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癖好

藤萝为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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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 贝瑶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  “这是棒棒冰!可以吃的!”

    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用小手去接冰雹。

    小赵老师忙着在给角落的男孩子换裤子, 小男孩眸光死寂, 看着裤子上和轮椅下黄色的尿液,一声也不吭。

    一见教室外面不懂事的娃娃们捡了冰雹尝,小赵老师怕出人命,也顾不得黑发小男孩的裤子脱了一半,赶紧去把外面的孩子们带回来。

    还留在教室里的只有四个小男孩, 和前排一个发烧睡觉的小女娃。

    小男孩中,有个胖墩儿叫陈虎,和名字一样,长得虎头虎脑,分外健康, 白胖胖的两颊上还有两团高原红,比别的孩子身型大了一圈。

    陈虎转着眼珠子,本来在看外面没见过的冰雹, 谁知离得近, 闻到了尿液味道, 他耸动着鼻子回头, 轮椅上的裴川正在自己提裤子。

    可惜, 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 连借力都做不到。

    好半晌只能勉强将带着尿液的裤子往上拉, 遮住了男.性.器官。

    陈虎看了下地上的尿, 用孩子尖锐不可思议的语调说:“快看呐!裴川尿裤子了!一地都是。”

    几个在教室的男孩纷纷回头, 捂住嘴巴。

    “好脏啊他!”

    “我刚刚就看见了,赵老师在给他换裤子!”

    “他还穿着那条裤子呢,快看他尿尿那里,噫!”

    裴川苍白瘦削的小脸上染上了羞耻的红潮。他咬着唇,猛地拽下图画书挡住了湿透□□的位置。他发着抖,目光看向幼儿园外面的老师。

    小赵老师抱着最后一个孩子进来,斥责孩子们道:“那叫冰雹,不许吃知道么!老师一会儿通知你们爸爸妈妈来接你们!”

    怕孩子们不听话,板着脸说:“吃了冰雹小娃娃再也长不高!”

    此言一出,好几个孩子当即白了脸,眼眶蓄着泪,哇哇大哭。

    “老师,我是不是再也长不高了……”

    小赵老师说:“当然不是,今晚回去多吃点米饭就没事了。”

    天真的孩子们破涕为笑。

    然而天真有时候也最为残忍,小胖子萝卜手指指着裴川:“赵老师,裴川尿裤子了!”

    此言一出,小赵老师才想起角落的孩子裤子才脱了一半。然而小胖子嚷得大声,班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裴川发着抖,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孩子们稚嫩的议论声响起。

    “我三岁就不尿裤子了!”

    “妈妈说尿裤子的是脏孩子。”

    “裴川没有腿,他还尿裤子,我们以后不和他玩!”

    “和他玩也会尿裤子的!”

    ……

    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将前排发烧的小女孩吵醒。

    她脸颊潮红,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水汽氤氲的眼睛。

    狂风大作,吹动她两个羊角辫,贝瑶迟钝地眨眨眼,呼吸灼热。这具稚嫩的身体没有力气,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了,怎么会……

    她垂眸,从小圆桌上直起身子,看着自己软软的还带着肉窝儿白嫩嫩的小手。

    身后无数人叫嚷着裴川的名字,贝瑶呼吸一滞,带着不可思议之色回头。

    记忆里褪色的画面碾碎岁月突然鲜明起来,小赵老师这年才二十六岁,带着年轻女老师的温柔和朝气。

    而孩子们同仇敌忾地看着角落小小的一团,露出了嫌恶的目光。

    贝瑶透过人群,只能看见轮椅的大轮子,还有上面小孩子僵硬的身子。

    他咬牙抬头,一双因为脸颊瘦削,显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些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下一秒安静下去,他眸中带着泪看着自己裤子。

    裴……裴川……

    虽然只一眼,但贝瑶无比确定,这是小时候的裴川。

    五岁的小男孩,因为腿才断没法控制生理,在班上尿了裤子,这一幕在所有人记忆中淡去,取而代之是十八年后,那个疯狂执拗却冷漠无比的天才电脑高手。

    对许多人来说,是狠辣无情的魔鬼,他疯狂地研究不利于社.会安稳的软件。

    而魔鬼裴川,现在只是一个刚刚没了双腿的脆弱孩子。

    “贝瑶。”一个小女孩说,“我们以后也不和他玩了!”

    贝瑶不到四岁,是班上最小的孩子。

    贝瑶想不起来上辈子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总归是应了的。

    在幼儿园弄出一地的尿液,对于所有不懂事的孩子来说,都是件要做羞羞脸的事情。

    何况那个孩子很可怕,他膝盖以下的小腿,被人齐根斩断,裤子下半截空空荡荡,孩子们害怕又新奇。

    教室里乱成一团,接孩子的家长们也因为下冰雹匆匆赶来,赵老师推着轮椅离开,顾及小男孩的自尊心,她得快点去厕所帮裴川换好裤子,然后组织孩子们回家。

    贝瑶无力看着裴川被推走,生病的嗓音猫儿一样微弱:“裴川……”

    谁都没有听见,也就没有人回头。

    她突然想起二十三岁的裴川,面无表情坐在轮椅上,声线硬邦邦说保护她一辈子的模样。小团子贝瑶愣神,轻轻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

    该不会是上辈子他付出得太多,这辈子让她还债来了吧?

    ~

    “裴川,别难过。同学们明天就会忘记啦,老师这里有夹心饼干,吃一个吗?”

    裴川低声道:“想回家。”

    “那就等妈妈来好不好?”

