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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新女性23
顾青替一位请假的老师上完了英语课,弟弟方书同已经在教室门口等着,“姐,一起回家。”
“你等很久了?”
“那倒没有。”
“我说,你能不能以后不要来我班上,你在外面等着,女学生在里面看你,课都没法上。你现在单身,又留过学,又是大学老师,长得也不丑,别以为我不知道,学校里有不少女生成天对你指指点点的,议论你呢。我可说清楚啊,不许你勾搭女学生,不然仔细你的皮!”
方书同觉得自己冤死了,“姐,你别这么吓人,好吗?你以为我是赵锦丰啊!我才不当他那号人呢。我要找我的有缘人,找不到,我就不结婚,我可不凑合。”
“行了,回家吧。吃了饭,帮我办件事儿。我的书稿写好了,出版社催得急,你替我送一趟,要紧东西,我不好托给别人。你跑一趟吧。”
“哪本书啊,就是那个《梦中的爱人》?你这次文风大变了,我看你的手稿,晚上都不敢起来。那是爱情故事嘛,简直是鬼故事。姐,你写这样,能有人买吗?读者都吓跑了吧。”
顾青很自信地说,“我这叫求新求变,不是老有人说我写的是鸳鸯蝴蝶吗?我这次写个完全不一样的,让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归类。”
“好吧,你高兴就好。我就怕你砸了招牌。”
“去!”
……
方书同交完书稿,出版社武老板恭敬地送他出来,“您这次可真是及时雨了。您不知道,自打读者知道,何书方又在写新书,见天儿地往我们这儿跑,催得我们呀!”
“不过这次,可能会让读者失望。您看了稿子就知道了。完全和以前不一样的文风。而且还有点诡异。我不确定读者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何书方。”
“那不用担心!‘何书方’三个字,就是金字招牌,以前哪本书不火呀?”
“何书方?何先生?”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武老板、方书同两人一起回头,看见一个穿旗袍、梳麻花辫的女子,她长着杏核眼、柳叶眉,很秀丽的样子,此刻正一脸惊喜地看着方书同,甚至眼睛里泛着泪花,“何先生,我天天来,一个月了,我天天来,我就知道,我一定,一定能,等到你。我喜欢你的文章好几年了。你每一本书,我都看过,你的文章我也都看过。”
那个年轻姑娘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方书同回头看武老板,武老板耸着肩膀,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
方书同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说实话,“那个,我不是方书同,我是替他送稿子过来的。”
“就是你,我崇拜你很久了!你却连身份都不承认!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里话。”
“那,那你有什么话,你说吧。”方书同有些手足无措
“我第一次看见何书方这个名字,是因为先生写的一本书,那是个爱情故事,但是一开始里面的女主角被人骗了,那个骗子道貌岸然,嘴上说着自由恋爱,可实际上家里有老婆孩子。我当时也正在谈恋爱,我突然发现,我的恋人跟里面的骗子有些像。也是满嘴花言巧语,也是身份不明。后来我告诉了父母,他们一打听,才知道,那个人在老家结过婚了!再后来,我不理他了,他还来纠缠,说老家的是包办婚姻,不算数,我才是真的爱人。我一听,这话跟书里的骗子说的几乎一模一样。我后来就大骂他,叫他滚。这是跟书里的女主角学的。”
姑娘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从浓烈的情绪中缓过来些了,“我父母后来知道了,也说,幸亏有一位方先生写了这样一本书,才救了我。我就想当面表达感谢。”说完,她就要鞠躬。
“哎,你等会儿,我不是何书方,我是方书同,何书方是我姐姐方淑荷,你要谢她,我带你去。”方书同看到姑娘真心实意,决定帮助她,达成愿望。
吃惊的姑娘就这样跟着方书同回家了,但是他们没注意,有个人一直跟着他们。
姑娘见到真正的“何书方”才知道,原来“何书方”只是个笔名,就是方淑荷的名字反过来。这个姑娘很高兴地跟自己崇拜已久的作家互留了地址,临走的时候,还冲着门口的方家人挥手,“我家霍思齐,见贤思齐的思齐。”
方书同若有所思地说,“姐,我还以为,她知道自己崇拜的作家是个女人会失望,但是没想到,她好像更高兴了,还说要跟你学,也要写书,当女作家。”
“你懂什么?这就叫做榜样的力量。”
“姐,地址给我看下。”
“你想干嘛?”
