若使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共乐宁有涯哉!所以《诗经》上说:“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或将“犹”字解作“谋”字,或又解作“尤”字。看来不必如此解,竟当作“犹”字解。“犹”者,学样之意,他无礼,我也无知,叫做“相犹”;宁可他无礼,不可我无知,叫做“无相犹”。哥子有不是处,弟子该耐他些,弟子有不是处,哥子也耐他些。若大家看样起来,必至兄弟相争,操戈同室,往往撇却真兄弟,反去结拜假兄弟。不知假的到底是假,真的到底是真!
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兄弟不睦的,私去收养假子,天教他收着了兄弟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