    裴川指尖苍白,低头不说话了。

    这年没有手机,有“大哥大”的少数人大多都有身份地位,小赵老师是没有的。

    裴川母亲是外科医生,有时候一场手术会忙到深夜,父亲是刑警队队长,地位不简单,工作也繁忙。两个人的工作都容不得马虎,小男孩偶尔会拜托邻居接回去。

    比如贝瑶的,或者陈虎、方敏君这些小朋友的家长。会顺便把他带回去。

    家长们陆陆续续来了学校,小赵老师得看着孩子,今天另一个女老师请了假,重担在她一个人身上,所以忙不过来。小赵老师把换完裤子的裴川推回教室,拿了积木让他玩。

    裴川低着头,一直没有动。

    贝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人的一生,如果重来一次,贝瑶最想做什么事?

    当然是远离霍旭这个渣,孝敬爸妈一辈子,完完全全和裴川无关。前提是,裴川没在她死前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对裴川的感情很复杂。

    冰雹铺天盖地,越来越大。不时有匆匆赶来的家长抱怨:“哎哟这什么鬼天气,上午大太阳,下午就掉冰坨子。”

    然后有自行车的骑着自行车,没车的背着孩子跑。孩子们摆摆手:“赵老师再见!”

    “小伟再见!丽丽再见!”

    很快,贝瑶的妈妈赵芝兰也打着伞来了。

    96年赵芝兰女士还年轻,眼角没有细纹,蓝色短袖上衣干练,透着活力。

    贝瑶的目光从裴川身上移开,看着风风火火跑过来的赵芝兰,眼睛一下就湿了。

    赵芝兰抱起她:“哎哟糟心闺女,哭什么哭,被冰雹吓着啦?”

    贝瑶摇摇头,趴在女人背上,有些哽咽。世上爸妈对孩子最好,这是多少人知道却没有感悟的道理。

    “给,扶着伞,妈妈背你,腾不出手,你把伞这里放我肩上,摸着就成。”

    赵芝兰给小赵老师打过招呼,背着女儿离开。

    贝瑶小手扶着伞,想了许久,回过头。

    角落的小男孩裴川没有看她。

    陈虎的爸爸是班上最早来接他走的,小胖墩骑在爸爸肩头,耀武扬威又得意。

    方敏君的奶奶围着围裙,也牵着孙女回了家。

    接着是贝瑶的妈妈……

    贝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裴川的眼睛落在旁边一小块湿地上。这是小赵老师来不及处理尿液匆匆拖了一下留下的。

    她想起十八年后男人冰凉又温柔的吻,再看裴川时,心里泛起浅浅的疼。

    这个后世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幼小稚嫩时,竟然脆弱又孤独。

    贝瑶动了动手指,再想看裴川,赵芝兰已经一口气背着她跑得老远。

    裴川抬眸,黑黢黢的眼睛落在女娃娃被妈妈背着跑远的背影上。

    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头顶冰雹落下噼噼啪啪声,鞭炮一般热闹。贝瑶没有力气,话都说不出来,烧得发昏。教室里最后只剩一个瞳孔漆黑的小男孩,坐在轮椅上。

    幼儿园离家不远,倒是离赵芝兰上班的地方很远,赵芝兰腿脚快,十分钟就顶着冰雹把贝瑶带回了家。

    小女娃发烧已经睡着了。

    晚上迷迷糊糊烧醒,赵芝兰在给她用酒精擦背,无奈叹气:“啥时候发烧的呢,也不知道给老师讲讲,不会烧傻了吧。”

    贝立材从外面进来,也过来看闺女,刚刚贝瑶烧成那样夫妻俩都吓懵了。好在贝瑶她幺爸是个开小药店的医生,过来看了看又开了药,不然这样的天气,送医院都不行。

    96年家里只有贝瑶一个孩子,弟弟贝军还没有出生,夫妻俩第一次当爸妈,孩子带的就精细些。

    贝立材摸摸女儿软乎乎的脸颊:“好点了,没那么烫。”

    “明天不去幼儿园了,你明早出门给小赵老师说一下就成。”

    贝瑶半梦半醒,突然听爸妈提到了裴川。

    赵芝兰:“那孩子今天没人接,我看娟儿现在都没下班,裴建国也还没回家呢!”

    “那么小的娃,下半辈子就毁了,哎……”

    父母小小的叹息声幽幽入梦来。

    贝瑶想起那个若干年后那个冷漠男人挣扎跌下轮椅拥抱自己的模样。

    他们都说他是魔鬼,她也有些怕他沉默寡言的模样。

    可这个魔鬼现在还是个小男娃。

    到了天大亮,贝瑶才睁开眼睛,烧已经褪了不少。

    赵芝兰在做早饭,贝瑶房间门开着。

    贝立材进门去厨房:“刚去给小赵老师请假了,但是她说……”

    贝瑶透过老旧的客厅家具看过去。听见了沉重的叹息声。

    “裴川一整夜都没人接……”

    贝瑶怔然。

    昨夜降温,夏夜最冷。裴川没能等来全世界任何一个人。

    教室里六十多双乌溜溜的眼睛齐刷刷看向裴川。

    六月教室里老旧的风扇嘎吱转,发出沉闷灰败的声音。窗户半掩着,微风透进来都带着夏日的灼热,沉闷而炽烈。

    他这年还没有反抗的力量,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嗓音喑哑,由于鲜少说话,唱出来不似孩童的鲜活清亮,倒似老旧的唱片机,喑哑难听。因为在换牙门牙漏风,咬字也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