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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平的小报告刚发出去, 更大的问题出现了——刘椿病重。有刘椿压着, 兄弟阋墙就是节度使府里的家务事, 但若刘椿一个不好……那可能整个汴州就要变天了。
整个汴州军政界的空气似乎都紧张起来, 州府的长史、司马、参军、录事等人过去还私下里讨论讨论刘家的伦理道德问题, 现在则都凝重着脸, 担心起刘都督的身体, 甚至有胆小的已经送家眷去外地“探亲”去了。
刺史谢亭、别驾程平刚从节度使府回来,两人在小花厅相对而坐, 聊的也是刘椿的病。
适才去探病, 程平受的震动不小。前些天刘都督还目光炯炯、精神健旺、酒宴上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呢, 这次再见,胖虽然还是胖,但面颊上的肉却都没有生机地塌了下去, 脸色暗紫,双目无神, 一说话就喘气,又时常胸闷、前胸后背都疼。
程平怀疑这位封疆大吏恐怕心脏出了问题。
谢刺史和程平到时,刘椿疼痛刚过,一个美貌姬妾给刘椿揉着,三郎刘恭在旁喂药侍疾。
刘椿满头虚汗, 看见谢刺史和程平进来, 只点点头, 并没精力说什么。
若是在程平前世, 刘都督这病情经过手术等现代化医疗手段医治, 或许还得控制,但在这个年代……程平的心往下沉。
谢刺史那般端庄重规矩的人,此时却亲自拿帕子帮刘都督擦汗。
刘椿稍微缓过来一点,他长长地喘一口气:“若我有个长短,志泊看在我的面上,要多看顾他们兄弟一眼。”
刘恭听了这话已是红了眼眶。
“何至于就到那份儿上?都督多虑了。再说,从青州请的名医算着日子就快到了,定能药到病除的。”谢刺史道。
听说名医,刘椿到底点了点头。
谢刺史又宽慰几句,刘椿实在精神不济,不多时便睡了过去。谢刺史对刘恭点点头,便带着程平出来。程平临走拍拍刘恭的肩膀。他抠喽着眼,唇间露出胡子茬儿,这提醒着程平,其实刘恭其实已经不是少年了。
刘恭送谢刺史和程平出来,却并没说什么。
小花厅里,谢刺史轻轻地抿一口茶,“悦安怎么看近来都督府之事?”
这是谢刺史和程平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论宣武军节度使的事。
程平道:“刘都督春秋已高,又有心疾,于宣武军中事恐怕会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程平与这位上司不熟,故而说话遵循官场露三含七原则。
谢刺史却直言道:“若刘都督捐馆,悦安以为谁可继任节度使一职?”
程平没想到一向含蓄端雅的谢刺史张嘴就是白刃战风格。
既然如此,程平也就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了,“说来不过两个途径,或朝廷另外委派,或于宣武军中提拔。于前者,下官不敢妄自揣测圣意,于后者——”
谢刺史以为程平又要说句虚言混过去,心道这程别驾年纪不大,却着实圆滑,没一句落在实处的。
“下官以为,大郎应该可以吧。”程平却给出了实在答案。
大郎刘温估计是大多数人预计的继任人选,但谢刺史总觉得这位程别驾不是这大多数人里的一个。他笑着挑眉,“哦?愿闻其详。”
“一来大郎占着嫡长,人也周全;二来大郎早在军中管理各项事务,节度一州军务可不是能打仗就行,关键还是管理;三来,也没有旁人了啊,军中各属官资历不够,二郎避让其兄锋芒,三郎志不在此……”
谢刺史笑起来:“悦安说话真是条理明晰,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程平笑着看他。
“然,某以为大郎看似精明,实则志大才疏,难当此大任。”谢刺史笑容淡下来。
呵,没想到谢刺史竟然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程平显出惊讶的表情,笑道:“莫非使君押二郎?”
