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上巳

姞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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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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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论语》中孔子弟子曾晰说的,是他的志向,也是暮春时节踏青春浴的欢乐场景。

    三月三的上巳节,是祓禊(音FuXi)沐浴日,也是女儿节。古时的习俗,要祓禊即在河中沐浴或泡温泉,祛除不祥不洁;要摘香草芍兰之类互赠;要临水饮宴或者曲水流觞。最普遍的,是游春踏青。

    白烟玉与甘棠并肩行在凤凰山脚,春光明媚花红柳绿,游人如帜。白烟玉依旧一袭白衣,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明艳照人;甘棠也特意换下朝服,着了一身宝蓝锦袍,沉毅挺拔。一对璧人走在人群中甚是显眼,吸引无数目光。

    一个卖花女跳到甘棠面前,捧上一束兰花,笑道:“这位公子,买束花送夫人吧?尊夫人这么美,正好配这兰花啊!”

    白烟玉红了脸,嗫嚅道:“我不是,我们不是。。”甘棠已经笑着摸出铜钱接过了兰花,卖花女喜笑颜开:“谢谢公子夫人!祝二位恩爱到老!”说着跑远了。

    甘棠将兰花递在白烟玉手中,笑道:“难得见到兰花,雅得紧!”这大半年来,以照顾陈宅为由,经常出入陈府,也常常见到白烟玉。虽然心底骂了自己千万遍没出息,可想到白烟玉的面容,双脚不听话地又迈步到了陈府。虽然大多只是见一面,说几句家常,然而那种喜悦满足感,无可替代。

    白烟玉捧着兰花,阵阵幽香扑鼻而来,心中怔仲不安。这大半年,亏了甘棠,里里外外都安排得妥当,还时常来陪自己说话聊天弹琴下棋。而自己,不知自何时起,开始盼望与他见面,开始享受与他一起的时光,开始不舍得他离开。甚至,开始想念他。

    白烟玉并不是不经世事的清纯少女,教坊混迹多年,看惯了世间薄幸男子,从不期待自己这一生还会有真挚的男欢女爱。能自教坊脱籍,能在瑈璇家里有个窝,白烟玉已经是谢天谢地,并不敢再有奢望。

    可是甘棠……

    那么些美好的时光啊!

    白烟玉偷偷侧脸望了一眼甘棠,正巧甘棠也在悄悄注视,两人目光相触,都是赶紧匆匆避开。白烟玉羞涩难当,甘棠面红过耳,心慌意乱的同时,心底又都有一丝甜蜜。

    上山的道路有些陡峭,二人却浑然不觉,两颗心飘飘荡荡,脚步轻飘飘地登上了凤凰山顶。转过最后一截弯道,顿时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金陵古城的风光尽收眼底。远处的紫金山参差如画,郁郁葱葱之前,皇宫栋宇嵯峨檐楹高迥。琉璃顶辉煌耀眼。二人默默望着这壮观的景象,心旷神怡。

    良久,甘棠清了清嗓子,指着远处的城墙道:“那就是应天府的城墙,自凤凰台这里看到的是聚宝门至三山门一段。”

    白烟玉眺望着风景,渐渐恢复了平静。问道:“诗仙李白当日吟诵凤凰台,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停了停,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甘棠连忙接着道:“三山半落青山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白烟玉见他急急忙忙一口气吟完,不由笑:“你慢点儿,别呛着。”知道甘棠待自己紧张,心中也自感动,又问道:“那怎么这里看不见长江,也看不见白鹭洲呢?”

    甘棠见白烟玉关心自己,心神飘荡,一时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答道:“李白所在的唐朝时,金陵古城是江南重镇,但是规模还不大。凤台山这里原是一片荒凉,山顶地势高亢,登临便可见‘大江前绕,鹭洲中分’。”

    说着说着渐渐平静,“五代十国时杨吴筑城,凤凰山的山势被切断,凤凰台被围在了城内,但当时仍是前临城墉,后俯淮水。直到我大明,太祖筑起这举世无双的应天府城墙,城垣高崇,便挡住了长江和白鹭洲。”

    甘棠正说着,脚下无意踏中了几根断枝,“咔啦”响了几响。树梢两只大鸟惊起,掠过白色的云朵,振翅而去。 白烟玉仰望碧空,飞鸟盘旋,喃喃道:“瑈璇在就好了。定能唤这些鸟儿翔集山上,还可音声相和。”

    甘棠一怔,见白烟玉象是自言自语,说得极其自然。既不觉得在自己面前不能提瑈璇,说到瑈璇也不因与自己一起略显愧意,一派光明磊落。反而是自己,想到瑈璇,心中不安。瑈璇是朋友是兄弟,白烟玉是他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戏,如何能再有非份之想?

    可是,又如何能,不去想这个魂牵梦萦的人儿?

    甘棠暗暗叹一口气,心中又骂了自己无数遍。

    二人走到一处溪水边,刚落过几场春雨,水流颇湍急。上巳节的风俗,今日都要春沐祛邪,不少游人在溪水中浣足泼水,男女老幼不少人,嬉闹玩耍,笑声响彻山谷。

    甘棠笑道:“要不下水试试?也算过个节?”

