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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移民局所在的中国湾到码头所在的阿亚拉湾之间,每二十分钟有一列地下电缆牵引的缆车。缆车站在移民局百米开外。那身着厚重紫色衣服的少女随母亲步出移民站时,一班缆车正巧已经离开。
两条马路交叉横穿过茂密森林,缆车站就位于三岔口。岛上风很大,两片密林被风吹出绿浪,也将那少女袄裙吹了起来。她负手将衣服压在胳膊下面,四下眺望,脚步轻快。
“西泽。”
他回头,手扶梯拐角走下来个人,迎面扔给他一串钥匙。
他反手接住哗啦啦响的金属串,“我以为你一早就送凯瑟琳去了奥克兰。”
“她太困了,我叫黛西先将她送回去睡觉。”
“你不怕她醒来以后三天不理你。”
“等三天不就好了?”
西泽盯着远处不知想什么,意外地没抓着机会挖苦他。
安德烈顺着他目光,看见那紫色小点,笑了,没说话。
静默半晌,西泽冷不丁地问,“你体重多少?”
“大概一百七十磅。”
西泽走近一步,丈量了一下,“六英尺?”
“差不多。怎么?”
“没什么。突然对体重失去了概念。”
西泽手肘靠着栏杆,想了会儿,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卖到唐人街的妓|女,第一次是按磅卖。”
“是。一百多年前,人贩子用舢板船一船一船将少女运过来,几个月航程里,身体差一些的很难活下来。从前再健康的少女,到圣佛朗西斯科时几乎也已经瘦的不成人形。到达这里的当夜,体重越重的少女,中国人觉得她是无比健康且幸运的,可以经受更多折磨,不容易死亡,拍卖价格也越高。这行业太古老,许多习惯也承袭下来。”
西泽静静听他说完,突然轻声笑了,一脸不可理解,“八十五磅能卖几个钱?”
一阵缆车的叮当声,夹着风声,呜地过来了。那女孩子的母亲站在打开车门的台阶上,尚未及买好车票,女孩已经等不及攀住皮革拉手,站上缆车车身外的站立台,好像对这城市独有的交通工具翘首以盼了很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所以我都告诉过你,就是个普通小女孩。”安德烈笑了,“凯瑟琳十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了吧?你老为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但愿吧。”待那缆车被密林完全遮挡,西泽这才想起什么,“你给我钥匙做什么?”
“你不是说在市区找到公寓以前,不想去无聊的奥克兰郊外,要借住我那里?”
“是啊。”
安德烈清点了几把钥匙:“车匙,楼下,大门,房门。”
“你去哪里?”
“去华盛顿街。”
西泽皱眉,“唐人街。”
“大舞台有中国戏,今晚放映《夜出》。一起?”
“绝不。”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这辈子也不会踏进那种狭窄街道半步。”
“那么,冰箱里有啤酒。”安德烈想了想,补充道,“捷克产。别出门去,这里不是香港了,小心被罚。”
·
从步出移民站,直至看见那铛铛铛向她驶来的红色有轨电车开始,淮真心里就痒痒地,涌动着莫名的雀跃。
这可是……电车哎。
哈尔的移动城堡那一种!去里斯本的列车那一种!旧金山最永恒的镜头!
淮真在外头吹了会儿风,觉得有些凉,没等到车启动便进车里来坐在罗文身边。两名年轻人攀在缆车窗外,那趟缆车便一路载着她们离开移民站的大道,穿越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边缘渐渐露出一星半点海湾的影子——太阳尚未出来,绿色岛屿外头,大雾笼罩着整个峡湾,茫茫一片白的外头,遥遥望见远处淡蓝色的海洋,一座白色的城市便从雾与海的尽头露了个头……
淮真就这么一路从森林看到海,临到下车,嘴里仍哼哼着不知上哪听来的美剧插曲小调。
售轮渡票的探出头来,颇为热情的说:“去哪一个码头太太?带女儿第一次来San Fransisco吧太太?趁着天色还早,去内河码头早市买酸面包,再回家吃早餐也不晚的……”
罗文非常坚定的支付了两张前往渔人码头船票的费用。
淮真扯了扯罗文衣角,可怜巴巴地故意说道,“娘,我饿。”
罗文扫她一眼。
排在队伍后面的红发女士察言观色,笑着说:“太太,你看,你女儿是不是也馋了?”
