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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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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冬天,特别寒冷。
江南很少积这么厚的雪,这个冬季却自入冬就是两场大雪,新年过后更加没有天晴的日子,连续下雪,纷纷扬扬地飘洒不停。
院中的雪扫了也没用,索性只留了条小道走路,其余便由它积着。收雪水的鬼脸青到蓄了不少,埋在墙角树下,待开春就好煮茶了。院角的腊梅开得正旺,瑈璇拍拍手上的雪,仰头望着娇黄的花朵,嗅到阵阵沁人芬芳。
明天,去吗?
太子妃张氏,老家乃是河南永城。张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也就是朱瞻基的外婆,发现永城县主簿孙忠的女儿孙氏貌美聪明,便屡次在张妃面前提起。张妃想到儿子的亲事,便将孙氏选入了东宫,因年纪都还小,就先养在自己宫中。
不想永乐帝见朱瞻基渐渐大了,考虑该给他成家,见了孙氏几次,却觉得太过聪明外露,不大满意之下,便让钦天监观天象察看太孙妃的兆象。沈监正望了几天几夜,奏曰:星气见奎娄,太孙妃当在济河之间。圣意便挑了敦厚福相的山东济宁胡氏,乃是锦衣卫百户胡荣之女。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这是不想太子妃与太孙妃出在一个地方,以免外戚势力过大。太子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现在已经要管皇太孙的婚事,以后,还会管什么?英明神武的永乐大帝,不会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太子妃当然得服从永乐帝,于是胡氏为妃,孙氏为嫔,要在永乐十五年正月二十二这一天同时嫁给皇太孙。
太孙大婚,非同小可,自秋天诏书下后便开始忙起来。
东宫先是派出长长的使团,满载着数车礼物去胡家行纳彩礼。金银绸缎茶丝雁甲,凡能想到的应有尽有。之后是更隆重的大征礼,除了礼物更多之外,金银钱财按例要达到某个巨额,正副使节的级别也要更高。
东西倒简单,自有宫中采办办理;只是使节人选,太子夫妇犯了难。东宫刚遭遇一次洗劫,能干的宫僚都进了诏狱,连杨溥黄淮都没出得来,东宫这会儿简直就是无可用之人。
太子学了乖,凡事奏请皇帝。永乐帝本已派了礼部尚书吕震和礼部侍郎尹昌隆协办婚礼,干脆就又下旨,朝臣中凡单身未婚的皆去东宫听从太子太子妃安排工作。听起来不得了,结果悲催地发现,也就十来个人,基本都是今科的进士,还没来得及成家的。
于是,瑈璇糊里糊涂地便和甘棠成了东宫使团的成员,甘棠更是副使节,下大征礼,明天正日子还要代表太孙去胡家奉迎太孙妃!
瑈璇实在觉得乱,是他,娶亲啊!
没想到,朱瞻基要大婚的消息,对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冲击。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一片空白,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甘棠,不记得那诏书是怎么拟的,甚至不记得那日是怎么回家的。
为什么呢?瑈璇不明白。
忽然“瞿瞿”两声,在院外响起。瑈璇大喜,“唧唧吱”回了一声,一边叫:“锄药!快去开门!”一边转身往屋前走去。蹚过一片半尺深的积雪,踏上小径,忽然脚底一滑,结结实实地直摔下去。瑈璇心中叫着糟糕,等着埋首泥地,突然迎面伸过两只臂膀,将自己一把托住。
瑈璇抬头看时,正是朱瞻基。大冷的天还是一身琥珀锦衣,身后跟着的荣冬捧着件紫貂大氅,蛐蛐笼藏在大氅之下。
瑈璇笑:“你把大毛衣服让给桃叶帅了?”
朱瞻基扎手笑道:“我又不冷,母亲非让穿,不然不给出门。”说着接过蟋蟀笼,和瑈璇往屋里走,一边吩咐荣冬:“把这路清一清,别再摔着人。”
锄药赶紧跑过来:“荣大叔您歇歇,让小的来。这早上刚铲干净的,又结上了。” 锄药后来知道,荣冬荣夏乃是锦衣卫左右镇抚,正五品的官儿,比瑈璇可大得多。怎敢让锦衣卫镇抚扫雪?
