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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昙,你看,初夏的荷塘里已经初绽了莲花。”京城的天街旁,有华清池种满了荷花,这时候夏风拂面,芰荷便娉婷玉立着站在水中央。那时候,他和史画颐并辔打马过池旁,史画颐忽然放缓了马蹄,指着那一池荷叶感叹。
史画颐如是追忆:“二公子,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很清楚——我十四岁时候,刚好是夺朱之战爆发前不久,那一日父亲带我去周府作客,你在后院池边种莲。”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以‘周二公子’这个身份存在的你——亭台曲栏间,你一身青衣也似池中碧叶点点,弯腰在池边,掬水俯掷下一颗一颗的莲子。”
“我那时候去周家一心想见你,看到你当然很高兴,就跑过去想要和你一起重莲花。”
“你没有用铲子挖土,而是半跪在水边,顾不得衣衫湿漉漉的,俯身在岸边刨下一个一个小坑。看得出来,你先前也没有干过这些活计,种了几颗莲子,忽然觉得不对,你发现池边不大能沾到水,并不适合种莲子!”
“那一天,在我的央求下,你划着船带我来到了池中央,我看见你轻功绝妙,轻飘飘跃上了荷叶尖,点足踩在青翠的叶子上,好像没有重量一样凌空而立,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那时候一个人留在船里,又是担忧又是害怕,随手掏一把莲子扔出去,你捞住了,借力一跃,在一片青青的荷叶间曼妙飞旋,说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可真像凌波而来的仙子。”
“我们将荷花种满了池塘,我记得有且仅有一颗,在停船的附近,是你同我一起种的,我偷偷在一旁已经长好的荷叶上作了标记,预备着以后来这里看。
“我和你拉了勾,说是来年一起看堂前荷花。你说雨里听荷才有意思,我们便约定,在第二年的下雨天,我来到你家听雨、赏荷。”
“第二年荷花盛开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京城,去和你的三位朋友一道,斩妖除灵,你大概早就忘了和我的这个小小约定,确实,这个比起隐族入侵的大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是,小昙,你知道吗——那一朵荷花是并蒂莲,满堂三千朵,唯有那一朵花开并蒂。”
那一日,在京城的华清池前,沈竹晞震惊地听着史画颐讲述着这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他却觉得全然陌生。时隔这么久,史画颐依旧能清晰地描述出当时的画面,可见那一幕已在她心底重温许多年。
当时,他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面前女子展露出与年龄殊不相称的哀婉悲伤,忽然觉得有一刹的动摇——他当时便想把史画颐劝回去,不要再与他同行,更加深陷。
“所以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把她劝回去?”陆栖淮忽然问。
沈竹晞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经意间把话说了出来,不禁失笑,语气却微微有些涩然,摇头:“不忍心——虽然,我,我是不喜欢她的。”他一句话说得声音轻微,却并无半点犹豫。
陆栖淮闻言,似乎松了口气,坐回去,自然而然地换了个话题:“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顺着洛水而下,到最下游去做一件事。”
沈竹晞点点头,正要问他去做什么,忽然看见陆栖淮抬头仰望着天穹,冷然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微微带着疑问:“这一夜怎么长得望不到头。”
他用一种如同咏叹的语调喃喃,“长夜未尽,薤露未凝,何方天光,一熹不明。”
陆栖淮握着竹笛敲打掌心,如同应和着念出的曲调,低吟:“破春冰,镜折城,越人歌,听老荷。一醉一逃禅,病睡黄叶山。沧浪水,共一酹,能役鬼,闻蝶蜕。枕上来河岳,纸边拟风雨,往来万境,星斗泠泠……”
流萤在他掌心萦绕着一出一没,而顶上的星光熠耀,每一颗倏然升起或滑落的,都像是承接婉转的音节。
沈竹晞不知道他念的是来自哪里的诗歌,只觉得太过沉郁悲凉,心下微微一震。陆栖淮此刻明明就坐在他对面,他却并未感觉到如平日的肝胆相照,此刻,对方的心境似乎埋藏在那个离他很远的世界里。
“想点达观的”,他忍不住说,随口拈了四句,“一音山水苍苍,一音天下汤汤,笛边半生了了,人间万事茫茫。”
“这哪里达观了,分明是苦海阎浮不得回身的你我,最真实的写照。”陆栖淮摇摇头,竖指阻住沈竹晞挑眉的辩解,淡淡,“朝微,你不觉得,这一夜如此之长,很奇怪吗?”
沈竹晞收拾心情,经他这么一提点,也想起来,惊呼道:“对啊,这一夜似乎有近二十个时辰!”他离开客栈已是半夜,后来与僵尸一番鏖战,又进墓遇见邪祟,再然后他解毒乘舟而下,这一番折腾,少说也得有十多个时辰,加上半夜以前的六个时辰,便快要近一整日!
陆栖淮拧眉站起,神色陡然凝肃下来:“我先前没注意——朝微,你可有听到流水声吗?”
沈竹晞茫然摇头,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我们被困进了结界?”
