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九霄之音

诸夭之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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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你入宫做了大司乐,是非之地,诸事小心。另,磨刀石做板砖拍人这件事很有创意,待上了战场试试。”

    随信附来一张银质雕花面具,说是在莒州搞到的,大风天可以代替她脸上的面纱,不用再担心面纱会被风吹跑。这确是个好主意,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总是这样客气,弄得容安不回赠点东西总觉得心里不安,可她实在不知道要赠他点什么,相识好几年,从来没发现他特别喜欢过什么东西,除了翼章刀。

    一番苦思冥想,她想起新近得了跟她学琴的一个乐伶送的一枚鸡血石,便找人将玉打磨成了星子的模样,随信寄去,嘱他镶嵌在翼章刀的刀柄上。

    信中容安略提了提九霄环佩的事,问他当初是怎么和墨琚说的。信寄出去后心里又觉得不安。她生辰时他送她的礼物便是琴,她如今表现得似更喜欢九霄环佩,她忧心他会不会因此而不高兴。

    其实她应该告诉他,她也很珍惜他送她的那把琴。

    不久之后收到他的来信,说当年把琴给墨琚时什么也没说。又说九霄环佩到她的手上,物归原主,不必有顾虑。

    容安起初那点顾虑顿消,重得九霄环佩,本就欢喜还来不及。一时竟忘了他说物归原主,分明是拆穿她身份的意思。

    后来有一晚,重读来信,恍悟他的意思,心头略有一丝忐忑,又有些暖心。从前同他相处,哪怕是近在咫尺,还是觉得隔了天涯的距离,因他高踞云端,而她身在黑暗地狱。从今后,至少,她在他面前时,可以披一身阳光了。

    来信中还和她探讨星子玉石要镶嵌在什么位置合适,翼章刀的刀柄造型独特,镶嵌在哪里都觉不妥,问她如果镶嵌在刀身上她赞不赞同。他竟同她讨论这些微末的事情。容安觉得有些莫名。

    夹在信中一枚桃花形暖玉,让她嵌在九霄环佩上也可,拿绳穿了佩戴在身上也可。这枚玉石瞧着便贵重,且她的九霄环佩上不适合镶嵌这种玉石,于是穿上一根红绳,戴到了颈中。

    日子一天一天过。

    褚移时有书信至,每有书信又会必带一两样礼物,重如她佩戴在脖子里这枚桃花暖玉,轻如一把绘有仕女图的纨扇。这实在和那个冷漠又倨傲的男子判若两人。

    这让容安一度怀疑和她通信的这个人是不是褚移,但字迹做不得假,他是武将,下笔力度不同于一般人,难有人能模仿他的笔迹。

    有些事情如果没办法追根究底,那就没必要追,譬如褚移为什么忽然对她这样细心。

    心底里却觉得有一丝温暖蔓延开来。在很久以前,久到黎国未亡,战神褚移其实是她很仰慕的人。这些年随褚移东征西讨,尝尽苦头,这种仰慕非但没有被时光和苦难磨灭,反而生出根,发了芽,长成一棵能为她遮荫蔽雨的树。

    温暖的树。

    可她也晓得,褚移,他可能只是怜她将一生孤苦无依,才对她这样好。

    没有谁会看上她这一树丑陋的花。

    也或许,她看得天大的这些好,在褚移那里,不过是信手施舍。

    这也没什么。当初是自己的选择,她便没有后悔的资格。

    因近日心情好,连带的去掌乐司也不觉得痛苦了。

    墨琚办了场小宴,招待的是邻国莞国来的一位使者,不是什么大人物,令她斟酌几个技艺说得过去的乐伶去弹奏个曲子助兴,她心情好得一时兴起,抱着九霄环佩亲自去了。

    墨琚看见她亲自出马吓了一跳。

    她自上任以来,虽未消极怠工,但也不是那么积极,有几次墨琚兴起要听她弹曲子,都被她各种奇葩理由拒绝,今日他受惊吓倒也不框外。

    惊吓之余,他满脸惊喜,对来访的使者如是说:“今日尔有耳福了,本国大司乐亲自弹奏。”

    陪饮的大臣们都做出很期待的样子。

    容安隐在面具后的嘴角攒出点冷笑。她这个新上任的大司乐,在群臣眼中,未必真的名副其实,所以他们的期待,不过是期待她能拿点像样的本事出来,别打了谁的脸。

    唯有墨琚是真正期待她弹奏一曲的。

    走进大殿的时候,容安在群臣中见到了左鸣的身影。时隔四年,他比在黎国时苍老了许多,两鬓已有斑斑白发。

    他不过才四十岁。想来,在墨国的日子并不好混,他还是做着五品亚卿。

    她不明白他为何弃太宰不做而来做亚卿,但她却晓得墨国人才济济,墨琚又是个会知人善用的,他在墨国不会得到好的发展。

    容安从容将九霄环佩安放在墨琚面前三丈处,这是墨琚指给她的位置。自然是为了方便自己听琴。

    曲指抚过琴弦,墨国的国曲《傀山夜行》似滔滔江水奔腾。她敢说,从没有一个人将他们的国曲演绎到她这种极致。满殿的人,懂乐的不懂乐的,都已经听得目瞪口呆,包括墨琚。

    容安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种场合出来卖弄自己的琴技。

    她想,可能,她也是想得到认可的吧。一个没资格去爱的外表很丑陋心里很卑微的人,有时候也想要得到认可,唯一能让人认可并注意到她的,也只有这点技艺了。

    一曲罢,大殿里陷入久久的静寂。

    容安想,过了今日,墨国大司乐容安的名字会叫的很响亮。虽然不可能比承光公主更响亮,但也不会再是默默无闻的将军府幕僚容安。

    一众人里,最为震惊的莫过于亚卿左鸣。

    容安在黎王宫里弹过不计其数的曲子,她想,左鸣定是听过的,不然不至于震惊至如此。

    好的音乐是有灵魂的,而灵魂和音乐一样,其实都是无形的。虽无形,却有迹可循。

    弹奏者的手指就是音乐的灵魂。但不是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左鸣也许觉得她的指法很像黎桑,但她想,他决计不会想到她就是黎桑。