“是啊,这雪下个没完没了了。”荣冬却不在意,与锄药说笑着,自己找了把大笤帚。
瑈璇看看小泥炉上的水壶噗嘟噗嘟开了,随手便泡了茶,一边问道:“你今儿怎么走得开?不少事吧?”
朱瞻基逗弄着桃叶帅:“没我什么事。宫里是忙翻天了,到处在布置装饰倒腾,我看得烦,就溜出来了。”
瑈璇给他沏上茶:“就是明天了呐!你不激动?”这人也太淡定了,明日就大婚了,而且娶两个,怎么一点儿反应没有?
朱瞻基挑了挑眉,似乎很奇怪:“就是明天开始家里多两个人呗,有什么好激动的?她们归母亲管,和我关系不大。”想了想道:“最多有时候晚上过去睡个觉。”
瑈璇好奇:“你更想去谁的宫里?”问完了,脸有些红。
朱瞻基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桃叶帅:“谁都一样呐。孙嫔我在宫里见过,胡妃听说是个老实人。”
见瑈璇满脸不解,笑道:“不都是这样吗?父亲说是待母亲特别好些,东宫里十几个嫔妃我看他也都轮流转转。皇祖父自皇祖母薨了便没立后,后宫里也不见得去谁那里多些。”
顿了顿道:“听闻原来有个朝鲜来的权妃特别得宠些,可惜永乐十年带着北征时死在路上了。”
瑈璇双手支颐,望着空中说道:“也许你们皇家是这样的?可是我听姆妈说,爹爹在的时候,他们一日也没有分开过。要不是因为有了我,姆妈会陪着爹爹一起进京考试。爹爹不在了这么多年,姆妈也只是想着他一个人。姆妈说,有了心爱的人,便会只想和他在一起。”
想到父母的这种恩爱,无比神往。
朱瞻基不吭声,瑈璇以为他在沉思,低头看时,他正小心地把桃叶帅通州将自笼中放入旁边的青花罐中,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在说什么。瑈璇笑了笑,便一起逗弄起蟋蟀来。
第二天便是大婚的正日子,瑈璇想想,还是准时到了东宫。先是拜过太子太子妃,然后随在朱瞻基之后拜太庙拜奉先殿拜皇帝,然后太孙歇息了,反而是使团一行人再浩浩荡荡地开发到胡家,敲锣打鼓地接胡妃回到东宫。又是一套繁琐的跪拜,终于新娘送入了洞房,使团回到了大殿筵席上。
瑈璇腿都酸了,这一日够累的。在角落里悄悄找了个座位坐下,敲了敲腿。仰首见主位上皇帝居中而坐,太子太孙和汉王陪在左右,一群大臣簇拥着。
朱瞻基一身大红的喜服喜帽,衬得他容光焕发,连一向漫不经心的笑容看起来都有些喜气洋洋。
瑈璇忽然一阵心酸,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盅,仰脖便喝了下去。没想到又是烧酒,一股热浪自口中直烧到胸腹,瑈璇呛得咳嗽,又急忙捂住嘴,这会儿可不想引谁注意。
旁边递过来一杯水,瑈璇急忙接过,喝到嘴里居然是酸梅汤!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这好东西?比烧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瑈璇侧过头,却是朱高壑坐在了案旁,含笑静静看着自己。
瑈璇红了脸,埋头又喝了口酸梅汤,真是好喝!瑈璇满足地叹了口气。酒意有些涌上来,瑈璇忽然轻声问道:“小王爷,你成亲了吗?”
朱高壑怔了怔,有些意外:“还没有。太孙这大婚了,我们兄弟们估计也就快了吧?”
瑈璇又喝了口汤,问道:“那你想过娶什么样的人吗?”
朱高壑说得有些无奈:“婚姻主之父母,何况我们家,当然得听父王的。估计总是个有目的的联姻吧?”说着也不由得举起案上酒盅,默默喝了一杯,面不改色。
瑈璇笑:“你们家的人倒都酒量好,和皇上象得很。”
“什么事象朕呐?”不知何时,永乐帝路过屋角,听到瑈璇的话,停步问道。大殿内的人散了大半,原来太孙入了洞房,很多都拥去看热闹了。
瑈璇吓了一跳,急忙跪倒:“微臣不知圣上在此,胡言乱语,圣上恕罪。”
朱高壑也忙笑着解释道:“陈状元夸孙儿喝酒象皇祖父,真是过奖,皇祖父莫怪。”
也许是因为喜庆的日子,也许是好酒之人喜欢听别人夸自己酒量好,永乐帝居然不以为忤,走几步到了二人案前,一边道:“在陈状元眼里,咱们老朱家的酒量,是真的了不起喽?”