“怎么有这样厉害的结界,无声无息地把我们纳了进去,甚至一直没有反应?这个境界得有多大啊!”沈竹晞忍不住惊呼。
“稍安勿躁。”陆栖淮安慰地捏捏他的手,而后站起,背脊笔直如剑,衣袂陡然鼓荡而起,他凝神细察,一寸一寸地探过去,想要找出结界的微弱之处。
找到了!他如惊电般掠出,祝东风陡然切开了眼前浓厚到看不到头的黑夜!
“天呐,是他们两人?”
结界被破开之后,灿灿的天光笼罩了四野,沈竹晞拔足一跃上岸,谨慎地横刀在胸,蹙眉盯着左前方的那两道身影。
有两个人在河岸边互相支撑着站在一起,准确一点说,那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幻影和一具尸体,互相倚靠,是一对兄弟,似乎棠棣情深的样子。
然而,沈竹晞却清晰地认出来,那便是墓道里的幻影和那半具尸体!身体和头颅已经完全拼合起来,静立在那里,因为没能紧密贴合,那头颅像是用一根针高高挑在脖子上,看起来甚是可怖。两张脸一并对着他们,沈竹晞微微侧过身,便能看到幻影的手臂凝成实体的剑,横在心口,欲斩不斩。
“陆澜,是它们困住我们的吗?它们要做什么?”沈竹晞凑过去,压低声音,“我感觉这两个‘人’牵扯到什么要紧的事,最好能审问个清楚。”
陆栖淮抬手作出噤声的手势,无声无息地点足掠去,对面两双黑洞洞的眼瞳没有焦距地定在他身上。他提剑的手一顿,忽然毫无预兆地直砍而下!
这一剑无比凌厉,沈竹晞顿时有些焦急,生怕他一击将对方格杀当场,不能再留下问话的机会。他俯身摘了一把草叶,扣紧,抖直挥出,洒然如铿锵短刃,一半向着尸体的周身大穴,另有几片却铿然弹在祝东风上,压抑住那如匹练长虹的剑招。
然而,他的眼瞳忽然睁大了——那尸体面对着来势汹汹的一剑竟浑然不惧,僵直手臂拆下一旁的剑刃,拔剑如风旋转,长剑如同一道流光,唰地掠来,直刺陆栖淮右路。那尸体四肢僵直,可是运剑却丝毫不见滞涩,想必生前是一位剑道高手,如今虽然死去,那些剑术法门却已经在骨髓里成为一种烙印般的记忆。
怎么会?这样的剑术,即便是他,也不能稳胜!沈竹晞瞥见他肩头的两个洞孔,心念电转,陡然明白这尸体是谁,惊叫:“药人,你是纪长渊!这是忘痴剑!”
“药人”二字尤其清楚响亮,沈竹晞看见尸体陡然巨震,如同被无形的剑刃从中一分为二,捂着胸口嘶嘶地叫唤出声。便在此时,陆栖淮也陡然撤剑,微微冷笑着平平举起手掌,掌心燃灯咒的轮廓清晰地支离在那里,大肆的冷光映着天色,刺目到让人难以直视。
尸体也举起手,虽然手臂已经是白骨嶙峋,然而他苍枯的指节张开时,掌心赫然也有一枚燃灯咒打烙在骨头中!
沈竹晞愕然无语,倘若面前真的是差点杀死云袖的七妖剑客,理应是他们的仇人才对,为何林谷主也会为他种下燃灯咒?
而中州众口相传的凝碧楼主的功绩中,其中便有一条是聚众剿杀了惹犯众怒的兰畹纪氏。凝碧楼是何等的声势浩大,况且那一日参与围剿纪氏的,还有诸多鼎盛门派,绝不会轻易放他们两人的神魂逃脱,莫非是有人故意放他们一马吗?尤其是纪长渊,居然被大卸八块地关押在这里,是谁关的?又在防备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沉亘在心头,沈竹晞勉强压下纷扰的杂念,有些迟疑地一扯陆栖淮:“陆澜,你说他们能听懂我们说话吗?要审问该怎么问?”
陆栖淮默然无语,一时也不知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对面的一尸一影也死气沉沉地悬停在那里,他一眼扫过去,凝住了,有些惊愕:那纪少汀的虚影里有什么?似乎那是一道从后心贯穿的伤痕,轻细的软剑裹上来将内脏搅碎。他认得这种手法,如今中州武林的知名人物里,便只有一个人杀人时习惯做这样的动作——凝碧楼的湄姑娘。
之前他同朱倚湄交过手,旁边还有那个善使蛊毒、叫人防不胜防的凝碧楼少年黎灼,他虽赢了,却赢得并不轻松——然而,中州人都知道,朱倚湄是夺朱之战后加入凝碧楼的,纪少汀在传闻中却是十多年前就被七妖剑客杀死了,这其中难道另有隐情吗?
陆栖淮思忖片刻,撕下一片衣角示意沈竹晞塞住耳朵,横笛在唇边,吹出的不是探幽的调子,而是杀伐之音。在一线笛声高耸至刺破云霄的时刻,咔嚓咔嚓,草地上忽然有骨头活动的声音,前夜与凝碧楼弟子鏖战中被支离分尸的那些尸骨,再度挣扎着要跃起,平地上无数断肢残体回旋而起,竭力想要聚拢起来,却因为太过破碎、力量太过零碎而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