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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风
1
那天,来自荒野的狂风在整座城市里呼啸了一晚。这种炎热干燥的圣安娜风从四周环绕的群山中一路吹来,狂野地撩起你的秀发,伴随着皮肤吹裂处传来的刺痛感,让你整个人的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这样的夜晚,总要闹出乱子,酒会派对才能草草收场,那些年轻娇美的妻子们都像是要举起锋利的刀子,架到自己丈夫的脖子上来回摩挲一番。这样的晚上还总是充满“惊喜”,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甚至可以在鸡尾酒酒吧里点到一大杯啤酒喝。
在我所住公寓对面一家装修奢华的新开张鸡尾酒酒吧里,我就办到了这事。这家酒吧已经营业一周有余了,然而一直生意惨淡。吧台后面站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侍应,看上去拘谨有礼,我猜他这辈子还没有喝过酒。
酒吧里除了我还有一位顾客。他背对着门,坐在吧里的矮凳上自饮自酌。他面前整齐地堆着一摞硬币,看上去一共有两美元的样子。他手中端着一小杯黑麦威士忌,一边喝着一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坐在酒吧的另一边,举起手中的啤酒杯说道:“兄弟,你就是替他们驱散乌云的好心人。实至名归!”
“我们才刚刚开张。”年轻侍应接嘴道,“我们要一步步巩固生意。你之前就光顾过我们这里是吗,先生?”
“嗯,对呀。”
“住在这附近?”
“我就住在街对面的本格伦德公寓里。”我回道,“我叫菲利普·马洛。”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我叫卢·佩崔勒。”他倾身从那个擦得发亮的黑色吧台上靠过来凑近我,问道:“那边那家伙你认识吗?”
“不认识。”
“都喝到这份儿上了,他早该回家去啦。我应该帮他叫辆计程车送他回家。他像灌水一样喝酒,快把下周的量都喝上了。”
“这样的夜晚,总是让人心生寂寥。”我说道。
“他这样对身体不好。”小伙子说着,对我皱了皱眉。
“再来一杯!”醉汉突然头也不抬地大吼一声。他把手移到吧台上打了个响指,好避免震落桌面上的那摞硬币。
小伙子看着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还应该给他酒吗?”
“肚子长在他身上,我可管不着。”
年轻侍应只好再给他倒了杯黑麦威士忌。我猜他一定在吧台后面偷偷给酒里注了水,因为他端着酒杯出来时一脸愧疚,像是不小心踢了自己老祖母一脚似的。醉汉对此毫无察觉,他从面前那摞硬币中抽出几枚硬币,小心翼翼的程度不亚于外科医生给病人做脑部肿瘤手术。
小伙子回到吧台对我说:“首先,我不喜欢酒鬼。其次,我不喜欢见到他们在这里喝得不省人事的样子。最后,请自行参照第一条。”
“华纳兄弟电影公司没有用上你刚才说的那番话真是可惜。”我打趣道。
“那确实。”
话音刚落,酒吧迎来了另外一名客人。伴随着一阵尖利的急刹声,一辆车子在酒吧外停了下来。店门打开,一个家伙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他扶着门把手,一双凹陷闪亮的黑眼睛警惕地环顾了酒吧一圈。他衣着得体,皮肤黝黑,一张窄脸,衬托上紧致丰满的嘴唇,颇是英俊。他身着一身黑西装,白色方手巾从口袋露出一角,像个腼腆的小姑娘一样。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冷酷,但表情略带一丝紧张。我想大概是因为那股突来的热风吧。我感觉自己也被这股热风所影响了,只是我这个人本来看上去就没有冷酷感。
他望了望醉汉的背影。他正喝得酩酊大醉,跟自己的一个空酒杯在玩障碍物游戏。那个新进来的客人接着转头看看我,再扫视了一遍店里另一边的一长排空位置,终于走了进来。经过正喃喃自语、喝得东倒西歪的醉汉身边,对吧台侍应说道:“兄弟,有见过一个高个子的漂亮女子吗?棕色头发,一身蓝色绉纱真丝裙子,外搭女士敞式印花短夹克,戴着一顶缀有天鹅绒的宽檐草帽。”他的声音尖细,听着很刺耳。
“抱歉先生,没见过。我们这里没有来过这样的顾客。”小伙子回道。
“不管怎样,多谢你了。我要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麻烦快点,可以吗?”