“我觉得她很有想法,想给她写信鼓励一下。”
……
过了两天,有小报发布消息,说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何书方居然是个女人,本命方淑荷,是个大学老师,留学过,还是个女权运动组织者。
有些人不清楚,不感兴趣。但是喜欢爱情小说的读者们就震动了,不是说何书方是个翩翩少年郎吗?怎么成了女人?对何书方有些仰慕之心的女子就心碎一地。
而喜欢批判何书方的几个文人就懵了,老写爱情故事的花花公子何书方,变成女人了?还是个离婚的女人?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连赵太太听说了,都叹息了一番,何书方,方淑荷,颠来倒去都是同一个人。不过后来,她很快也就接受了,反正何书方的爱情小说她看过,方淑荷翻译的外国小说,她也看过。但是,她从没跟人说起过,那是自己以前的儿媳妇。
林安妮更是无所谓,她已经找到新的爱情了,她连丈夫都不在意了,丈夫的前妻又算什么。当林安妮跟赵锦丰提出离婚的时候,赵锦丰并没有震怒,也没有特别惊奇,他其实早就觉得林安妮对他没有感情了。
只是赵锦丰总要知道是为了谁,“那个人是谁,你跟我离婚,是因为外面有人了是吧?”
“锦丰,你别这样,这不怪我,这是爱情的力量,无法反抗。我被丘比特射中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再骗自己。”
“所以,你最近和我分房睡,不是因为我打鼾,影响你第二天出去工作。而是因为别的男人。”
赵锦丰其实想想后,就发现,蛛丝马迹挺多的。但是,他不想理会了,这几年,和林安妮的婚姻中,爱情破灭了。他发现林安妮自私、虚荣、贪心,而且自以为是。结婚前,怎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呢?
而且,在林安妮提出离婚的时候,赵锦丰发现自己居然内心是愿意的,原来他自己也是希望离婚的。
当办完离婚手续,周兴邦前来帮林安妮搬东西的时候,赵锦丰平静地问,“周兴邦,当初你答应我,让林安妮去你那里工作,我还对你百般感谢。可是,你们俩却瞒着我暗度陈仓,你这样对得起多年的朋友吗?”
周兴邦有些尴尬,“其实,我一开始没那个意思,朋友妻不可欺,我是知道的。但是,安妮爱上了我,她那么热情真诚,我实在不忍心辜负了。我们一开始觉得对不起你,都压抑着感情。可是后来,实在不能欺骗自己的本心了。我也爱安妮,我此生唯一一次恋爱,希望你成全。你也知道,我跟你一样是父母包办婚姻的。我以为,你能理解。真的抱歉。”
两个人要离开的时候,赵锦丰对林安妮说,“周兴邦是有家室的人,而且还有孩子。你知道的。”
“那是父母包办婚姻,不用在意的。那个小脚女人在乡下,孩子也在乡下,跟我没关系。我和他相遇,是上天安排的缘分,我又得到爱情了。我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其实,锦丰,你应该也知道,我们的爱情早就死了,在你一次次压制我的才华的时候,在你为了偏袒婆婆跟我争吵的时候,在你用旧礼教压迫我的时候,就死了。我走了。你保重。”林安妮表现得很坦然。
周兴邦看赵锦丰皱着眉头,就问,“赵兄,你还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
“好自为之吧。”
关上了门,赵锦丰在客厅坐着,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他给林安妮找了工作,拜托了自己的朋友,结果,就是这样一个下场。双重背叛,朋友、妻子。
赵太太从自己的屋子里缓缓走出,她虽然不喜欢林安妮,但是后来知道方淑荷无法挽回后,也就尽量对儿媳宽容了,希望小两口和睦。但是,最后还是遗憾收场。
赵太太可怜自己的儿子,两次婚姻都失败了。他看起来很沮丧。
“锦丰,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本来,我不想再管你的婚姻,可我要提醒你一下,你还没有孩子。你老了,是要依靠子女的。我不想看你孤独终老,如果有合适的,还是再找一个吧。”
“我想先静静。”
母子俩对面坐着,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赵太太轻声说,“当初要是没遇到这个林安妮就好了。现在想想,淑荷应该是那时候已经开始发表文章、准备写书了。何书方这个名字可是早就出名了。要不是林安妮插进来,你和淑荷也不会分开。到现在,你俩都当着大学老师,都写文章出书。多般配……”
“好了,我不想听这个。”赵锦丰打断了母亲,声音很疲惫。
又过了一会儿,赵太太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你如今也单身了,淑荷也单身,要不你俩破镜重圆,怎么样?”
