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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陆允明对面而坐, 讨论的是运河漕运后面的进程安排。
陆允明建议工部在江南设船舶制造司,就由工部侍郎周望川统领, 督建大型漕船;采用玄宗时裴耀卿的段运法, 在扬州、汴口、渭口等河道交汇处建立大型转运仓贮存粮食;以盐利雇佣民夫船子, 减少徭役征发……
其中重中之重就是沿途官军布防。
皇帝沉吟道:“待汴州稳定后, 就将谢亭调回来, 任——礼部尚书?”
当年与陆允明上下相得的礼部尚书乔仲春已经到了致仕之年,为表示对老臣的爱重, 按照惯例,第一次的致仕奏表, 皇帝没批准,但那不过是礼节,以后这个位子就给谢亭吧。
时人重朝官,但·是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好, 还是朝中礼部尚书好, 就不好说了。不过本朝尚书多有挂“同平章事”衔的, 进了中枢, 当了尚书,算是离着封相这个读书人的终极梦想近了一大步。
对谢亭的事, 陆允明只是点点头。曾经偶尔听程平念叨过一句话,“政治的艺术是妥协”, 确实, 皇帝、朝中两党、谢亭、自己, 谁个不是在拉锯和妥协中生存的?
皇帝说完谢亭, 也说起程平,“这个小子确实是块可造之材,但也太年轻了。他有二十岁吗?”
陆允明不自觉地笑一下,点头:“正好二十岁。”
“朕二十岁还驾鹰围猎、跑马走狗呢……”皇帝嘟囔。
陆允明笑起来:“臣也差不多。”
皇帝笑道:“你不同,你已经中了状元了。”
皇帝拍腿,似是下定了决心:“刚接到消息,云州刺史挂冠辞官,便让程平去云州吧。”
陆允明心里一凛,“云州虽是下州,但作为北部门户,离着回鹘、吐蕃各部都很近,近来回鹘又不太平,程平是文官出身,又年轻,做这样军事重镇的刺史,恐怕不大合适。”
若程平是男人,陆允明再不会挡了她的前途,男人嘛,驻守边塞,以命博前程,是应当的,但现在知道她是女人,心里不免大男子主义发作,“臣以为程平或可再回户部。臣到处跑,户部只窦侍郎撑着,右侍郎长期空缺,圣人若想对程平委以重任,让她任右侍郎就是。”
看皇帝不置可否,陆允明再劝两句:“——或者工部,也可。圣人知道,她当年考的是明算制科,在米南任上也兴修水利,那堤坝修得颇为精巧,她于工程事倒也有两分天赋。”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陆允明:“我怎么觉得你特别舍不得他?”不怪皇帝八卦,实在是这些年,陆允明鲜少就不关乎国计民生的事这样与自己打口舌官司。
听了“舍不得”三个字,陆允明心里一震,说来说去,可不就是“舍不得”!
陆允明抿抿嘴,微笑道:“她确实不合适。”
适才皇帝不过随口一句玩笑,听了陆允明的话,叹口气:“朕也知道他不是顶合适的,但要又忠心、又机敏、骨头还硬的才能当的这个云州刺史,不能跟王棣似的。”王棣就是刚辞官那位云州刺史。
“朝中各部司也有合适的,但是官位都高,朕若是派过去,倒像贬谪!”皇帝解释为什么不在朝中选一个,“还是让程平去吧,年纪轻轻,全当历练!又不是小娘子,藏在家里做什么!”
说到这份儿上,陆允明实在没法再劝,只好点点头,眉头却隐隐地皱起来。
任命文书很快下发。听皇帝面授完机宜,程平叹口气,这又是个藏着雷的肉馅饼啊……但不管怎么说,算是在二十岁的尾巴上穿上了深绯色官服。
在京里这几日,程平忙着走人情,主要是户部原来的同事们,也包括礼部试和制科同年,比如小胖子季元春。
看到季元春那似乎又多了一层的小下巴,程平羡慕嫉妒恨。当年如果也能跟小季似的,当个算学博士,每日骑着驴上班,下班去逛东市,攒点小钱钱,不知有多美……
季元春觉得程平的世界太玄幻了,“悦安,大家吃酒时提起你,都羡慕得很,你这——升得也太快了。”
“……”那是你们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揍!
走完这些“亲戚朋友”,领了敕牒、告身、新官服,走完吏部程序,程平终于去探望最想见、但又别着劲儿强忍着不去见的那位。
看程平显摆地穿着崭新的四品官服,深绯色的袍子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白皙,陆允明突然想起当初亲手养大的小马驹第一次配鞍鞯时的情景来。
知道她前途多艰,陆允明便想让她多高兴高兴,于是夸赞道:“好看!”
程平笑得眯起月牙眼。
陆允明自己却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亲自去拿舆图,“你看,这便是云州。”
听了皇帝的交代,程平自己也搜集云州资料,打听云州消息,于云州事多少知道一些,“听闻回鹘这几年兵强马壮,时常犯边?”
陆允明点头,“边贸强行买卖,劫掠粮食财富,乃至强占一些县镇,并不生大事,却也着实让人头疼。今年秋,抢粮食甚至抢到了云州城郊。”这也是原云州刺史为什么辞职的原因,受不了这样长期的骚扰惊吓。
“云州不是有兵吗?”程平问。像这种边关重镇,不比内地,刺史手里应该是有兵的。
“有,但不足以对抗回鹘可汗。更多的兵在都督府和都护府手里。”陆允明跟程平交底。
……
两人直聊到吃午饭,才算打住。
陆允明问:“几时去上任?”
程平笑道:“真舍不得离开长安,再过个七八日吧,等门生把长安美食再多吃点儿。”
陆允明笑笑,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皇帝怜悯陆允明受伤初愈,允他几日假。陆允明想着,这种秋日,携一二好友去终南山登高望远,是顶合适的——只是这“好友”到底是女人……
若不知她身份,陆允明肯定是没什么犹豫的,但现在,再出口邀约,未免太——孟浪。
看陆允明满脸严肃,程平以为他还在想云州的事,便笑道:“云州城高池深,离着都护府又不远,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她即将远行,不知何年何月再见,陆允明舔舔嘴唇,“我这几日去终南山登高,你要不要去?”
程平一怔,笑道:“好啊。”
陆允明知道程平一定会答应,她那般随和的性子,又善解人意,自己说的,她鲜少有不答应的时候。看着程平小小的脸、细巧眉眼、笑的时候略皱的鼻子,陆允明脑子里冒出另一个词——乖。这个字如入口即化的云酪糕,让陆允明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的阿平就要远行去云州了。”“我的”和“阿平”两个词,即便是跟自己,陆允明也是第一次说出口,但一旦说出来,脑子里念的便都是这几个字。陆允明紧紧地抿着嘴,谨防这隐秘的缠绵在唇齿间的话不小心逸了出去。
程平不知道陆允明怎么又严肃起来,估计又想起朝中事,朝忧其君、晚忧其民,中间还有人事党争,宰相是真不好当啊。
陆允明为压制心里的儿女私情,与程平说起正事:“我本谏过圣人,让你留在户部或工部,但去云州实在没有合适的人了。”
程平与陆允明相处久了,知道他怎么想的,有点感激,到底还是在心里骂一句“大猪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