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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些阴, 傍晚,天色黑得很快。
离邺城还有数十里的时候, 船户寻了一处水岸,将船靠上,用缆绳系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
我望了望四周, 道:“怎选了此处?前后连个人家都不见。”
船户一边拿着炊具去岸边生火烧食,一边道:“这地界荒得很, 天又要黑了,且再往前水流湍急, 不好行船。郎君将就一宿, 到了天明我等便继续赶路,明日午时前便可到邺城。”
我了然。
没多久,船户把饭食做好。我端着碗, 到船尾去赏景吃饭, 吃完了再走回来, 将空碗还给船户。天空中无星无月,只有岸边点起的篝火, 照得四周草木和河水影影绰绰。
夜风渐凉,船户从舱里取出被褥来,对我说:“郎君今日赶路累了, 在这舱中早些歇息。”
我点头,看了看他舱中的物什, 道:“足下这只有一人的被褥?”
船户道:“哦, 这船舱小, 只够放一人的。”
“那你铺盖何物?”我又问道。
“我么?”他笑笑,一边替我将铺盖摊好,一边说,“郎君真是个体贴人,我等粗糙日子过惯了,在篝火边上睡睡就是了。”
“如此。”我也笑笑,不再客气,躺到船舱里去。
这船上前后有帘子,拉上可避光遮风。夜色越来越深,除了篝火的光亮之外,伸手不见五指。河面上的风一阵一阵,吹得草木飒飒,水波起伏。
船微微摇晃着,仿佛摇篮,催人困倦。
我正打着盹,忽然,听得那河水的波浪声中,掺入了一丝异响,仿佛有人踏上了船板。
“郎君,睡了么?”只听船户的声音从帘子外面传来。
我没答话。
过了会,又听他道:“郎君?”
我仍不出声。
未几,那放下的帘子被拉开,岸上的篝火光透了进来。
我坐在另一头的帘子后面,从缝隙里窥觑着。出乎我意料,出现在船舱外面的却是两个人。
仔细看去,一个年轻模样的是那船户,另一人则是个彪形大汉,一身黑衣,面上用一块黑布蒙着口鼻,像是个正经来劫道的。
“四伯,”只听船户的声音有些犹豫,“真要做?”
“莫犹犹豫豫似个妇人。”那大汉不耐烦道,“你药都下了,为何不做?他现在睡得似死猪一般,你去将他结果了。”说着,将一把刀塞到船户手里。
这声音听得有些耳熟,我想了想,记起来。先前在黄河边找船的时候,因得寻船的人多,我一时找不到。不久,有一个笑起来满面横肉的人来揽客,这船就是他带我去的。我当时正急着去邺城,见这船也算不错,便定了下来。
现在再看此人,身形与那大汉别无二致,应当就是同个人。
心底叹口气。我以为我一路小心,能够安然到邺城,不料还是想得太简单。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就闻出了那饭里蒙汗药的味道,很淡,但骗不过我。这下药的船户想来是个新手,把式太嫩。
“要……要杀人?”船户不敢接刀,似有些着急,“四伯,不是说好了就劫财?”
“蠢货!”大汉道,“这人要去的可是邺城,邺城里的都是军户!这人穿得一身破衣裳,但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哪里像个贫苦人?还有他那包袱,纵是装得好也难逃我眼力,沉甸甸的,必是有些财货。这样的人,若是个什么官的亲戚,由着他活着去跟前告一状,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心想,这人看着五大三粗,倒是有些见识,想来是个匪盗老手,也不知手上攒了多少性命。
“这……”船户仍有些犹豫,“四伯……我新来,不曾杀过人……”
大汉唾了一口:“废物!”说罢,一把将他推开,自提了刀,走进船舱里来。
我心底计较着,原本想用药粉给他泼面迷晕,但他用布蒙了口鼻,只怕效用不好。这是在船上,万一打草惊蛇被他反制,我是没处躲的。
狭路相逢,他既是来杀我的,便也不须我客气了。
只见那大汉钻进船舱动作颇为熟稔,就算船时不时摇晃,脚步也稳稳的,不见一点乱。不过这船舱毕竟低矮狭小,他须得弓着身,才不至于撞到顶棚。
铺上,那被子隆起一长条,仿佛有个人蒙头睡在里面。而头的位置,就与我藏身之处隔着一道帘子。
大汉大约已经认为我不会醒来,一把掀开被子。
当他看到被子底下的包袱和枕头,愣了一下。
而不等他反应,我已经从帘子后窜出来,将手中的尺素从下往上插进了他的喉咙。
纵然是光照不定,我也能看到大汉倒下时,脸上痛苦而不可置信的神色,捂着鲜血淋漓的喉咙说不出话。
我不理他,径自出到外面,那船户大约不曾见过这般场面,早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跌跌撞撞跑下船去。
“站住!”我喝一声,“我乃邺城都督帐下刑吏!再跑,我就让官府将你那寨中的人抓起来,一个个凌迟,把人头都挂到城门上!”
