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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努力记下了去那座小树林的路, 要在半融化的冰冷的积雪中寻找一点冒出头的嫩芽是非常困难的事, 宁宁没有时间再去搜寻更安全的备用地点了。她只能祈祷在那座小树林里还有足够用的量。冬天人们戴着帽子, 既是为守礼节也是保暖,可以不必将头发露出来,春天来了的时候, 宁宁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更多人看到她那头飘忽不定的红发。
宁宁三个月染一次头发, 但她没有清晰的镜子,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药草碾碎时会发出浓烈的气味,宁宁每次都只能速战速决。以前没有人会注意宁宁这种小老鼠的头发,现在的宁宁不敢赌。无论如何,她必须在春日祭前将这件事情搞定。
但宁宁又开始没有时间。艾德里恩老管家告诉宁宁,她将会被带到牧师义诊的大棚那里去, 作为一个小杂务帮忙做做计算, 管理物品。宁宁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努力记着老人教她的那些知识, 然后在肚子里骂娘。宁宁对春日祭有最深的印象,是因为从牧师义诊到春日祭当天, 为了应付汹涌而来的信徒和频繁的祭礼,他们每天都要做大量的面包,供应比平时多十几二十倍的食物和酒。这种繁重的工作对在厨房劳动的人而言可不是什么好记忆, 宁宁天天都颤抖着手脚回家,扑倒在床上就一睡不醒。
宁宁还宁可回厨房去做繁重的工作, 但这并不是她可以选择的。艾瑟尔大骑士的青睐何等尊荣, 宁宁这种小老鼠怎么有这个资格拒绝他的提拔。艾瑟尔又是这样忙碌、温柔、悲悯, 月亮早出晚归,没有一刻闲暇。他身上还带着伤,宁宁在士兵那时就听见他在夜里咳嗽。出于某种奇异的憧憬宁宁也不忍拒绝他。这个人是在做那些别人都不愿意去做的事,宁宁知道。宁宁要是个男孩,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踊跃向前了。她意识到自己得抓住最后的机会,既然她只能满怀感激地接受艾瑟尔的安排,假如投入牧师义诊这件事,就算没有厨房那么忙碌,她之后也不会有任何脱身的机会了。
“艾德里恩先生。”
她小心翼翼地说:“这是我的荣幸,我愿意为艾瑟尔大人效劳。我……我想向光明祈祷,祈祷艾瑟尔大人健康,一切的事情都会顺利。”她低下头:“光明神一定会保佑艾瑟尔大人的,他受了伤,还那么辛苦。……我等会儿,可以早一点回去,去教堂祈祷,然后告诉丽莱夫人一声吗?”
“当然可以。”老管家微笑地、叹息地说:“尼尼,奥诺德少爷知道你这么为他担心,会很高兴的。”
没关系,宁宁想:我还是会为他祈祷的。
她那天下午就随便学了一点东西,跟着艾德里恩读了读各贵族谱系。老实讲,她根本什么都没读进去,满脑子都想着计算着等会儿的时间,要怎样才能效率最快,要怎样才能准时。雷乌斯是王城,加上临近节日,人流增大,会将关门的时间延迟到第三声钟响后。按宁宁的经验那大约是晚上八、九点之间吧。其实这样时间也很赶,但无论如何,宁宁绝不能被关在城外一晚,光是野狗就会要了她的命。
宁宁难得的表现不好,她就是集中不了精神。艾德里恩还以为宁宁是对即将到来的任务感到战栗。——又有哪个孩子不对这样的任务感到振奋和坐立不安呢?在圣殿的义诊中为那些光明的信徒服务,为主教吩咐,与牧师为伍,一同散播光明的善行,这对任何一个平民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荣耀。即使是宁宁这样冷静聪慧的孩子,她仍是个孩子不是吗?艾德里恩说:“今天的课提早结束吧,你去教堂好好向光明祈祷,静下心来吧。”