罗文似是有些心虚,对她扯出一点僵硬的笑:“你爸爸和姐姐还在家中等着,好几个月没见了,还是得先回家去。”
一边说着,一边拽着淮真往码头上赶,看得出罗文是真的很急。不知是急着回去看一看数月未见的丈夫与女儿,还是急着回唐人街跟老鸨掰扯到底该如何解决她这大麻烦。
淮真忍着笑,心想,这么窝囊的拐子,这么淡定的被拐少女,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么离谱的组合。
两人恰巧赶上一班名叫Penissula Ferry的轮渡。这趟轮渡不必经停蒂伯龙,可以直达旧金山市区的北滩。船上已经挤满人,离奇母女组合只好在人声鼎沸甲板栏杆旁倚靠着。片刻之后,一声呜咽,马达卷起滚滚白色浪粒,将轮渡向北面缓缓推去。
启航没一会儿,便听见罗文在耳旁告诫:“圣佛朗西斯科城遍是洪爷眼线,连州警察也敬他三分。你想逃跑,除非逃出加利福尼尔亚省,否则天高地远他都能将你捉回来。你好自为之。”
淮真听在耳朵里,心想,我哪敢啊。
其实这一路她也不是没想过要逃跑的可能。但这里不比她自己的国度,凭空冒出的一个大活人,没有公民身份,不可能有任何合法学校或者工作场所可收留。她也并不认为姜素那老奸巨猾的人精会对她如此疏于看管,仅仅只留了看起来战斗力并不比她强多少的罗文跟着她。
假使她逃去救助会寻求庇护,在那里被永久镌刻上东方妓|女的烙印,每日接受一个陌生宗教诵经洗脑,经受着来自白人修女参杂着歧视的训|诫……这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获救吗?
降逢乱世,孑然一身。对她自己来说,现在离开罗文,有可能失去的是她最后的筹码。她还没那么傻。
罗文有重重心事,看起来并不太想搭理旁人。恰巧淮真也不太想和她聊天,便一路无话,眼看轮渡驶离天使岛,向南面的市区开去。
早晨的日头在海上露了头,峡湾里雾锁金门的海雾渐渐散去,空荡荡的金山湾里,只有来往的轮渡,并没有看见传说中的红色金门大桥。
船的左侧,一座苍翠碧绿的小岛浮现在大海中央。除去树木,空荡荡岛屿最顶端,一座米白色宫殿巍巍屹立。轮渡广播适时的以英文解说这座海中岛屿:“这是恶|魔|岛,岛上是监狱区。这座岛屿用以关押内战逃兵与美利坚为敌的敌对分子,迄今为止,岛上囚犯无一生还。”
船上游客的惊呼声中,淮真回头去看渐行渐远的孤岛。不知是否是错觉,日光底下,整座岛屿突然地看上去有些阴森可怖。
船驶离恶|魔|岛,那城市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立在甲板上,码头上传来熙熙攘攘的城市声响也间或可闻。甲板上突然响起一阵小孩子的声音,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白人小孩率先发现远处渔人码头上的端倪。
“妈妈快看!海狮!好多海狮——”
船上接连响起尖而细的惊叫声。淮真趴伏在栏杆上,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眯着眼看那越来越近的码头。层层叠叠的小型白色渔船齐齐停泊在码头上,将白色码头与木质栈道齐齐包围。行人穿梭在木质板房商铺之间,间或有人在晨间奔跑。三两海狮从海水中露头,看似想要沐浴阳光,沿着海岸爬上陆地,路上行人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岸上最醒目的是一座蓝白色的房子,房顶的星条旗随风飞舞。房子上写着一个英文单词与阿拉伯数字,待淮真看清那是PIER 39时,船身一荡,靠岸了。
“快,趁着缆车还没走。”罗文催促道。
淮真回过神时,眼尖的乘客早已望见远远驶过来的红色缆车,先于众人跳下船,朝缆车站拔足而去。罗文也不甘示弱,一手拎着箱笼,一手拽着淮真跳下船,在码头与栈道上矫健飞奔。罗文个头也不高,仍留在船上的乘客们看见这穿唐装的妇女,拽着女儿飞快远去的背影,穿着粗跟布鞋的脚将短而粗的两条腿抡得像陀螺一样,都不免发笑。
其中有人冲着那个方向喊了句:“太太,下一辆缆车二十分钟就到,别急啊——”
罗文执拗又顽固,连这区区二十分钟也等不了。待两人跑到电车站,那缆车司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不及她两喘口气,便将缆车缓缓开了出去。罗文急的跳起来去追,一边追一边拿手掌去拍那大铁箱的车身,看得车身外攀附着的乘客哈哈大笑。
