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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水师。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蕴藏着无上的威严。
在南洋海面之上,如果提及贪狼、七杀、破军三个海盗的大名,大家会悚然一惊。但如果听到这四个字,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肝胆欲裂。
这四个字,就好像泰山北斗一样,声威赫赫,永远镇压在南洋海面。它的存在,意味着不可征服、不可撼动、不会战败的绝对武力。当然,是否会如此惧怕大明水师,决定于你干不干非法勾当,而大明水师则决定了什么是非法勾当。
现在大明水师的舰队正朝着建文所在的阿夏号迅速接近。从船头猎猎的飞龙旗可以看出,他们此行显然不是来消费的。
自从建文乘坐青龙船自泉州出海,又是被贪狼袭击,又是去龟寺寻宝,中途还惹来幕府的追击。这一连串事件,让建文完全忘记了最危险的敌手,其实是不断接近的大明水师。
到底大明水师是怎样侦测到青龙船的动向,以至于如此精准地追击而来的呢?建文已经完全没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他必须先活下来。
一艘两头尖锐的中型鹰船乘风破浪突出船阵,高速逼近阿夏号的外围船墙。这鹰船乃是明朝水师一等一的快船,以船桨驱动,两侧钉着竹排,经常被当作哨船使用。鹰船堪堪要撞到阿夏号船墙,突然极灵地转了九十度弯,侧面竹排的窗子打开推出两门碗口铳,对着阿夏号主船方向“嗵嗵”开了火。
四枚炮弹带着呼哨声,呈抛物线越过船墙,翻滚着飞向阿夏号主船;两枚炮弹都准确击中主船顶部,打得船壁木屑乱飞。
“该死的东西!”主船大厅里的人都感受了炮弹撞击船壁产生的震动,七杀没想到这帮明军竟招呼也不打一下便开炮,忍不住轻声骂了句,命令小鲛女去查看损失状况。不多时小鲛女回来禀报,明船的射击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是有颗炮弹打到了圣火坛。
七杀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女护卫们也全都炸锅似地,叽叽喳喳闹了起来,没人再管建文等人。建文想起昨夜到阿夏号时见到主船上燃烧的火炬,再联想到铜雀手上印着火焰标记和楔形怪字的金册,心里一动:“莫非这阿夏号上的人都是拜火教徒?”
所谓拜火教,乃是大明人对祆教的惯称。这教本源自波斯,建文在宫中听到的说法是,那些教众崇拜雷电天火,行事诡异得很。但祭坛圣火乃是最至高无上的圣物,明军竟敢炮击圣火,无怪乎七杀以下群情激奋。
建文再看铜雀,这老头原本绷紧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看样子他也知道炮击圣火对拜火教徒是难以容忍的恶行,七杀如今是无暇管他们了
果然,铜雀做出很惊愕的表情,朝着七杀躬身一礼,说道:“尊主大人,这些明军应该只是要来捉这位太子爷,方才那几炮想必只是要给个警示,并非真要攻入阿夏号。我等区区贱命如何能连累大人?虽说明军骄横炮击圣火,但只要将太子交出,我看他们也不会为难阿夏号。”
建文听了心里暗骂铜雀这个老狐狸,即使明知道七杀碍于面子不会将他们交给明军,却说交出太子,将自己给摘出去。
七杀果然一摆手,不悦地说:“我阿夏号还怕明军为难?只要老先生你金册在手,就还是我阿夏号的客人。若是开几炮吓吓就将客人交出去,今后传出去,七杀今后还怎么做生意?”
正说着,又有守卫跑进来,原来炮击圣火的明船射来一支蓝色的箭,上面绑着书信。七杀从箭杆上解下纸卷,建文瞥向那书信,不过是简单几句话,要阿夏号在三发箭矢之内交出在逃罪犯,若敢稍有抗拒则天兵出手一网打尽云云,言辞极尽傲慢。七杀冷哼一声,几把将书信撕扯成碎片。
“这支明军是哪里的来的?可有标识之物?”七杀问送信的守卫。
那守卫是个二十四五岁身穿简便皮甲的健壮女子,她回想了下说:“主船升的是红色牙旗,带黄色火焰边,还升着挂有怪异青色灯笼串的白老虎小幡。”
“南方丙丁火属红色之外又带黄色火焰边,那么应该是东南特遣舰队。怪了,我记得统领是王参将,他不是阿夏号的常客吗?我和他也算有几面之缘,此次如何这般不讲情面?”七杀听女守卫描述完,不禁皱起眉头,捏着下巴自言自语。
铜雀附在建文耳边翻译了几句,建文听罢却是心中一凛,他猛得直起身抓住那女守卫的手臂叫道:“那青色灯笼可是一串青色的瓜形犀角灯,一共几个?最末尾的灯下是不是还有金黑相间的穗子?还有,你说的小幡上画的白老虎身上是不是有黑色花纹?”
