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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离古寺前,他们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夔川城汝南大道的最深处,正是流月无声,夜风穿巷。
帘下竹影疏疏,一庭娇花映着月色灼灼。这是凝碧楼里最高的宅院,和凝碧楼主居住的白楼毗邻。
桌上青灯如豆,林青释手指停驻在古琴上,久久未曾拨动,纯然深碧的眼瞳里流露出微弱的波动:“琴是好琴,只是名字太伤感——”
琴上有几处烈火灼烧的焦痕,他轻按第七根琴弦,指尖滑过,弦音杳然:“须怜,须怜,卿须怜我我怜卿。”
“谷主,忧思伤身,先喝药吧!”幽草立在他身后静静听他讲话,这时双手捧着玉碗上前,小心地端起来抿了抿,确定温度适中才递到林青释手中,“快喝,等会儿亮了。”
这药极苦,就算是林青释长年浸在清苦的药罐子里,喝的时候仍然双眉微微蹙起,幽草细细端凝着他,心中一时间如同打翻泼墨,渐次涌起说不出的滋味。
摇曳的烛光笼上林青释清俊的侧颜,收拢着的半边长发下,隐约是深碧色的流苏。那一束细细的青色流苏下面,缀着小小几颗清光晶莹的凝碧珠——幽草知道,谷主出谷行医后,有时应邀去给朱门大户行医,会收下一颗小凝碧珠作为诊金。
青丝空悬,宛如心索缠绕相连。
那么,谷主的心间,是否也有无数根丝线束缚着他,紧紧绑缚住他,和一段与凝碧珠密切相关的刻骨往事?
幽草心绪复杂难言,抬头看了看林青释的眼瞳,他这时摘下了日间覆眼的白绫,微微笑着,眼神却涣散,仿佛穿墙而过落在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瞳是深碧色的,没有半分光芒,折射不出这个世界的任何斑斓。
尽管是对着他空荡荡毫无焦距的视线,幽草忽然感觉到奇异的压迫力,只是一瞬,从心头一掠而过。
是错觉吧?她想。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惊骇地瞪圆了眼,林青释忽然左手一挥,琴上第七根弦轰然断裂,抖成笔直的利剑,凌空飞出,唰唰连声,猛地刺破门帘,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何楼主夜半过门而不入,并非君子所为。”林青释含笑着缓缓拂落衣上的点尘,仿佛只是对故友的一声问候。
幽草听着,心却沉了下去——深夜前来的,居然是凝碧楼主!
之前,她同其他中州人一样,是多多少少听说过一点凝碧楼现在何楼主的传奇故事的。听说他惊才绝艳,听说他孤高刚正,听说他弱冠之年就已开创不世之伟业。
然而,所有的传说里,没有一条指出,他在成为凝碧楼主之前,是个怎样的人。甚至也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一上任,就将楼的名字从原来的清辉改为了凝碧。
直到亲眼见到何昱楼主,幽草才真切地意识到,什么样的人配得上称为人中之龙。
三日前,她和谷主、子珂被带到凝碧楼的时候,已是深夜。出乎意料的是,黛蓝衣袍的凝碧楼主仍旧等在楼中汀兰别苑。他疏朗地坐在一天月色中,却仿佛黑沉沉一柄隐未出鞘的长剑。
“林谷主——”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幸会。”
这个凝碧楼主,眉目冷肃,线条利落,宛如细心雕琢的玉石,然而幽草清晰地辨别出,他眸光从谷主的白绫上掠过的时候,双瞳深处微澜渐涌——幽草将这理解为,当今中州,双杰之间的珍视与惋惜。
确实,何昱和谷主,不论从心智还是武功上来说,都算是奇峰对数、势均力敌罢?只不过谷主早已无心纷争,而凝碧楼主却始终立在江湖浪潮的最高峰。
一念至此,幽草心头隐约浮现起难明的担忧。这是他们来到凝碧楼的第三日,远行南离的撷霜君三人迭遇凶险,谷主因为燃灯咒而愈发虚弱,他们还在凝碧楼中,倘若这里的人怀有贰心……幽草一凛,看向门外的目光也万分警惕。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门帘里伸进来,幽草只看一眼,就忍不住低低地惊呼,半是诧异半是惋惜——手背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就不愈合。这样重的伤势,想来这只手是废了,再也不能执剑。
然而,与她所习医理完全相悖的是,这只手微微一动,指尖居然缠绕着断为两截的琴弦。
“幽草,你先出去。”林青释微微抿唇,手指仍旧停驻在原本第七弦的空荡荡的位置。
“可是,谷主……”幽草一迟疑,咬咬牙,默不作声地行礼退了下去。
临出门的时候,她强作镇定地抬眸看了一眼侧身而入的凝碧楼主,忽然惊在那里。何昱袖间雪光如电,一闪而过,他那只伤手,居然是执剑的。
可以想象,每一次出剑时,他要默默忍受怎样意折神骇的痛苦,才能展现出那般近乎于神的武功,这样的意志力,简直坚逾钢铁。
凝碧楼主回身掩上门的时候,似乎若有若无地扫了她一眼,却让幽草如入冰窖,仿佛冰水从头淅沥浇下。
“这不是你的琴。”林青释听着侍女微微虚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半倚在榻上,背脊却是笔直的。
“不是。”凝碧楼主淡淡道,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片刻,看白衣医者苍白的脸容上因为咳嗽泛起红潮。
何昱在他对面坐下,抬手秉过灯烛,细碎扬起的烛焰簌簌燃烧,烛泪滴落在手上,“林谷主,你还好吗?”