老人温柔地吩咐她:“别着急,我们明天再开始。你还有一些时间,而且奥诺德少爷也会帮助你。”
宁宁惭愧地点了点头,不由想着自己是太松懈了。要是在厨房里有这样的表现,她早就被孩子们欺负死了。但,这种感觉竟然不坏。宁宁想起自己早上去厨房的时候,都觉得恍如隔世、那群孩子们像是自动在他们之间立起一层隔膜,没有人敢伸手动她一根手指。他们不知道详情,只知道“尼尼去为大人物做事”。这就够了,宁宁的一个早上几乎什么也没做,热水和面包和奶油汤管够,她断断续续地做工到中午。
这种情况现在会有利于她打时间差。劳尔大叔将宁宁送到老地方,她按计划去向丽莱夫人继续告假,宁宁现在可以很坦然了,她就算旷工个一年半载,也绝不会被厨房辞退。宁宁说:“我想在祈祷室里为艾瑟尔大人祈祷。”丽莱夫人对她那隐隐恭敬的面色也不禁变得柔和。“这是应该的。”
这种柔和不是为了尼尼的飞黄腾达,而是为了艾瑟尔。宁宁说:“春日祭就要到了,我知道您事务繁忙,没有空照应我。您给我一个祈祷室就好,我做完晚祷会自己回去。”
宁宁一向认真负责,绝不偷懒,偶尔撒一个谎,人们不会怀疑她的话。丽莱夫人说:“没问题。”她亲自将宁宁带到某一间祈祷室,为她点起篝火。宁宁还曾经辛苦地擦过这间祈祷室,现在她可以舒服地垫着软垫跪在这里,对着温暖的壁炉祈祷。她说:“谢谢您,丽莱夫人。”宁宁与丽莱夫人逐渐有这样的默契,更趋于平等相处,而不是上下级的碾压。
丽莱夫人临走前对宁宁说:“请替我也送上一份对艾瑟尔大人的祝福。”
宁宁抬头看着她,丽莱夫人的身体似乎像山一样魁梧,坚实而丰满的肉。这在这里需要多少食物才能养出来啊。而她紧束的发髻、麦色的头发,那张日常的紧绷的、阴沉得像魔鬼一样的脸,也会慈祥温柔得像一个慈母,明亮得像一个天使。她向宁宁行了个礼,是那种信徒之间互相问候感谢的礼。胖大的身体轻盈如同壁炉里跳动的火苗。
宁宁点点头说:“好的,丽莱夫人。”
宁宁当然并没有祈祷。她在祈祷室里跪了一会儿,就已经悄没声息地摸到墙根。确定墙外没人,她翻过窗户,拉紧帽子和衣襟,埋头向外狂奔。幸而从铁匠之后宁宁就养成了将钱袋带在身上的习惯。她会藏一部分在艾瑟尔府,另一部分随身携带。她去车行里租了一头骡子,说了某一个村庄的名字:“我收到邻居的信说我妈急病!”让车夫赶路直奔城外。
那个村庄并不直达小树林,但宁宁和艾瑟尔出去了这么多天,已经对这附近的道路有一些心得了解。沿着这个村庄的另一条路出去,应该能到小树林的背后,再横穿树林,就可以到当初的那个坑的地点。或者运气再好一点,路上也有,宁宁就不必走太远的路,时间宽裕许多,她保证可以赶在天黑前回城。
宁宁在村外下车,付了钱,火急火燎地往路上跑,她什么都没有带地突然地来,只希望衣服里够地方装。或者,如果还能找到一条小溪,就算是结了冰的也好,她可以赶快将头发染一部分,就能够节省那些药草。宁宁满怀乐观地想着,自然风干的药草缩小很多,用量也增加很多。她一步一滑地在雪里跑,激起无数肮脏的泥花。大约就是有些事情一定要给她找点不痛快,脑子里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小柔颐指气使地说:“钱宁宁!”
宁宁沉默了一瞬间。她还在跑,瘦弱的身体顶着雪化后的寒风,气温在逐渐变暖,和冷空气纠缠成一种不舒服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是把冰块吸进肚子里。她还喘得跟个风箱一样。小柔很久没来找她了,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她们之间就没有很多话。宁宁乐得把她抛在脑后,而这时候不得不说:
“什么事?”
“我有件事要你帮忙。”小柔的口气与其是说“要你帮忙”还不如说是“我有件事吩咐给你。”宁宁再一次问:“什么事?”