女守卫没料到看起来病怏怏的建文突然暴起抓住自己的手腕,还抓得极紧,吓得“哇哇”大叫,建文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赶紧松开手,女守卫像兔子般跳得远远的,手腕早被抓出五个红色指印。
众人都惊愕地看着建文,连腾格斯和七里也是惊诧莫名,他们从未见过建文如此激动,原本因病变得焦黄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扭曲。建文缓了下心神,放慢语调又问了一遍:“姐姐莫怪唐突,我再问姐姐,那青色灯笼可是一串青色的瓜形犀角灯?一共几个?最末尾的灯下还有金黑相间的穗子?下幡上画的白老虎身上是不是有黑色花纹?”
好在那女守卫懂得汉话,她惊魂初定,忙点头道:“是是,正是你说的那样,我也不认得什么犀角灯牛角灯,倒确实是瓜形,一共四个,外面也漆成青色,下面金黑色的穗子很是显眼。至于那小幡上的白老虎,似乎确是有黑色条纹。”
“果然如此……”建文长舒一口气,拍了下自己大腿。他想起了几年前在玄武湖陪同父皇检阅大明水师时的情景。
当时父皇坐在蛟龙金椅上,看着从眼前队队驶过的各色船阵频频微笑点首,一旁摆着的小座位是给他准备的。大大小小的战船跟着号角和锣鼓点、鸣金之声摆出各种精妙的阵形,但在建文眼里只是变幻莫测,觉得好看极了。右公公弯着腰在他耳边指指点点地介绍,这边红色旗帜是怎么回事,那边的蓝色旗帜又是怎么回事。右公公还指着中间作为主舰的白虎船给建文看,告诉他船上高举令旗指挥的便是郑提督:
“那可是咱大明朝的栋梁之臣,太子爷您看白虎船的旗杆上那旗子画的是啥?”
“小白老虎!”建文拍着手叫起来。
“傻孩子,什么小白老虎,那叫驺虞。”父皇忍俊不禁,在旁边笑着纠正,陪观礼的近臣们也都跟着笑起来。
右公公给建文解释,驺虞是一种仁慈的猛兽,连青草都不舍得践踏,只肯吃死掉的动物。皇家特别绘制这面有止战之意的旗幡,御赐给掌握庞大水师的郑提督,是要他布大是要他布大明威于四海,平息万国争端。凡属郑提督部下,主船上都要挂复制的驺虞旗。
想到郑提督,建文不觉眼眶变红,握紧了拳头。说什么栋梁之臣,郑提督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让驺虞旗蒙羞。龙船上那惊悚可怖的一幕,如同一条漆黑的锁链,始终缭绕在心尖,那一直蓄潜在心头的仇恨,不觉又随着大明水师的逼近而泛滥起来。
那个我一直最尊敬的长辈,那个杀害了我父亲的仇人,他,就要来了……
“第二支箭来了!”送箭的护卫又推门进门,这次的箭是黄色,却并没有书信在上面。她的叫声把建文从仇恨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屋内众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失态,解释道:“那犀角灯笼是水师将官们的官阶标识,郑提督挂七个,这支舰队挂的既然只有四个,看来仅仅是先头部队,带兵官最多是个游击将军。他们发矢传书总共三支,除了意在勒令阿夏号交出我之外,也是为了制造粘着状态,等待主力军的到来。”
众人不禁一愣,建文摇摇头,要来茶水,用手蘸着在地板上画起来:“明军编制,先头部队主力是三艘二号福船,以下有负责交战草撇船八艘,快速追击扫尾的海沧船八艘和侦查用鹰船两艘……”他将所知的明军船只配置、各战舰的性能作用讲得头头是道,别说七里和腾格斯听得呆了,连铜雀和七杀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也听得惊奇,心中暗想这家伙看起来弱不禁风,对于大明的行军作战倒真是熟稔得很。
七杀忍不住回头问那来报信的女守卫来犯敌船数字等等,居然一一被印证,心里对这少年倒多了几分佩服。
“七杀大人,下面你是打算迎战应敌,还是逃走?”建文讲解完,故意抬起头问正微张着嘴、眼睛也眨着看他讲解的七杀。
七杀略一思索,说:“我们阿夏号体量庞大,又有那么多不能战斗的妇女和客人,来者若像你说的只是先遣部队,阵法灵活,倘若纠缠起来,一定难以摆脱。虽然阿夏号从不与军队正面交锋,但这次也只有先迎战,争取出移动的时间。”
建文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满意,他双手一摊,对七杀说道:“那么,我们做个交换如何?你也看到,我对明军虚实远比你们了如指掌,如果把你阿夏号的的武力都交给我,让我来指挥退敌,必能把你的损失降到最低。你付出的代价只是帮我治伤,以及将你所知的前往佛岛的信息和盘托出。”
“包括我也要听你的?”