林青释无暇答话,只是重重地咳嗽,按着心口,仿佛有无形的利刃将他胸臆剖成两半,每一次喘息都是生硬的疼痛。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发病,对面还有个持剑静伺的强敌凝碧楼主,如若动手,就算是平日完好时,他也不过五五胜算,何况现在这样。
只是一遐思虑的功夫,他抬袖掩住口,方一接触,深红色的血沫在白袖间洇染开,四肢百骸的无力感沉重地压迫着他,将他微弱而坚定的意识紧逼到的仄小的角落里。凌乱的思维如千针同时入脑,他一瞬间空空然对周身毫无感觉,唯有手指凭借着残余的本能,始终痉挛着扣紧渡生。
一只手平平地按上他后背,渡生一横,连鞘击向对方手腕,动作迅捷如电,完全不像是沉疴发作的人。
何昱的动作似乎更快——他手腕一翻,危机之际,手中忽然弹出一把短剑,仍在青黑色的剑鞘里未曾出鞘,恰好挡住同在鞘里的渡生。
然而,仿佛被刚才的一连串动作消耗了所剩无多的力气,林青释紧闭着眼,恍如轻飘飘的纸人,极缓地向后倒去。
蓝衫一折,凝碧楼主及时地抵上他后背,双手如电,顺着他的脊背一路点下去,柔和的灵息缓缓传入。何昱在极缓地疏通对方疏积的血脉,即使只是推进一寸,也是极其耗费心力。修为如他,额头上居然隐约有透明雾气升腾。
林青释肺腑间如潮翻涌的死气渐渐平稳下来,他忽然伸手推开了身后的人,不露痕迹地向旁挪了一点:“谢谢。”
他的喘息微微平定下来,只脸色还是惨白如雪,紧扣在一起的十指透明若琉璃:“见笑了。”
何昱静静凝视着他,绮窗下如练的月华洒落在那一身白衣上,映照着月下人眉眼如钩,唇若含丹,仿佛一庭新雪,一山朱梅。
他面色透明如雾,只缺眉间如血的丹砂点缀。
知道面前的人看不到,何昱手指无声无息地停在他面前的空气中,仿佛是隔空做出眉间点砂的手势。他抬手注了杯茶,递过去:“林谷主还是多喝热水为好。”
林青释将碧玉茶盅捧在掌心,细细呷了一口,是淡而无味的白水:“久闻凝碧楼主说话不超过三句,且从不说多余的话,我真是幸甚”。
说是幸甚,林青释眉间却殊无无暖。他将桐木古琴推到何昱那边,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琴木上镌刻的一个细小的“金”字,微微一笑:“这是金夜寒楼主的琴。”
他捻着第七弦下的雕花纹样,淡淡:“居然是三无阁独有的白露花——何楼主,这琴我不喜欢,你不必将它作为酬金。”
林青释抬起手,清淡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怅惘之色:“我许久没有弹琴,手生,配不上这样的好琴。”
须怜,确实是好琴,只是太过凄清,弹出的也多是金石苦调,仿佛前任主人的伤心事仍旧在弦上萦绕。
——中州的绘彩楼台、醒木拍案间,流传开的那无数出折子戏里,总有许多是讲金夜寒生平二三风月事的,却都是折子戏,无始无终,无声落幕,指向烟云里朦胧不清的结尾。
何昱半边身影笼罩在月影之外的地方,晦暗不明地注视着他:“林谷主世外山人白云客,想来不曾有伤心事,不甚适合这须怜琴——”
他手指轻敲着桌面,伤处青筋微微凸起:“那么,林谷主想要什么作为诊金?”
“倘若是凝碧珠的话”,何昱一击掌,圆润盈碧的珠子在指尖轻转,“凝碧楼里有当世仅存的三十二颗珍品,折算成紫锦贝,大概能买下一半中州大陆——林谷主可以将他们悉数拿走。”
林青释低声地微微冷笑,即使如此,他的眉目间也是一片柔和,深碧的盲瞳恍如碧波深潭,让人无法抑制地自甘沉陷:“我不过一介沉疴废人,能要什么身外之物?”
他再度喝着茶水:“若我真要酬金,只怕你倾尽凝碧楼,也未必能付的得。”
“有什么诊金是凝碧楼付不起的?”何昱似乎很是感兴趣,平和的声音中都出现了极大的波动。
凝碧楼主仍将之称为“诊金”,而非酬金,尽管他托付对方去做的事,并非是看病。
——他要请药医谷主,去杀死一位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