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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这就想走?”
原本是全中州最盛大的一场婚宴,如今竟已这样的局面收场。草草杯盘,灯火昏昏,台上厅中幢幢人影也渐次散去。然而,忽然有一道声音如是传来,云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神色如常,居然是单独传音给她一个人的。
兔起鹘落间掠过渐次散场的人丛,紫袍神官施施然落在台上,仍旧撑着伞不愿见晚间的暮光。他一拂袖,四散开的淡淡烟雾阻挡住众人视线,只依稀看见袍角一闪,他站定在那里,手在胸前划动,看似极慢,实则飞快,瞬间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一头,云袖想要抽身疾退,然而空气中却传来极大的吸力,她忽然不受控制地一头栽下,倒飞出去!漩涡一样无形的灵力凝作刀锋,一道一道撕剐着她的脸,仿佛要削下一层皮。
然而,殷景吾凝神细察,手指却微微一滞——她脸上没有人皮面具!她本来就是云袖的这副模样,这怎么可能?
殷景吾猝然停手撤了法术,云袖身子一晃,双腕间缠绕的丝带陡然弹出,如多出的手臂支撑在地上,而她旋身而起,平平地举起手腕,对向殷景吾。
她袖中有光如匹练,肃杀着跃动,是一面镜子——镜术!她要用郴河云氏绝世无双的镜术了!
殷景吾在七年前见过这个手势,是分镜术的开篇手势,他心一凛,坚信对方是假冒云袖的想法便有了些微动摇。
“云沾衣,莫非你要在此地对我出手?”平逢山神官紧握住白蔷伞柄,冷冷地凝视着对面的故友,不怒自威。
不远处的神庙,就是他们当年四人组队、搓土为誓同去同归的地方,如今,云袖居然要在这里对他动用镜术?
云袖微微一怔,神情缓和了许多,向后退了一步:“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我只要杀了陆栖淮。”
她语声一住,顿了半晌:“请你不要拦我,决不!”她抬手指着他,袖间菱花镜面冷光如雪,被三根手指居中拦扣,她一步步点足后退:“不要拦我!”
退出一丈外,她蓦然转身,一下子破窗洞穿而出,在红绸绫罗飘荡中宛如一只飘飘簌簌的蓝蝶,而簇拥上去的红墙仿佛点燃的火。
殷景吾没有出手留下她,只是静默地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冻。远去的女子还是同样的容颜,却在如此的外壳下有了截然不同的灵魂。七年过去,他亦心境全非,不能再苛求故友初心不变。
紫袍神官蓦地一振衣衫,冷冷掠起,拂袖散了台前的云雾,而后撑伞当空,从厅堂正中横穿而去。
满厅不欢而散的宾客纷纷仰头,几疑是自己看见了仙人。今日一过,这场动乱将会传遍整个中州。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子珂在房中点起了安神的炉烟,飘飘袅袅中,氤氲在桌前相对而坐的三人身上。
幽草将被击倒昏过去的史画颐抱走——她在看到父亲当众被杀的惨烈场景后,不顾一切地拔剑而起。史画颐年幼时曾得到三无阁的几页残剑谱,虽然学艺不精,拼命之下却也气势骇人。
幽草清晰地看见,沈竹晞将史姑娘击昏之后,无声地按着胸臆叹了口气,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史姑娘大概是如今除了段其束之外,三无阁唯一的传人了,苏晏于她,不仅有椿萱的血海深仇,亦有师门覆灭之恨。
如今的史画颐,熟悉得让她触目惊心,她忘不了史姑娘听说琴河城的事情时,眼里那种渐次变换的光,从难以置信到愤怒如狂,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身上永久地毁灭了。未来的日子,内心充满灼热复仇之火的她,也不再是从前明净稚丽、养在深闺的史家幼女,而会变得和自己这样的江湖人一样,在冷酷的大潮中慢慢迷失健忘。
幽草从前也是这样,一心复仇,灵魂如同在地狱里灼烧。在夺朱之战的第三年,她趁乱杀死自己的仇人,跌撞着逃进药医谷,遇见了谷中看守医书的老者。
老人穿着白袍,立在书架间,掌心开满了纯粹的药力催生出来的白莲花,对她伸出手。那时,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聆听老人的谈话,直指心灵。
“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而世人复仇,却如火中取刀。”
“你是报仇了,可是又如何?那之后,你内心的荒凉将无所遁形——路已走尽,还能如何?”