小柔说:“我知道在城东的一个什么市场的水晶球店里有卖迷药,你去给我买一点来。”
她又发起脾气,抱怨宁宁帮不上忙,零钱要她去找,怎么逃出去也要她准备。宁宁权当脑子里的是一堆乱码,看着前面的路跑一会儿,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应一句小柔的话,居然也能跟得上。“总之,”小柔不由分说地指示:“我找到可以跑出去的门了,但是那边有看门人看守,我弄不到这种迷药,你去给我弄一点来。”
宁宁用脚趾头想了一会儿,这种计划操作难度光这样想都觉得无比的大。去哪里买迷药呢?宁宁也没有去过那什么水晶球店,找不找得到路都不知道。还要买迷药,要多少钱?小柔从哪里听来的?她总不可能从宁宁这样的人那里听来吧?那种上等人光顾的迷药需要多少钱呢?反正宁宁肯定买不起。最重要的是,就算药买来了,能怎么给?
“我不管。”小柔傲慢地说,看来她在来找宁宁之前也早就想好要怎么对付她、“你必须给我弄到药!我都计划到这个程度上了,零钱我都拿到了!我必须要出去玩!如果到时候是你的缘故害我计划失败,你看我会怎么收拾你!”
宁宁不想和小柔交恶,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她更不想。小柔有时间天天在她脑子里尖叫,就算只有一小时,宁宁听着她的声音晚上都会做噩梦。她想了想,妥协说:“我可能没法去那个水晶球店那里买。但我尽量给你弄到药,可你要保证找到一个我可以给你递进去的地方。”她重申:“必须能安全地递进去,不被任何人发现。”
宁宁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她能感觉到头发上的热气在雪中蒸腾,树林似乎在眼前了,只是宁宁不确定是不是她要找的。宁宁希望是。宁宁在路边能找到几棵药草,她□□拢在手心里,娇嫩的皮肤立刻就冻得通红。宁宁朝手上呵了几口气,才把这几棵草塞进自己的怀里。蓦然冻入胸口的冰冷激得她一个哆嗦。
从这里上去,半融化的积雪向下落,垒成一个容易滑动的小坡。宁宁深一脚浅一脚,尽量朝湿漉漉的土地上走,即使是尽力避免,雪水仍是在足够长的时间中浸入鞋子的皮里,又冷又重,她的脚趾冻得僵硬,几乎要痉挛起来。
小柔说:“那就说定了!你搞到药!三天之内弄到给我!”
三天,马上就要义诊了,哪来的三天。宁宁说:“六天。”
“三天!”
“六天。”
“……四天!”
“五天。”
“你是想要我派人去抓你吗!”小柔在那头气急败坏。宁宁说:“我也可以选择不给你找。我们当初就说好,你自己负责出来,我只负责带你去逛。”
宁宁已经走到树林深处,左顾右盼着。天色很好,雪的反光在白天会让视野更明亮。宁宁能确定这就是她上次来的那个树林,树林在这块区域很浅,她能透过树木,看到那条似曾相识的小路向外蜿蜒。宁宁记得位置,再向里走的一个方向就找到当初那个坑了。她很注意,不要进入树林深处,她可能会迷失。小柔愤恨地说:“好吧!好吧!我当初就不应该给你药,搞什么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宁宁反正不痛不痒。脑子里尖锐吵杂的声音,轰地一声突然消失了,小柔又切断了通讯,正如宁宁所愿。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灌进耳膜里的风声,树叶沙沙作响,冰棱触碰的细碎,而只剩下仿佛幻听般的尖锐的刺鸣。
宁宁不需要走到那个坑边,她很快就看到另一从药草,在塌陷下来的雪坑边冒出尖尖的角,锯齿是灰绿色的,柔嫩而微绿。她跪下来,动作很快地挖着坑。大部分冰层是硬脆的,用石头就可以轻易地砸开。宁宁呵一口气,挖一棵草,然后将它们都收集起来放在怀里。这边挖完了她就往下一处地方寻找。这种草在阴暗潮湿的地方长得最多,就是有点像蘑菇那样子。事实上它在秋季的雨后确实常常和蘑菇长在一起。宁宁很注意看周围有没有枯萎的树。
她很快找到了一棵似乎枯死的树,树边似乎有个小小的洞,被雪封住,看不出来。宁宁卖力地用树枝刨着雪,想要看看树洞里面有没有长很多。然后她的动作停下来,她出了一身冷汗。宁宁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马车粼粼,马蹄在路面上敲响,车厢摇晃,震动的吱嘎。