听到这话,赵锦丰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想起几年前,离婚时,方淑荷对他的鄙视和嘲讽,想起在茶馆里,对他的一番教训,那个女人冷心冷情,绝情绝意。想让她回头,就是去求,也不过自取其辱吧。赵锦丰这样想着,抚平了心中的悸动。当心情重归于平静的时候,他觉得心上一片荒芜。
赵锦丰拒绝了同事给他介绍的女人,也不再理会仰慕地看着他的女学生,他开始拼命地工作,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开始看前妻出版的书,一字一句,仔细品鉴。
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但是他从来不去深想。不久后,他听说,方淑荷去世了,家人要为她发丧了。
那一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她还很年轻,风华正茂,才名日盛,怎么可能死了。而且,人们还说是睡梦中无疾而终,哪里有这样的荒唐事。
但是他还是赶去了发丧的地方,一进门,正听见她的弟弟在说,“那天白天,姐姐突然把很多事情都交待给我。她说她累了,想休息了。当天晚上,她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多年来,在读者的殷殷期盼中,姐姐笔耕不辍,她常常写作到深夜。我也劝过她不要这么辛苦,可是她说,她要把自己的思想和经验都揉进故事里,希望大家看完故事,还能得到帮助和启示……”
“真的,她有帮到我,我看了她的书,才没有被骗子骗了。”
“思齐别哭了,姐姐肯定不希望我们伤心的。”
一个住着拐杖的年轻妇人也哭着过来,“方姐姐,我的脚好多了。”她把拐杖丢掉,走了几步,“你看,我能走了。我放足之后,脚又长大了些,医生说,坚持治疗,慢慢就能正常走路了。可惜,你看不见了。是你救了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旁边一个年轻男子过来扶住她,“招娣,方姐姐是个好人,她肯定到天上去了。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让他再到方姐姐的坟前磕头。”
尽管方家低调行事,不想惊动其他人,可是闻讯而来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有姐妹社的社员、有学校的师生,有作家联合会的同行,有出版社、报社、杂志社的编辑,还有更多的是读者……
他们不断地上前来,诉说方淑荷生前的才华和善举。
赵锦丰在这悲痛的气氛中,不由自主地也走上前,方书同过来,“赵先生,你也来送姐姐?”
“我不相信,她怎么死了呢?让我看看她。”赵锦丰有些迷茫。
“你看吧。”
被带到灵前,看到前妻颜面如生,似乎只是在安睡,赵锦丰才落下泪来,尘封的记忆纷至沓来。
新婚时,她低眉敛目,脸上带着羞怯的笑意,自己借着醉酒,故意不去理她。父亲去世,全赖她里外操持,自己故意横目冷对,她的目光一天比一天绝望,而自己心里却升起报复的快意。入京后,她细心照顾陪伴婆婆,自己每周去一两次,假装看不见她,而她的眼神也已古井无波。离婚了,她第一次畅快地痛骂丈夫,自己也是第一次发现她的骄傲和神采。后来,不断地知道她的消息,看到她一天比一天更加有光彩……悔之晚矣。
赵锦丰不知自己怎样离开的,他像游魂一样,一路走回家。赵太太还不知道,只以为儿子累了,就劝,“早点休息吧,最近你太忙了。”
赵锦丰听了话,就回卧室去睡了。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了她在柳树下坐着,自己上前去问,“我,还有机会吗?”她笑了。
然后醒来后,才知道是一场空。梦境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斯人已逝,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