    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他的疑心:“大司乐的曲子不逊于当年的承光公主黎桑。”

    “亚卿大人这话说造次了,承光公主如今贵为王后,容安怎敢和王后相比?”

    看到左鸣被堵的说不上话来,额角冷汗连连,容安心里挺痛快。她并不恨他叛国投敌,良禽毕竟择木而栖。

    但她也不屑于这等卖国求荣的人。

    “孤没有机会得以聆听阿黎的琴声,不过,听容安你一曲,此生于愿足矣,想来,阿黎曾经的技艺也不过如此吧。”墨琚尚未回神,说话时眼神还是呆滞的。

    容安淡淡一笑:“王后的琴音昔年得九州天子赞扬‘宛如天籁之音’,容安不及。班门弄斧,让大家见笑了。”

    左鸣叹息:“可惜不能再聆听王后的琴音。”

    “亚卿大人这话又说造次了,王后的琴音又岂是什么人都可以聆听的?”

    左鸣恨恨地瞪着容安。诚然,他不会明白容安为什么要这样针对他。

    容安以为,他将永远不会明白。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她错了。天意它是那样不可测。人心也那样深不可测。

    那一次之后,墨琚再想听曲子,容安依然是婉拒。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不喜欢做一件事,哪怕前面架着一柄大刀,也还是不想去做。

    容安不想做的事情不是弹琴给墨琚听,她不想做的事情是见墨琚。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明明墨琚算是她乐律方面的知音。

    后来她想,可能是因为他那样深不可测,她无法看清这个人。也可能是因为他身边有个妙人,而她是不想和妙人再有任何瓜葛的,他是被妙人连累了。

    但她身为大司乐,不可避免的要出席一些场合,譬如,国宴,譬如,有使者造访。

    莞国使者离开后,不晓得为何,周边的邻国一个个的派使者来,周边的来完了离得远的又来。墨琚应使者要求,每次召她弹奏,弄的她真是不胜其烦。

    自作孽不可活,老祖宗诚不欺人。她不过炫一次技,就招来这么多人。

    此间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褚移的来信。信都很简短,风格就像他说话做事一样简洁明了。可是容安觉得挺欣慰。哪怕他只写一个字,只要还有人记得她,她就觉得挺欣慰的。

    在他走后的一个月又十天,容安收到他的信,信上说,大军已经到厉州边界,厉州状况不是很好,全境百姓死伤过半。

    容安托他善待亡黎的悲苦百姓。他回信让她放心。

    褚移走后的两个月,来信中说初初交战,小胜一仗,但艾衣国兵力分散得到处都是,想要全歼,需费时日。她嘱他照顾好自己。

    褚移走后的两个半月,来信说十分后悔没有带上她去战场,打仗枯燥乏味,如果能得她在他身边给他弹奏一曲,想来是很解乏的。

    容安出神入化的琴技,他却说是可以起到解乏作用的东西,换成任何一人这么说,容安可能都会拿石头掼他脑袋上,砸他个头破血流。可偏偏褚移这么说她十分想弹给他听。

    去信中说,凯旋之日,她愿意把她会的全弹给他听。一定要凯旋。否则就听不到她的琴声了。

    最后一句只是在心里说说,没敢往信上写。

    自黎国亡国,四年有余,容安第一次觉得活着有了些憧憬,能呼吸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此近一段的时间连在宫里弹的曲子都带了喜气。

    大约墨琚也注意到了容安的变化,抽了个时间找她谈话。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宫中遍地的夹竹桃仿佛晓得花期已近末尾,抓着秋天最后一丝温暖气息,绽放出大朵的娇艳花朵,承光殿的澹泊湖中飘了星星点点的粉色花瓣和金黄柳叶,有肥硕锦鲤嬉戏其间。倒别是一番韵致。

    墨琚在湖边摆了茶座,妙人相陪,还有几位大臣,其中有亚卿左鸣。

    容安和容安的九霄环佩被墨琚支到了湖心亭中。

    他果然是个会享受的。隔着一段悠悠湖光,时有落花黄叶不期而至,听琴音袅袅由远处传来,简直是惬意至极的享受。

    澹泊湖于容安是个特别的所在。本就曲折的命运在此地生生拐了个弯,把她从褚移的大将军府扯入墨琚的王宫大内,一向从容自持的心境因不晓得未来将要走向何处而骤起波浪。

    容安选了个应景的曲子,曲子抒情写意,表现的是秋日原野一段夕阳西下的景致,恢宏苍茫中见悲凉之意。

    一曲罢,有身姿婀娜的小宫女泛舟而来,手中稳稳托一只茶盘,舟子泊靠,小宫女上到亭子中,微一福身:“王上赞大司乐琴艺天下无双,亲自斟茶赏大司乐。大司乐喝过茶,请再受累弹一曲《九霄之音》。”

    容安接过茶,道了谢,抿一口茶,心里却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