她倏地回头看去,在树林的背后有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下。宁宁猛地回过头疯狂地刨着树洞……快啊!快啊!她其实本可以往树林深处跑,或者找一个什么雪坑,在背后躲起来,屏息着不发一句话地躲藏起来。她趁那个男人走上土坡时疯狂地刨着树洞,连双手都磨得鲜血淋漓。脚步声明明听不见,却仿佛能在背后,如死神一般地回响。宁宁没空去想: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宁宁将树洞撕开一个口子,拼命地钻进去。
腐臭潮湿的霉味冲鼻而来,什么湿软的东西蹭在脸上,这棵树已经死了,宁宁什么都顾不得。她够瘦小,可以钻入这个树洞,宁宁唯一庆幸自己为了不弄脏弄坏鞋子,尽量走没有雪的地方。她奋力伸出双手,朝上一捅。
哗啦,冰棱随着树干上摇摇欲坠的积雪猛地掉落下来,将这个树洞埋了一半。宁宁将手收回来,紧紧地蜷缩在胸前,仿佛保护自己的心脏。树洞窄得她骨头生疼,喘不过气。可是什么都抵不过那个男人走了进来,宝石靴子轻柔地染上碎雪,皮毛的斗篷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头黑发用黄金发环束起,优雅地卷曲在颜色泽丽的长毛上。他似乎悠闲地扭头四顾,有那一瞬间几乎和宁宁对上了眼。宁宁猛地闭上眼睛,冷汗从全身冒出来,她屏着呼吸屏得快窒息了。撒姆·威登轻笑一声,绕过树干,走到了宁宁的视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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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寒冷的树林,突然充满了絮絮的风声。雪还没有全化尽,冰棱挂在树枝上,要掉不掉地悬着,偶尔会突然落下来,在任何一个地方发出啪嗒的一声。它们断裂开,碎在地上和石头上,你在风声之中隐约能听见滴水,一滴一滴,敲动人的心弦。
宁宁缩在树干里,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等她进来了好一会儿,肌肉受到了坚实的挤压,宁宁就开始觉得这棵太窄了,箍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不过也许是因为她看见撒姆·威登的那双宝石靴子、那捧华美的皮毛披风从她眼前走过,她太震惊和害怕。她那一瞬间胡思乱想:他跟踪我来的?他知道我在这里吗?!会发生什么?我……我会不会死?她又仿佛什么都没想。那个仆人从宁宁面前走过去,他目不斜视,低着头,鹰钩鼻上的目光阴冷,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兔子。
那只兔子的眼睛血红,垂在仆人的手里一摇一晃,在腰际摇摆。那明显是一只魔兽,它和宁宁对上视线,它知道有人在那里,突然吱的一声叫。宁宁连心脏都要听了,那只兔子从宁宁眼前晃过,消失在树洞的缝隙和冰雪的雕塑里。
仆人那嘶哑的声音说:“主人。”撒姆悠闲地说:“你怎么把它带下来了。”
“我以为主人买下它是要在这里吃了它。”
“只不过是路上看着好看,随便买来。”撒姆不当一回事地说,宁宁看不见他,他在树干的另一边,宁宁视野里什么都看不见,而只有黑暗,摇动的雪和树洞的黑。她仿佛包裹在一个套子里发抖,伯爵低沉华丽的声线幽魂一样地传过来。
“你把它拿出来,在等会儿的客人面前像什么样呢?算了,放在那里吧。掩饰一下。”
宁宁就听见脚步声向她走来。那个仆人的声音和撒姆·威登比起来更像鬼,凶厉的小鬼。笼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宁宁的身边落下。笼子和她似乎只隔着一层枯死冻硬的树皮,宁宁连呼吸都屏住了听着仆人在那儿整理树丛。她觉得她连他的呼吸都能听到。男人阴恻恻地说:“安静,别让我的主人不悦。”
在笼子里撞的那种动静就猛然安静下来,整个树林噤若寒蝉,等着王座上的撒姆·威登发话。伯爵轻柔地说;“啊,时间正好,他们来了。”
宁宁在寂静之中听见另一种声音,一种噗嗤声,远处的树干和枝叶互相摩擦,发出巨大的嘈杂声响,像一阵可怖的疾风刮过。巨大的振翅声和沉重的落在地上的声音,有另一个人到了这里,踏下地来,还抖了抖衣服,发出不悦的质问:
“撒姆·威登!”