一边示意二人照旧坐下,自己居然也坐在了案边。太子,汉王和杨士奇本来跟在皇帝身后,愣了愣,只好也在案旁依次坐下。
瑈璇睁大眼睛:“圣上喝这么烈的烧酒,就像喝水一样。太孙殿下和世子殿下也是眉头皱都不皱一下。真是家学渊源,祖孙海量。”
永乐帝望着瑈璇的眼睛,有一阵恍惚。这惊讶睁大眼的模样,可真是象……皇帝摇摇头,笑道:“你这南方小状元,倒有趣。”侧头看了看太子和汉王:“小状元夸我们老朱家酒量,你们两个也表现一下罢!”
果然汉王也是好酒量,笑着就干了杯烈酒;太子稍稍迟疑,没说什么也把酒喝了,微微皱了皱眉。
永乐帝笑道:“如何?我们老朱家的不赖吧?可惜高燧不在你看不到,那也是个厉害的。”
瑈璇酒意上涌,已经有些话多,好奇地问:“圣上是说的赵王吗?在北京的?”说着主动给皇帝斟了杯酒。杨士奇皱了皱眉,不知道这陈翰林今儿怎么在皇帝面前如此轻松自在,还话多?真是喝高了?
永乐帝笑道:“不错。朕就这三个儿子。”说着干了酒盅,解释道:“太祖定的五行之名,朕这一辈的是从木”,指了指朱高炽和朱高煦:“他们是从火”,又指了指朱瞻壑:“他们小的是从土。”
太祖朱元璋迷信阴阳五行,老早就将历代子孙的名字规定了每一代的五行,“木,火,土,金,水”轮着来。后来整个明朝二百七十六年的历代皇室和藩王,都严格遵守了这一祖训。可惜才转了两轮,第三轮刚起个头,崇祯皇帝朱由检,木字辈,大明就亡了。
瑈璇随手把酒又斟上,笑道:“皇上好福气呢,三个儿子个个人才出众,又都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皇上享这阖家天伦之乐,多好呐。”
双手支颐,问道:“赵王是什么模样,也长得像圣上吗?”酒意上涌,两颊桃红,而眼波盈盈,更是要滴出水一样。永乐帝看着这记忆中的眼睛,又有些恍惚。
杨士奇听得直皱眉。堂堂大明状元,翰林院编修,怎么像个女人似的拉家常?偏偏皇帝还聊得蛮投机。
汉王和朱高壑也是面面相觑,在画舫上见识过陈状元话多,他原来在哪儿都话多?这话里又听不出什么意思,仅是好奇?还是恭维皇帝?
太子含笑坐在一旁,显然拿定了注意不开口。
永乐帝做了十几年皇帝,自徐皇后薨后,真是孤家寡人,唯一的朋友道衍还是个和尚,不喝酒。平时臣子也好妃嫔也好,在自己面前都是毕恭毕敬,唯一就是孙子朱瞻基自然些,可是从来也不会这样婆婆妈妈聊些家常。
此时这小状元自然而然地斟酒,自然而然地开聊,永乐帝喝着酒,竟然有了倾吐的欲望:“高燧那小子,长得也像我,和高煦差不多。武功打仗都也很厉害的。”
瑈璇惋惜地叹道:“那圣上怎么舍得啊?北京那么远,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留在金陵一家人一起多好啊!”说着居然举杯,安慰似地向皇帝拜了拜,两人一起喝!杨士奇看得呆住,这个陈翰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永乐帝叹道:“皇帝家,哪儿有那么容易一家人在一起。”说到这里停了停,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什么?
摇摇头又接着说道:“朕就藩那会儿,也就二十出头,在北平一呆就是二十年……”永乐帝和陈状元边喝边聊,旁边四个人目瞪口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闹洞房的人蜂拥而归,大殿上又热闹起来。皇帝才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回宫。
甘棠一眼看见瑈璇在皇帝面前喝得醉态可掬,叹了口气,不顾朱瞻壑瞪眼,扶起瑈璇就回尹府。一出大殿,一阵冷风迎面吹来,瑈璇头晕目眩,踉跄着抓紧了甘棠,大着舌头说道:“甘棠,这可又在你面前喝醉了呐!”