“这‘押’字用得甚妙!”谢刺史笑道,“至于二郎……我们拭目以待吧。”
谢刺史深深地看程平一眼,走了出去。
程平望着他的背影,谢刺史此时跟自己说这个,肯定不是“品评人物癖”发作了……
要是只能在刘氏兄弟中猜,程平押的也是二郎刘良。一则他在军中势力比刘温大,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掌握武力的人,在硬扛的时候胜面比较大,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遭刘温忌惮;二则这实在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
就说奸·淫父妾这事吧。程平觉得,或许这事开始真的是刘温设计,但刘良有没有顺水推舟、以退为进,然后绝地反击扯出长兄陷害自己的事,还真不好说——程平不惮以最大的疑心病来揣测这样一个人物。但程平还是由衷地希望,让刘节度使生病这件事,不是他们的本心。
给节度使治病的那位神医还没到,汴州先迎来了治水的陆相。
江南治水形势一片大好,多个河段同时进行,所以整体进展很快,下游各渠道水域马上就要连通完毕,然后只再疏浚完通济渠,也便差不多完成了。再者,时候已经进入了农历四月,只再熬两个月,江南的新粮也就下来了,整个江南再次盘活。
从各方调往江南的最后一批粮食已在路上,陆允明一方面视察即将开修的通济渠汴河段,一方面迎了这批粮食,分派出去。
谢亭带着程平等属官在码头迎接陆允明。
程平看着官船上下来的紫色身影,帅依旧是帅的,好像有点黑了……
陆允明含笑拉住行礼的谢亭,“志泊无需多礼。”又对汴州州府属官们道,“诸位都请免礼。”目光扫过谢亭身后的程平,心下一笑,汴州水土养人,在这呆了几个月,倒似长了一点肉……
州府官员这边浩浩荡荡,陆允明身边属官却少——都撒在了江南各地,副手周望川老当益壮,自从上了堤,就没怎么离开。
如此,招待起来倒是好招待,先去州府衙门汇报工作走流程,然后去馆驿,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一起去拜望刘都督。刘椿是宣武军都督,从二品,恰比陆允明高一级。
程平如今官位高了,能捞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吃瓜看大佬演戏。
刘都督似比那日探病时好多了,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穿着二品官袍,颇有威仪——程平还是头一回看他穿官袍呢。
大郎二郎在军中都有官职,也都正经着官服,给陆允明见礼。
整个场面和谐得很:刘都督称呼陆允明“诚之”,还回忆了一下与陆家老爷子的老交情;陆允明满面真诚地询问刘都督病情,并建议快马请圣人的御医过来瞧瞧……但程平很擅长透过表面看实质,陆相公与刘都督,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啊。
陆相是陈相门生,陈党在对藩镇问题上,一直是鹰派,主张削弱地方势力,加强朝廷集权,几次大的对藩镇用兵,都是陈党主张。这种情况下,节度使们怎么可能与陆允明有多么亲近?
陆允明是个有眼色的,不难为这位硬撑着的老人,走完过场,很快就带着诸人告辞走了。
白天,人多眼杂,大家都在演;晚间,作为官方卧底,程平终于与这位上峰接上了头。
看着熟悉的笑脸,陆允明不自觉地就笑了,想想,时间过得真快,这个亭子里贼忒兮兮啃藕的少年,如今已是一州别驾。陆允明仔细看程平,当年的贼气和混不吝还有,只是因为有了阅历和城府,这“贼”便化成了官员的圆融,“混不吝”则更像士人的洒脱。
陆允明的目光在程平圆润的面部线条上停一下,呵,倒越发秀气了。
程平则把手里的纸包摊开,笑道:“座主也尝尝这汴州的栗子。”
两人想起第一次因为买栗子相遇的事,都笑了。
并没多少时间叙旧,程平简要地陈述了汴州当前的情况:重病的节度使;做事看似周全、但其实漏洞不少的刘温;让人摸不清底细的刘良;高深莫测、半个地头蛇的谢刺史……汴州军政就如顽童搭的积木城堡,粗粗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但不定碰上哪儿,就噼里啪啦都塌了。
“问题的症结就在节度使这个位子上。”陆允明轻叹一口气,多像多年前的皇位之争。
程平点头,可不是嘛。
“此间事,我会另具表上奏圣人。汴州若有急变……你跟着谢刺史,只管做分内事便好。”
程平略瞪眼睛,按常理推测,你跟谢刺史不是一个阵营的吧?
陆允明笑着皱眉,都五品官了,还做这副小儿郎样子,却到底还是提点她:“他是个有成算的,也知道圣人派你来做什么,你只按正经路数跟着他,便没有问题。”
要是陆相能在这主持就好了,程平不由得笑问:“座主计划在汴州逗留多久?”
“这两日粮到了,便要回江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