“殿下。”伯爵惬意地说:“上次之后,好久不见,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愿您健康长寿。”
被称作殿下的男人面对这种问候,声音里明显是带着一些气急败坏。宁宁觉得能让撒姆·威登这样称呼的人一定地位比他高,但他听起来可没有伯爵优雅从容。他看起来是另一个受害者,威登伯爵这种人的又一个受害者。宁宁蜷缩在黑暗中,屏住声气地继续听。
“您的这只隐身鸟真是非常出色,几乎到它落地我才发现它的存在。”
“上次我说要和你见面,你一个劲地推搪。今天又不由分说地通知我在这里谈话,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呸!”似乎是一片碎雪落下来,沾染他高贵的衣袍。哗哗的抖衣声,靴子在雪中啪地踏出了两步。
“你以为雷乌斯尊贵的王室血脉可以任你这样呼来喝去的吗!异人!”
威登伯爵轻柔地笑了一声。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殿下?圣殿那边如此礼貌周到地守护我的住所,我实在是抽不出空隙来与您会面。今天我不是一找到时间,就立刻通知您了吗?我想以您这样的宽大胸怀,一定能毫不介意地谅解我的失礼。”他说:“至于这个地方,倒是我随手选的。作为一名尊贵的上位者,您想必也十分明白,正是随心所欲的命令,才会让您的下属摸不着头脑,猜不着您的心意。”
他倒是一点都不对这个肮脏、湿漉漉、阴暗的树林有一点介意,他丝滑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一点小小的愉悦。“在雪化的春天之前,欣赏一番雷乌斯别有特色的风景,我倒觉得这是件惬意的事。——鲜红峡谷那儿可没有这样秀丽的景致。”
即使是这样解释,他的口气听起来也像是在命令,在抚慰,上位者的抚慰,居高临下的轻描淡写。真是奇怪,一种谦恭宽和的语气怎么能和融入骨髓的傲慢嘲讽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宁宁在肚子里大骂,大骂撒姆·威登是个人渣,哪里不选选了这个地方,也大骂自己倒霉到极点,哪里不选选了今天。她知道自己正撞入一张深沉噬人的蛛网之中,撒姆·威登明显在这里,和这个“王室的血脉”有所谋划。她更深地往树洞深处缩了缩,顾不上自己生疼的肋骨,如果被他们发现,她就活不成了。
他们离她那么近,那么近,宁宁能听见那个男人的脚步声,在原地踏着,走来走去。“好吧,好吧……”他说,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不耐和焦急,落于下风的烦躁,他粗重地呼吸,而撒姆·威登好整以暇地等着,连呼吸都清浅从容。大约就连那张鲜艳如血的红唇也那么恶意地扬起,黑眸讥诮又似乎礼貌地看着对面。
男人阴沉地说:“这和我们当初谈好的不同,深渊气息没能起效!你拖延了那么久没给我诅咒,我知道他跟圣殿私下有协议,假如他已经治好了呢?!你耽误了那么多时间!他现在就要查到我身上来了!”
“拖延时间可不是我的错,我们一开始的约定就不包括后续的服务。您本不应该这样坚持找我,这会让我们暴露的风险增大。我记得我告诉过您,只要您坚持献祭,您能如愿。”
“他昨天出席的那个舞会,看起来可没有一点伤得要死的迹象!”男人恶毒地笑了两声:“就算舞女插了他的肚子,他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在走廊的工具间里干女人呢!你反倒跟我说这东西确实在起效吗?”
“他没有,我自有判断的手段。”
“那就展现给我看!给我证据!否则我要怎么相信你!”
“恕我直言,我并没有这个义务向您展现我的能力。您验证过了东西的真假,我们的契约便到此为止。”撒姆先生的声音向下沉,尽管仍保有着礼貌,宁宁敏感地察觉出他是厌烦了。宁宁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厌倦之处。那是当然,这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太尖锐而神经质,蛮横无理,对撒姆先生而言,这种人太过愚蠢浅显,没有玩弄的乐趣。他开始质问他:“没准你给我的也是假货!”