甘棠不理他,见东宫门前拥挤,吩咐徐照去把车拉到对面道上。自己架起瑈璇,穿过雪地。
雪花飘落在滚烫的面颊上,瞬间融化。瑈璇回头望向来路,在一片白雪茫茫中,红色装裹,高悬红色灯笼,贴满红色喜帖的东宫,份外醒目地喜气洋洋。大朵的雪花飞舞着,隐隐约约,传来鼓乐声和喧闹声。
他并没有出来送客,他入了洞房,在陪他的新娘。
瑈璇心中大恸,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打在积雪上,点点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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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皇帝没有上朝,只传了杨士奇去乾清宫问话。
杨士奇心中暗叹,这都是昨儿喝多了的!陈翰林听说是出东宫就倒了,今天也是没来,告了病休。酒色误人,诚不我欺!
进了乾清宫,永乐帝歪在榻上,没精打采的。榻边放了只小火炉,红彤彤的火光中,蓝色的小火苗一跳一跳。
永乐帝示意杨士奇立在一旁,半天问道:“汉王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分藩的?”杨士奇怔了怔,不动声色地回到:“禀圣上,是永乐二年,藩国云南。”
永乐帝微微眯起了眼,似乎在回忆。
是,是在十几年前。高煦痛哭着奔到自己面前,喊着:“儿子犯了何罪,要发配我到云南?”满脸的泪水。徐皇后也哭,不舍得他去那么远。于是就留在了京城,一呆就是十几年。
前年封他到青州,他还是不肯去。自己忙着北征,没顾得上,也许是不想催逼他。结果呆到了现在。
永乐帝良久不语,杨士奇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
汉王得宠,太子一点儿小事就遭打压;自己虽然拥立太子,却完全不敢表露出来,潜伏一样地小心翼翼几头糊弄才能活下来。难道,皇帝终于对汉王有想法了?
回想昨天陈状元和皇帝拉家常,不会吧?是这些话的影响?
永乐帝低低说道:“拟朕旨意,封汉王去乐安州(今山东惠民),给他两个月时间准备,三月二十日前必须启程。”
杨士奇心中大喜,面上还是丝毫不露,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圣明!”
永乐帝哼了一声,瞅了瞅他,道:“汉王分藩两次都不肯走,非要留在京城,难道存的好意?朕要迁都到顺天府,汉王却要留在应天府,居心何在?恐怕不等朕尸骨凉透,两个儿子就要打起来,你们心知肚明,一个个却都不吭声!”
见杨士奇额头冒汗,又怒道:“小状元恭喜朕安享天伦之乐,两个儿子却连善终都难,如何安享?你们以为你们就能置身事外?”
这话说的甚重,杨士奇大惊,连连叩头:“微臣不敢。非臣狡辩,譬如上次迎圣驾迟到一事,皆是臣等下人办事不力,太子仍受重责。臣等,实在不明圣意,不敢妄加进言。”
永乐帝不语。也是,自己偏爱高煦,待太子不免苛责。对汉王的一次次纵容,助长了他的非份之想,也许,这样反而害了他。解缙说“是起争也!”莫非竟是对的?
永乐帝眼望半空,缓缓说道:“杨卿也是为人父母,对子女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平安二字。太子仁厚,又有你们这些大臣们护着,当能平安终老。汉王却没那么容易,性子本来不驯,又与武将们混在一起,没什么人好好引导。真是前路凶险。希望这次让他去乐安,他真的能从此平安。”
谁能料到,永乐大帝对两个儿子,只是如此简单的愿望。更谁能料到,这么简单的愿望,最终竟然没能实现。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惜,父亲永乐大帝的这番苦心,汉王一直没有明白。
杨士奇连连答应,出了乾清宫。十几年的谋划和担忧,居然今日解决了!岂止令人大喜过望,简直令人将信将疑!此时回想昨日陈状元的酒话,其实就是两个内容:汉王还在京城!皇帝是否要一家平安?
说的如此不露声色,如此巧妙艺术。
大雪初晴,乾清宫的飞檐在碧蓝的空中直穿云霄,阳光照耀下,竟有些晃眼。杨士奇喃喃自语:这个陈翰林,胆识过人,真是不简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