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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缈一坐下, 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 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 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 “公子,托您的福, 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谢逐接过茶盏,环视了一下四周, “为何坐这里?”
其实贺缈从前偷溜出宫, 也偶尔会微服来这醉蓬莱。醉蓬莱的客人, 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当朝臣子, 下朝后时而会三三两两来此处聚饮,不过他们向来会选择主楼后的庭院雅室。而会选择在这主楼的,大抵是后面两种人, 一是那些无官无职袭爵的纨绔子弟, 二是学宫士子。
凭贺缈来过几次的经验, 主楼的雅室大多都被宁翊那种纨绔给占了, 真正有些才学的士子们往往都临案议政, 若遇上邻案政见不同, 还能隔着珠帘论战一番。
“我觉得这里热闹些, 公子肯定喜欢。”
贺缈托着腮朝谢逐眨了眨眼。
不论谢逐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他此刻最想了解的, 一定是大颜的朝堂局势。
那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听了几句邻案士子的交谈,谢逐微微凝了眸,唇畔含着似有还无的笑,“不错。”
贺缈被他笑得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开视线,手忙脚乱给自己斟了盏茶,闷头喝了起来。
士子们最近议论的其实无非两人,一是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方以唯,另一个,便是刚被女帝赐府邸的谢逐。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前面才冒出一个方以唯,紧接着又来了个谢逐。”
“谢逐也就罢了,听说他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还是更不服那方以唯,凭什么就被破例封了官入了翰林……盛京第一才女,听着厉害,恐怕也就是诗词歌赋比其他贵女要出色那么一些罢了。”
谢逐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眼不抬,低声开口,“方以唯,可是那个前几日入翰林被封为侍书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她,”贺缈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别听他们瞎说,这位方姑娘的才名可不是盛京百姓虚传的,说到底其实还是踩着学宫一步登天的。谁让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把学宫一干士子说得哑口无言呢?”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地飘飘然起来,不由就让其他人听了一耳朵。
“哼,不过是巧舌如簧。”
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
贺缈撇了撇嘴,趁那人回头后才朝他的方向挥了一掌,小声嘀咕,“说不过别人就说巧舌如簧……”
谢逐瞅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很是好笑,“你认识这位方姑娘?”
贺缈一顿,“……怎么会,我出身寒微,怎么会认识方大小姐。”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方大小姐的事迹被传得盛京皆知,之前在戏班子里,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听故事,每提到她就一定会说学宫那场论战。后来进了宫,云韶府里的宫人私下里也会议论她的婚事,我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喜欢她?”
谢逐随便饮了口茶,茶水此刻有些凉了,入口却很甘冽。
“那当然。方小姐有勇有谋才识过人,是我们这些人的楷模……和陛下一样!”
贺缈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忍不住还顺带夸了自己,“实话跟您说吧,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命云韶府排戏了,排的就是方姑娘的故事。从她十三岁论战学宫士子开始,到现在不畏世俗礼法,执意面圣自荐,放弃世子妃的大好前程。真的是舍身为国啊!”
“……”
“鸾台连本子都写好了,足足十场呢!”
贺缈激动地把两只手伸到了谢逐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
谢逐眉心跳了跳,“皇帝亲自命人以臣子为主角写戏本,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贺缈满意地收回手,“陛下说了,还要将这些戏本也传到民间去。”
谢逐沉吟片刻,却是展眉开口,也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宣扬方以唯之事感染所有颜朝女子,以便日后推行女子科举,倒也是个好法子。”
“……”
察觉到贺缈直愣愣的视线,他抬眼,“?”
贺缈垂眼笑,“没什么……就是被您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又侧耳听起前后两案士子们的议论。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名贤集》有云,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这谢逐和方以唯,一个不是忠臣,一个不是烈女,陛下却偏偏要重用他们……往后这朝堂风气还不知要歪成何种模样。”
谢逐拧眉。
之前的议论还算得上是各抒己见,但现在这番言辞却已是满含怨怼却毫无意义的发牢骚了。
“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贺缈却是拍案而起,提着裙摆直接从玉案上跨了过去,一时间他想拉都没拉住。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
她一手挥开搁在两案之间的珠帘,震得那珠子纷纷撞在一起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本以为学宫士子在此论政,论的是如何治国、如何强兵、如何裕民,没想到论政是假,簧口利舌搬弄是非才是真。”
“你,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我等闲谈,与你何干!”
那士子在这种场合被贺缈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
贺缈半眯着眼笑了笑,“闲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哪家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呢。”
“你……”
“你既读过《名贤集》,怎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叫‘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背后议论是非短长,辱人清誉,也不怕天打雷劈。”
贺缈压根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醉蓬莱就应该把你这种人赶出去。”
= = =
被几个侍女友好地“请出”醉蓬莱后,谢逐叹了口气,支着手揉了揉太阳穴。
贺缈蔫头搭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眼偷偷瞟他。
谢逐停下步子,回头定定地看她,欲言又止,“你……”
贺缈立住不敢动,见他面上没什么恼意,才呵呵地谄笑起来,“对不起啊公子,我给您添麻烦了。”
谢逐闭了闭眼,忍不住抬手一折扇不轻不重敲在了她脑袋上,“你气性还不小。”
贺缈有些脸红,“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公子您~”
谢逐对此报以怀疑,睨了她一眼,“是听不得他们说我不忠君,还是听不得他们说方侍书不烈女?”
“……都有都有。”
“世间嘈杂,本就什么话都有。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如你愿衬你意?若每听到一句不合意的,你便像今天这样冲上去和人理论争吵,得浪费多少口舌?”
谢逐的话让贺缈隐隐有些恍惚。
这些话太傅和摄政王从前也没少给她说过,只是她一直就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暴戾,但凡是有人说了她不赞同的话,她定是要嘴上一顿削把人给拧巴回来。
从前太傅和摄政王的念叨,大多都让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从醉蓬莱里赶出来。
前两次她自己微服私访来的时候,也是听着几个士子在议论她宫里的颜官。虽然知道这些话不必当真,可她一时不忿还是冲了上去,好好和那些人理论了一番。
结果,就被醉蓬莱拉进了黑名单。
幸好今日换了个易容。
贺缈自认是个冥顽不灵的人,然而此刻,谢逐嗓音清冽好听,又带着几分柔和,让贺缈听着听着竟就下意识点起了头。
见她听了进去,谢逐唇角弯了弯,话锋一转,“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替我出头。”
说完,他便摇着折扇转身,“走吧,去东市看看。”
“哎!”
贺缈脱口应了一声,刚要跟上去,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杵在原地僵了僵。
好像不太对劲啊。
她来谢逐身边明明是为了打探他的底细,怎么这才第二日,她就有点偏离初衷了,把自己给绕进一个套里去了呢?
贺缈纠结地绞了绞衣袖。
现在她是真有点怀疑大晋那两位送谢逐过来的用意了。到底是送他来做大臣辅佐她,还是做夫子规劝她,又或是……做某个人的替身?
“明眸”是几年前一个番邦货郎进献的奇物。据说在他们那里,普通女子为使双目明亮,也会在眼中戴入此物,故有了“明眸”一名。而贺缈得了“明眸”,却恰好可以掩盖相异的瞳色。
她睁着眼,眸底映着那轻悬于帐顶的金薰球,也隐约可见那镂空花纹间飘出的残烟。
玉歌走至床前,一边放下帘,一边低声道,“陛下,晋帝为何要派那位谢逐入颜呢?他一个晋人,当真愿意入颜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