“对,包括你。”
女侍长小鲛女身躯一震。她听到这个大明人竟然想要掌握阿夏号的全部兵力,还要对七杀呼来喝去,饶是她对明军有血海深仇,也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得建文是个疯子,要拔出剑来让他闭嘴了。七杀按住小鲛女的手,示意她不要上前;但想到要把阿夏号的武力都交给个不知底细的少年,她自己也难免犹豫不决。
见七杀不说话,建文前进一步,嘴里又一字一字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后紧紧盯住七杀的双眼。
七里从没有见到建文的眼神如此坚定,和刚才那个被自己骂作废物的病秧子简直判若两人。而久经风浪的七杀,也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子自信的背后,还隐藏着滔天的仇怨,仿佛不死不休。她本想问个清楚,可时间紧迫,原本停止的炮击也密集了起来。也许古人说的哀兵必胜,自有其理?念及此处,七杀向小鲛女下令:“准备白水母,给咱们的太子爷疗伤。”
建文一行人不禁群情振奋,随后建文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打断七杀:“等一下,我还没说完,要不顺带帮我把这奇怪的体质也一揽子治好?”
他没料到七杀答应得痛快,有些后悔自己提的要求太简单,有心临时加价;一边用手在胸口一抓,手再张开依然多了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里面隐约可以看到镶嵌着粒小砂砾般的东西。“呐,这是我的海藏珠,可是好东西,我以此物相赠。对了,最好将这位七里小姐和腾格斯先生的一并治好,你看,如此一来你可以得到三颗海藏珠。”
“别傻了。”七杀从几个手下推来的大玻璃鱼缸里捞出只白色水母,那水母在她手里软趴趴地扭动几下,就融化成一滩白色液体。她随便朝建文翻下眼皮,将他的幻想击碎:“海藏珠这东西,是与神魂相杂,给了就拿不掉。再说了,你以为谁会那么蠢接手你的能力?自己留着吧。”
“哦……”建文自讨没趣,他对这能力实在是无可奈何,曾经好几次趴在船舷边摸出海藏珠奋力扔进茫茫大海,但每次一觉醒来,海藏珠似又回到了胸膛里面,牛皮糖似的摆脱不掉。本来想着如果七杀愿意要,他不妨“忍痛”割爱,可惜谁也不上钩。
他悻悻将珠子捡起来送回胸口,看到旁边七里看自己的眼神活像瞧呆子。
“我觉得我现在的能力挺好,虽说不是操船的能耐,能在水上飞也不错。”因为晕船,腾格斯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最近将这飞鱼能力用熟了,正飞得爽,让他白白交出来还真不乐意。
“以后你会变鱼!变成鱼!这你也不怕?”建文最受不了腾格斯没心没肺,不顾伤还没治好,声嘶力竭地喊。
“那有什么?俺们草原的英雄死后都会化成雄鹰,我要是能化成飞鱼,也算大科尔沁古今第一人了,我有什么好怕?”腾格斯一脸耿直,他话说得入情入理,建文想想自己百年后会化成砂砾,这才发现自己还真没法和腾格斯比。
腾格斯边说话,边三下五除二又把建文上身扒了个精光,七杀将水母溶化后的白色体液在掌心混合均匀,抹到建文裸露的患处,紧贴在他的皮肤轻轻按摩,嘴里又念起不知所谓的古怪咒语。说来也奇怪,建文感到被水母体液涂抹的地方冰凉舒适,随着七杀柔软的手指推来抹去,肿块竟然消失了,疼痛感也逐渐随之而去。
“这是什么奇怪法术?”建文忍不住问七杀。