    白烟玉走了半日,已经有些出汗,见溪水清澈见底,不禁有些心动,当众脱袜浣足是不敢,洗洗手擦把脸总可以。于是自袖中取出丝帕,往溪水中走去。

    没想到坡道滑溜,白烟玉一个趔趄就要摔倒。甘棠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左手扶在了白烟玉的腰间,右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白烟玉惊魂未定,怔怔望向甘棠,甘棠微微一笑:“雨后路滑,我扶着你吧。”目光掠过白烟玉的手臂,滑倒时袖子散开了,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臂,丰润柔腻。

    甘棠不敢多看,便想移开目光。可是,可是手臂上一颗殷红的砂痣在一片雪白中耀眼夺目,甘棠一呆。白烟玉察觉到,手臂连甩,急急整好了衣袖,转身便行。

    甘棠定定神,连忙跟随在后,二人都不说话,只听到身旁游人的欢声笑语不绝,白烟玉娇喘细细。

    那是守宫砂?甘棠曾在翰林院,知道教坊司为方便管理,教坊中的女乐都在幼时便种下守宫砂,之后每月检查,严防失身。特别是祭祀大典前,更要确保女乐是处子。可是白烟玉,怎么会?她做陈夫人那么久了……

    甘棠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山风习习,白烟玉的气息随风飘来,幽香阵阵。难怪古人说“香汗”,她真的是连汗都是馥郁芬芳。

    又走了截山路,一间竹亭掩映在林木之间,茶幌高挑在亭檐上。甘棠笑道:“歇歇脚,喝杯茶吧?”说着拂净竹凳,让白烟玉先坐下。倒好茶水,又去亭中找到净水浸湿了自己的棉帕,递给白烟玉道:“擦擦汗,干净的。”

    白烟玉有些脸红,沉默着接过。这是甘棠的帕子,和他的人一样,方方正正。

    甘棠找着话说:“想不到这村野林间,茶倒不错。是才下的新茶。”白烟玉不置可否,低头抿着茶,面颊渐渐两朵红云。

    忽然一声惊喜的呼唤:“少爷!”

    甘棠抬眼一看,立刻头大。是徐照陪着母亲和几位女眷,环佩叮当香风拂面,花花绿绿一堆人。甘棠急忙上前一一行礼问候,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招呼完毕。回头不安地望一眼白烟玉,她虽站起了身,可是含笑低头,显然无意结识这一群阔太太。

    韩夫人早就知道宝贝儿子钟情奇芳阁的一位白姑娘,初时只当少年人一时情迷,没想到三四年过去,儿子不肯娶亲,说到亲事就翻脸。韩夫人心中焦急,打听下来,那位白姑娘却已被赐婚给了陈状元。然而与儿子提亲,依旧听都不听。

    今日上巳节,一早就人影不见,这凤凰山上碰见,居然有一位女伴!山风拂过,白烟玉衣袂飘飘,袅娜的白色身影在苍翠的林中恍如仙子。韩夫人暗暗打量,不由得眉头紧皱。

    这女子,分明是已婚媳妇的打扮。

    甘棠见母亲面色不善,忙笑道:“母亲,您这是要歇歇脚?我们先走了啊。”韩夫人听到“我们”两字,不由哼了一声,冷冷道:“那是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甘棠无奈,冲白烟玉笑道:“这是家母。”对着母亲却犯了难,半天说道:“这是陈状元夫人。”这样说出口,心如刀绞。是,她其实是陈夫人。

    白烟玉并不抬头,裣衽一礼,短短含笑叫了声:“韩夫人”,也并不多言。韩夫人心中有气,故意加重了语气:“陈夫人,久仰!”

    身旁的几位阔太太都有些好奇,甘棠眼见她们要开口,连忙躬身行礼,急急道:“孩儿先告退了。”领着白烟玉便走。

    白烟玉淡淡走开,白玉似的面庞微微红晕,却并不多礼。走出几步,听到身后韩夫人愤愤的声音:“烟花女子,不知自重!”几个阔太附和着:“那就是原来奇芳阁的?果然是教坊出来的,可真妖媚。”

    白烟玉一怔,低了头,疾步下山,飘摇的身影如风拂柳絮。甘棠心中叫苦,大步随在一旁。一棵棵树木掠过耳边,竟有些风声呼呼。

    到得山脚,转出山道,灵霚正候在车边。白烟玉垂首道:“今日有劳韩公子,这就请回吧。”甘棠见她面色淡淡不见喜怒,但是双手扭着衣角绞个不停,显然也是心中不宁。心中歉疚,惶然道:“对不起,家母,家母……”

    白烟玉淡淡一笑,笑得有些苦涩:“别说了。是我自己不好。”本来已经嫁了人,真也好,假也好,自己总是“陈夫人”了,是不该再和甘棠在一起。

    望着甘棠,轻轻道:“韩公子保重!” 白烟玉放下车帘,便欲就此别过。甘棠大急,知道她这么说是不准备再见自己,急着想弥补几句,可是说什么呢?

    车轮滚滚,马车缓缓往陈府驶去;甘棠身不由己,策马紧随在后。自己也知道这样近似无赖,只会让白烟玉更瞧不起自己,可是要转身走开,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车帘紧闭,甚至也不知道她看见自己没有?可是就这么跟着,感觉到她在前方,竟然也觉得是种幸福!

    甘棠绝望地想哭。

    凤凰山距陈府不远,没多久车马进了乌衣巷。甘棠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一个紫衣少年伫立巷中,负手望天,神情萧索;身旁一群小太监簇拥着海寿,捧着黄色的圣旨。两拨人显然不是一道的,但互相又似有些关联。

    甘棠跳下马,来到朱瞻壑面前,躬身行礼:“小王爷!”又招呼海寿:“伴伴辛苦。”

    朱瞻壑一动不动,双目空洞地仍然望着天空,半晌道:“他死了,死了!”

    甘棠呆住,望向海寿,海寿面似不忍,缓缓说道:“陈状元在占城国   因陀罗补罗城遇敌殉国,请陈夫人接旨吧。”

    “姑娘!姑娘!”,灵霚惶急的叫声自车厢中传来。甘棠一个箭步赶上,撩开车帘,白烟玉昏倒在车中。甘棠伸手欲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果然是,不见须眉回江南。

    陈琙,殉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