这话果然有用,那船户不跑了,战战兢兢地在岸上双膝跪下,向我一个劲磕头:“好汉……好汉饶命!好汉明鉴,小人……小人就是怕好汉着凉,想去看看好汉睡得如何……那坏事都是四伯要做的,小人是受他胁迫!好汉明鉴好汉明鉴……”
他说话语无伦次,我打断他絮絮叨叨的求饶,收了兵器,让他上前来,将前后之事一一交代。
果然,这是一伙江洋土匪,有十几人,专在附近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虽人数不多,规矩却大,什么大伯二伯大叔二叔按资排辈,似个家族一般。这船户叫石越,冀州武邑人,原本是个佃户,这些年庄稼歉收,东家却一点不肯减租,闹得家徒四壁。今年冀州旱灾,父母饿死,石越无法,只得出来逃荒。为了讨一口吃的,被同乡带着到贼窝里落了草,跟着这伙江洋土匪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听着,有些后悔。公子的尺素,我平日当宝贝一般珍惜,没想到头一回用它,竟是在这等草寇身上。
“好汉!公台!官爷爷!”石越痛哭流涕,“小人……小人误入歧途,但真的就跟了他们几日!小人不会打不会杀,他们就让小人冒充船户……小人真的以为他们只劫财!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说的话,我并不全然信。不过方才他既然不肯杀人,可见还是有几分良知,与那大汉不是同类。
我想了想,道:“冀州不是有个黄遨?据说劫富安贫,赈济载明。你既然连落草都敢,怎不去投他?”
石越目光动了动,随即哭丧着脸:“公台,那黄遨做的可是反贼的事,怎可与土匪般小打小闹比?如今圣上都亲征了,小人便是有十个胆子也敢去投黄遨!”
我叹口气:“如此说来,你也算得良民。”
石越忙道:“小人确实是良民,公台明鉴!”
我说:“你起来吧。”
石越犹豫了一下,起身来。
“你也不必慌。”我语声缓下,“我等虽在官府用事,但绝非欺压良善之人。你只要将事情如实说清,是非黑白,自有定夺。”
石越点头如捣蒜:“是是,公台所言极是。”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须得再问你。”
石越忙道:“未知何事?”
我说:“你驾船甚为熟稔,从前做过船夫?”
石越道:“正是。小人叔父在渡口摆渡,小人自幼跟他学的驾船。”
“原来如此。”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年轻人谁无过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作恶者既伏诛,我念你初犯,便不作追究。日后你要好好做人,如若被我撞见你再犯……”
“不敢!”石越即刻道,“公台!小人发誓,如若再犯,定然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我欣慰而笑:“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去吧。”
石越看着我,有些愣怔。
“我便可走了?”他似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我似笑非笑,“想随我到邺城去一趟?”
“不不!”石越如释重负,向我连连作拜,“小人这就告辞!公台大恩大德,小人永世难忘,来生做牛做马在所不辞!”说罢,他似唯恐我反水变卦,转身飞一般地溜走了。
虽了却一桩险事,但这般时节,着实教我有点为难。
回到船上,这里除了我,就剩下一具死状难看的尸首。这般荒郊野外,我要去邺城,唯有继续用这船,故而只得先将尸首处置了。那大汉死沉死沉的,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他拖出外头,丢到河里。
这河水不浅,流速也不慢。那尸首甫一落水,便被水流卷走,漂了开去。
那些被褥沾了血,也不能再要了,我用它擦净了船板上的血,也扔了下去。虽然处置了一遍,但船上仍能闻到血腥之气,我嫌恶得待不住,索性取出一件外袍穿上,到船尾去露宿。
才裹着衣服躺下,忽然,我听到河上传来些动静。
坐起身看去,却见是一艘大船从河面上驶来,上面火把光熊熊,将四周照亮。待得那大船近前些,我看到上面的旗子,愣了愣,竟分明是一艘邺城都督属下的兵船。
正当我观望着,那船似乎也发现了岸上的火光,朝这边驶来。
“船上何人,报上名来!”一个士卒在船头神气地嚷道。
我除了自己的契书和云兰、倪兰的籍书之外,为方便行走,还伪造了另外几个身份。其中一个是兖州长垣人,身份是个家道败落的士人之子,以出门投靠亲戚的名义,去哪里都行。
听我报过来路,那士卒并不为难,却要上这船上来看。
“近来此地多有匪盗,我等奉邺城都督之名巡逻河道,遇得独停荒野的舟船,必要查验!”那士卒道。
我听着这话,心中却是一动。
“这船便不必上了。”我说,“我此去邺城,便是要见桓都督,还请各位官长带我同往。”
那士卒神色错愕不已,未几,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走到船头,看了看我,皱眉道:“大胆,你是何人?桓都督岂是你相见便可见的?”
我看着他身后,一笑:“我是何人,你不认得不打紧,这船上有人认得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