“你的余生,将何以为继?”
幽草在那之后,幡然悔悟,入藏经阁中,勤奋钻研地学习药经,直到四年后,夺朱之战落幕,林青释到来。看到这位林谷主的第一眼,幽草就觉得,他确实像是山间的清泉朗月,抓不住、求不得。然而,他脸上总是戴着笑意温润的面具,心里也戴着面具吗?
幽草将史画颐抱走,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她和子珂一离去,屋内的气氛已然僵持到近乎凝固。
林青释沉默半晌,提议道:“不妨明日去找缺一老人,算算陆公子如今在哪里。”
“缺一老人已经死了。”殷景吾沉声道,眼眸沉郁下来。
那个缺一老人的死相极为惨烈——缺一老人空有一身洞察天命的本事,却不会武功,暗夜中,僵尸破坏了老人身体的每一处,被撕抓下的半截断舌,被僵尸随手抬飞起,噗呲落进窗外的树丛中,犹自汩汩蠕动。
不知道为何,看见老人倒下去的一刻,殷景吾忽然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在此刻发生了变化,他细细去感知,却什么也觉察不到。
传闻中,能参透天命的人,死前将无惧天道的谴责,坦然用舌头讲出最后的预言。那半截舌头或许真的说出了什么,却再也无人能够听到了。就像掌心的命纹,无数人看得到,却无法掌握感知。
“已经死了?”林青释微微一惊,“他会不会就是天官?”
殷景吾一怔,忽然有些烦躁,皱眉:“我不知道!”
天官,是平逢山的上一任主人,他名义上的师傅。他七年前独自来到平逢山时,只有满山的空空荡荡,山顶的行宫通天日月,高悬而立,上一任主人归去,杳如黄鹤,而他默默地翻开行宫中一册一册的法术书籍,潜心修行,独自打理平逢山至今。
他知道天官只是暂时地归去远游,并没有离开尘世——平逢山的历任主人都将一缕眉心血滴在指引刻盘上,藉此将命运与诸天星辰、恒河沙数相连,以此来一窥亘古的天星流转的规律。指引刻盘上关于天官的那一格血仍然亮着,所以那人还在。
抱膝在茫茫雪域间独对满天星辰的时候,殷景吾曾无数次畅想过他的前任是怎样的人。是已经开悟、太上忘情,还是如他一般,虽然修得心如止水,却是一朝红尘阎浮,便心有狂澜万丈。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而苍白的手臂,手腕清瘦而细润,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伤口,许多像是用针扎出来。他空茫的目光似乎从自己的手臂上一掠而过,淡淡:“可以料想,你们这样表现,一定是看到她和云袖长得一样而且没有人皮面具——但我看不到,所以能听出她和我几月前见过的云袖还是有区别的。”
“那般气质是不同的,她像是隐匿在黑暗里的人,沾衣毕竟是行走在阳光下的。”他抛了一句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的评价。
“那怎么会有长像完全一样的人呢?沾衣又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孪生姊妹之类的。”殷景吾嘴里分析着情况,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他布满伤口的手腕,良久,终于忍不住涩声道,“已经夜深了,望安,你……身体不好,明日再谈吧。”
林青释不置可否,神色微微有些意外,抬手一指隔壁厢房:“你受伤了,先休息吧,我和撷霜君还有两句话要说。”
殷景吾微微蹙眉,有什么话不宜让他听到吗?他转头看着垂下眉眼独自生闷气的沈竹晞,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林青释抬手扣了扣桌子:“她不是云袖。”
“云袖不会自称小女子,而这个人讲一句话便隐晦地停顿一下,我猜她是对自己的话不够笃定,要来观察听众的反应。”林青释依旧神色平淡地给沈竹晞分析,微微叹了口气,“撷霜君,陆栖淮的身份背景我们谁也不知道,如今凝碧楼和靖晏军介入,这事只怕难以善了。”
“况且,你见过陆栖淮横笛杀人——这也倒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林青释捻着手指,仿佛轻轻揉捏着升腾而起的炉烟。
沈竹晞听他轻言软语地分析,忽然想到,在南离古寺时,面对着《敛贪嗔》上的字迹,陆栖淮也曾如是细致地一言一语同他分析。那个人拼死将他从千军阵前救出来,旁人却说他要害自己,甚至诬陷他背上叛逆的骂名。
不,陆澜绝对不会对我出手的,他一定不会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