“古波斯推油术。”七杀随口说道,手上继续还在建文身上推来抹去,“我给你治好伤,你来退敌,现在没有反悔吧?要是现在才说你没有办法,信不信我把你浑身骨头全都掰碎。”
建文被七杀柔软的十指推来按去,只觉得浑身骨骼都无比畅快,真巴不得上上下下所有骨头都被七杀捏碎一遍,让七杀给他好好拼接重组,让他享受一下这种重新活过来的快感。他的脑子从飘飘欲仙的快感里清醒过来,先看到的是七里鄙夷的眼神,似乎在说“果然你们男人都是这副德行”,看样子自己脸上只怕是露出了进入极乐世界的可耻表情。建文赶紧晃晃头,将脑袋里各种奇怪的想法都晃掉,振作精神回答道:“姐姐放心,在下早已成竹在胸。”
“姐姐?”七里嘴里嘟囔了一句。
七杀瞥了一眼七里,眼神似笑非笑:“七里小姐可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么,关于佛岛的事,阁下可能告知一二?”七里用冷而没有起伏得声音问七杀。
“佛岛啊……”七杀忽然诡异地嫣然一笑,手指点着铜雀说道:“看来你们的老板,并没有说明佛岛的真正情况嘛。”
铜雀手攥成拳头,伸到嘴边假装咳嗽两声说:“咳咳,我只是还没机会说完,再说这大海之上哪里还没有点危险?”
“我看你这老滑头只是想用他们试水罢了,从没在意过他们的死活,怕说多了他们退缩不前。”七杀揶揄完铜雀,对七里说:“既然是你问我,那我就告诉你我听到的关于佛岛的一切,然后你再考虑下,是留在这里,还是继续去送死如何?”
“找佛岛的人,还从来没有活着回来的。”七里还没张嘴应答,七杀这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一个活的……都没有?”七里略感惊讶,不过她的惊讶也只是说话声调稍稍轻了点而已。
“一个也没有,我能知道的也只是些海客们的以讹传讹和一鳞半爪的真实情况而已。”说着,七杀讲起她所知道的佛岛,那里有着说不尽的传说,四海都传闻那里可以满足任何人的任何愿望。不知多少高僧大德、东西洋探险者、王国舰队、英勇海盗都曾前往探险,却无人生还。
“据说那里被神奇的海兽、海人种族还有旋涡和风暴守护着,连罗盘都会失灵,估计那些探险者八成都是葬身海底了。你们的武则天皇帝……嗯,就是那个对我祖先之国波斯见死不救,导致我们这些失去祖国的火焰与光明的子民流亡海上的女皇,就是靠着佛岛的力量得到皇帝的宝座。你们几个去佛岛都有什么愿望?”
“为我父亲报仇,”建文看了眼铜雀,赶紧又加上一句:“夺回大明正朔的皇位。”
七杀夸张地扬扬眉毛,接着望向七里。
“幕府将军屠戮了我的村庄。”七里言简意赅。
七杀对她笑笑,又望向那因为晕船而表情有点痛苦的傻大个。
“俺吗?当然是学会操船,重振大科尔沁水师。”腾格斯拍着胸脯说,看到哈罗德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打呼,用拇指一指:“这家伙应该只是想去看看。”
“蒙古海军?你不是晕船吗?”七杀不禁大骇,接着摆摆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想你们应该都能如愿,只要你们能活着登上佛岛,再活着回来。前提是,咱们能逃过外面的炮火。”
正说着,护卫跑进大厅,手里高高举起第三发箭矢,那是一支赤红色的箭。
七杀在建文肩上拍了两下,接过小鲛女递来的方巾,把手擦净:
“好了,现在说出你的计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