电车驶出去一截距离,司机终于良心大发的将车停了下来。罗文拎着行李慌里慌张的从车门上前,里头有乘客终于忍不住说:“太太,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罗文立在车头,两手在衣襟里摸了摸,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值钱物件遗失。仔细又想了想,这才回过头,发现她可怜的便宜女儿被落在了距离电车站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对于刚才发生的这一切,淮真实在有些目瞪口呆。
她立在原地缓了口气,突然地盯住电车犹豫了。两秒过后,她终于还是迈出步子,跟着罗文上了那辆Powell-Mason缆车。
在缆车众人哄笑声里,罗文与她在那三节车身的缆车尾挑个位置落座。
铛铛铛——
缆车摇摇晃晃的开了出去,淮真头贴着车厢,望向窗外。车外攀附着四五个年轻白人,清一色的着了浅色单衣与蓝色牛仔裤。此外,这座城市只稀疏地漏了一点影子给她看。
铛铛车离开码头,慢慢地加快速度,驶上坡地。淮真被那力道掀得死死贴着座椅,看外头年轻人们紧紧抓着皮制扶手,颠来撞去,笑闹成一片。
车身猛的一颠,淮真身体随之往前一倾——车驶上了高地。
外头年轻人一阵惊叹,齐齐朝缆车的始发点望去。淮真也随之回头,从玻璃窗外望向缆车后方,从那里,可以无比清晰的望见整个整个码头与海湾,以及沐浴在海湾中央的整个恶|魔|岛。
困意袭上来,淮真不由眨了眨眼,好似这一秒能将这座城市的清晨定格在她眼里。
·
这座城像山脉连着山脉,乘坐缆车有如乘坐过山车,从这座楼,倏地就滑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打个盹的功夫,一眨眼,司机喊道:“企李街到了——”
车上只有两名中国乘客。所有人都朝她们这边看来,集体担心她们坐过了站。
门打开,两人晃晃荡荡地下了车。
缆车很快开走,清晨里,中国城外空荡荡的缆车站,孤零零的立着两个身影。罗文躬身,将手头行李一分为二,双手拎着。
“跟上。”说罢,便往一处窄窄巷道熟门熟路的快步走去。
淮真揉了揉眼睛,猛地呆立住。
黑色砖瓦砌出了楼阁与廊檐,有些斑驳古旧,在这座这个时代已足够现代化的都市之中,仿佛千与千寻的世界里陡然拔地而起的汤婆婆的宫殿。清晨却比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更早造访这座宫殿——这座宫殿里,间或有庙宇与茶肆;路上已有小贩,用扁担挑着两只箩筐,吆喝着早餐茶点。狭窄道路两旁,稀稀落落地停着的几辆汽车,是这唐人街里最为摩登的符号。
这初初看上去积攒了岁月尘土的城中之城,破落之中,自有它的一份独特气定神闲。
顿了顿,淮真小步上去,跟着罗文身后穿梭在街市之中。
街上间或有三两高颧骨紫棠色皮肤的广东人,推开屋门,走到街上来,伸了个懒腰。看见罗文,笑着招呼:“哟,季太,好久冇见。这位女仔是?看起来好生面生。”
罗文显然没什么心情唠家常,三两句打发掉老邻居,领着淮真快步经过富丽堂皇的上海饭店,穿过一条条街巷,走进都板街。
十分钟后,两人停在一间两层瓦楼前。
淮真抬眼一看,门顶牌匾上烫了四个繁体大字:“阿福洗衣。”
季罗文揿了揿木门旁的铜铃,一个少女惊喜笑声从屋里传来:“是不是妈妈回来了?”
伴随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拉开来。
“妈妈回来了!怎么样,累不累,香港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有给我带回来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母亲折腾两月整,你除了吃就不知别的了?”
那少女不理,伸手去夺罗文手里的箱子。
罗文半只脚踏进屋里,一个侧身,屋里少女和屋外少女就这么打了照面。
略嫌长的瓜子脸,典型东方人平淡无奇的五官;虽挑不出什么错处,但那脸蛋上略高的颧骨与两颊上点缀着的几粒太阳晒出来的雀斑,让她显得又些苦相。大概是罗文的遗传基因太强大,屋里那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却并不比淮真高出多少。
她手里正拿着毛巾擦拭湿漉漉的长发。一对上淮真的眼睛,手头动作便停了下来。嘴张了张,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回头:“妈妈……你从前背着我与爸爸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