“就算是假货又怎么样呢?”撒姆先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您已经做了买卖,没法反悔。”他的声音里开始真切地听到一种讥讽。男人的喘息越发粗重,带着一种压抑的暴躁。他蓦然一笑说:“说得对,威登伯爵,我需要做的不是这件事。”然后外面骤然有尖锐的爆破声响,宁宁即使蹲在树里也能听见恐怖的风声。她的头发在一瞬间全张扬起来,巨大的热量烤痛她的脸。沿着树洞的视线能看到巨大的雷电球冲过视野,湮灭在雪地深处。
鹰钩鼻仆人淡定地在她面前走过,手垂下来,手指之间带着锋芒的跳动。男人可怖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沉重的物体滚动声,碾压雪地的黏腻。尖锐的石块碎裂开来,每一声脆响都能割断人的神经。撒姆先生轻柔地说:“你这蠢货。”焦黑的物体滚到宁宁面前,又被扯着腿拖了回去。另一个被斩成两半的长袍男人带着断掉的法杖,摔入雪里,鲜红的液体和脏器四溅开来,在雪中黏糊糊地滚起气泡。
“殿下可不能死,雷乌斯不需要您的葬礼。”他说:“您的手下我误杀了一个,真是抱歉。另外一个我就当赔礼了吧。桑切斯,将那个药给他灌下去。”惨烈的哀嚎回荡在林间,仿若地狱。然后陷入极度的寂静,是因为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嘶嘶声。
宁宁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她反正不想想起撒姆·威登手中的任何一种药。她发着抖,屏着呼吸,尽力深长无声地摄入生命的空气。她用拳头塞入嘴巴,死死咬出深深的痕迹。宁宁睁着眼,望着面前的血。血泊和内脏和尸体,都被一种奇异的水流攀爬,融化进地里。
一阵死寂,树干外的这一场闹剧,似乎才真正地揭开诡谲的真面目。荒谬的吵闹的男人,某个王室的高贵血脉,想做着戏杀死撒姆·威登,反倒被碾压了下风。整个场景仿佛有一个诡异的割裂,好像这才是两人的真面目。撒姆·威登的呼吸都带着一股悠闲高贵,男人的呼吸也猛然的平静下来。他的手下在地上滚,发出簌簌的声音,他不耐地说:“太吵了,闭嘴!”那个声音冷而狠毒。
他说:“我需要更多的深渊气息。”
伯爵笑了一声。“您想要和我订立一份新的契约吗?”
“有何不可。”他说:“你要什么。”
“不如要一份承诺吧。”撒姆·威登说:“别再让圣殿的主教来献祭灵魂,我还想好好看戏,不想被奥诺德·艾瑟尔查到我的头上。过一段劳累的日子。”宁宁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而喘息了一声,明明混杂在许多声音里,那边猛然炸雷般的惊响:“什么人?!”
草丛摇动,笼子崩的一声四碎,铁棍射入树干,插入宁宁的侧腹,她咬住嘴死死忍住了,没有吱一声,她感到胀痛迅速浸透衣服,那只兔子跑过树洞前,被钉死在地上。桑切斯说:“很抱歉,主人。”“哦呀。”撒姆·威登轻柔地说:“……我都忘了这只兔子。”
这当然只是一只无害的兔子,无辜地死在地上,那双红眼睛艳得骇人。兔子被捡走了,撒姆·威登也厌烦了这种交锋。他干脆地说:“我看戏的日子过得很好,可不想被圣殿大骑士找上门。你把那个净做蠢事的主教宰了,他上次看见我的脸了对吧?作为交换,我帮你杀了王储。”
他说:“——用你心心念念的深渊气息。”
这笔交易便就此达成,在一系列诡异的转折之后,居然还能正常地做成一笔血腥的买卖。国家继承人的性命轻如鸿毛地成为天平的一环,他的兄弟哼了一声说:“我期待你的表现,威登伯爵。”衣服在地上沙沙地响,靴子踏响,又是噗嗤一声,一阵风起,树林重归寂静。狼藉后的寂静。宁宁都快憋得眼前发白了,她还一直听着什么声音都没有,撒姆·威登好像全然不存在在那里,她甚至以为他根本不在那里。她用力的握紧拳头,绝对、绝对不能出去——
然后皮毛披风的声音响起,宝石靴子从她面前走过去。撒姆·威登轻柔又恶毒地说:“这树林的景色丑陋得让人作呕。……怎么会挑选来这种地方呢?真是有趣。”雪地中陷入一个大坑,露出泥土地面,尸体不见踪影,融入地下成了养分,灰黑的雪里,有肮脏的泥流涌动。
他走远了,声音逐渐逝去。远处有马匹嘶鸣,想必角马得到了意外的赏赐。马车粼粼,开始转动,直到消失无声。宁宁猛地挣脱出来,树干干枯地包裹在身上,碎裂成片片,几乎成了恶心的泥甲。她大口喘着气,浑身脏污剧痛地倒在雪里,面前一步距离,就是那张着嘴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