年轻侍应将酒飞快倒上递给他,他付了钱,将酒一饮而尽,接着动身向外面走去。走了三四步,他突然停下,与醉汉面面相觑。醉汉咧嘴一笑,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闪过,手中顿时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手枪,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将枪支稳稳地握在手中,一扫之前的醉汉模样。比起他现在沉静严肃的样子,我倒更像个喝醉酒的人了。皮肤黝黑的高大男子相当冷静地伫立着,他将头向后微微仰起,接着仍然静静地立在原地。
一辆汽车在外面飞驰而过。醉汉手中举着的是一把22毫米口径的自动式手枪,枪身前头还配有一个巨大的瞄准器。随着几声枪响,枪身上冒出一缕微不可见的白烟。
“永别了,沃尔道。”醉汉说道。
接着他将枪头转向我和吧台侍应。
那个皮肤黝黑的家伙中枪后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倒地身亡。他先是向后踉跄一步,用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臂在空气中无谓地挥动了一下,然后又向后踉跄了一步,头上的帽子先掉落地面,最后才面朝下一个倒栽葱狠狠摔倒在地。直到倒地后,他死去这个事实仿佛才尘埃落定,之前造成的一切声嚣躁动随之烟消云散。
醉汉马上身手敏捷地将桌面上的硬币一把装进口袋,整个人朝着门口的方向从凳子上滑下来,把枪架在身上,侧着身子往前走。我身上没有带枪,我没料到下楼买杯啤酒都会遇上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小伙子则躲在吧台后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醉汉双眼紧盯我们,先用肩膀撞门试探了一下,接着便将它大力朝后一推。一股狂风顿时从门口刮了进来,把中枪倒地男子的头发吹起。醉汉望了他一眼说道:“可怜的沃尔道,我敢打赌我还把他鼻子弄流血了。”
门在他走出去后合上,我立马冲到门边——我老是反应慢人一拍。但幸好这次并不碍事。车子在外面传来发动的轰隆声,当我冲到人行道时,它那束红色的汽车尾灯正好打到隔壁的街角。我将汽车车牌号认真记下,就像记下自己第一次中了一百万的号码一样。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杀手刚刚逃离了案发现场。风继续猛烈地刮着,一支22毫米口径的自动式手枪扣动扳机时发出的咔嗒声,在呼呼的风声中听起来不过像一阵关门声罢了。我转身走回酒吧里。
那位年轻侍应仍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他把手搁在吧台上,身体微微前倾,低头盯着倒地男子的背部。男子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弯下身子,把手放在他的颈动脉上测量脉搏。他再也不会动了——永远。
年轻侍应的脸慢慢涨红成像牛排的颜色,表情也变得异常冷酷。他的双眼迸发出与其说是震惊,倒更像是愤怒的眼神。
我点燃一根香烟,朝着天花板慢慢吐出一口烟雾,接着扔下一句话:“去报警。”
“他可能还有气呢。”小伙子说道。
“他用的可是22毫米口径的自动式手枪,这种枪百发百中。电话在哪儿?”
“店里没有安装电话。我装修店铺已经花光了所有预算。天啊,我可以为自己花的那800美元装修费讨个公道,朝他脸上来一脚吗?”
“这家店是你自己开的?”
“在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还是。”
他将身上的白色外衣和围裙一把拉下,绕过吧台走到外面。“我现在就把店门锁上。”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他走到门边,将门关上,然后从外面不停旋动门把手直到推动门闩锁上。我蹲下身子,将沃尔道的尸体翻了过来。我并不能一下子在他身上找到枪孔,仔细查看后才发现。他的西装外套上有两个极小的枪孔,就位于心脏的正上方。衬衫上还沾染了一些血迹。
那个醉汉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杀手。
警车要大约八分钟后才能抵达这里。此时,那个叫卢·佩崔勒的年轻小伙子又走回到吧台里面。他再次穿上那件白外套,将柜台里的钱数了数,然后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接着拿起一本小本子在上面涂涂写写。
我坐在另一边吧台的边上默默抽烟。一边看着躺在地上的沃尔道脸色渐渐变成一种死人特有的苍白,一边思索:那个死者提到的穿着印花外套的女子是谁?为什么沃尔道把车子停在外面时不关上引擎?为什么他看起来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那个醉汉是故意等待他还是恰巧出现在这里?
巡警们满头大汗地赶到这里。他们的体形看上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其中一个警察的帽子戴得东倒西歪的,还在下面插了一朵花。当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时,他将帽子上的花拔下,俯身查探沃尔道的脉搏。
“似乎已经没救了。”说着,他将尸体稍微朝正面翻了一下。“噢,对,我找到枪孔了,手法真是绝了。你们两个看到凶手了吗?”
我回答看到了。小伙子则继续躲在吧台后面默不作声。我还告诉警察凶手逃走时似乎开着沃尔道的车。
警察一把抽出沃尔道身上的钱包,将整个钱包快速翻查了一遍,然后低语道:“死者身上携有大量现金,但不见驾驶证的踪影。”说着将钱包扔到一边。“好了,我们没有碰他,看到了吗?我们只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他那辆凭空消失的车子。”
“鬼才信你没有碰过他。”卢·佩崔勒说道。
警察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好吧,朋友,我们确实碰过他。”
小伙子拿起一个高脚玻璃杯开始认真地擦拭起来。后面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擦拭它。
接着,一辆重案组警车鸣着警笛飞速驶进酒吧外的停车场停下。从车上下来两名警官、一名摄影师和一名化验师,他们一同走进屋里。两个警官我都素未谋面,就算在侦探这个行业混得再久,也还是不可能把一座大城市里的人认识完。
其中一名警官是个看上去和蔼文静的矮个子男人,脸上总是笑意盈盈的,有着一头黑卷发和温和机灵的眼睛。另一位则是个结实健硕的大块头,长颌骨,鼻子上青筋暴起,眼睛澄澈明亮。他像是个会酗酒的酒鬼,整个人看上去很有气势,但有点盛气凌人。他将我一路逼到酒吧的最里面朝墙站着,另外一名警官则将小伙子叫到跟前盘问情况。摄影师和化验师也开始进行拍照和指纹采集。
一名法医也走了进来,但因为酒吧内没有电话可以让他呼叫殡葬车,所以尸体暂时没法运回警局做进一步解剖,为此他极为恼火。
矮个子警官掏空了沃尔道的口袋,将他钱包内的东西通通倒到铺在桌面的那张大方巾里。我看到他倒出的物品有现金、钥匙、香烟、一条小手巾,然后就没有其他的了。
大块头警官一把将我推回吧台中间的位置。“把你钱包交出来。”他说道,“我是哥白尼克中尉警官。”
我将钱包递给他。他打开迅速看了一遍里面的东西后,把钱包扔回给我,然后掏出身上的本子将资料登记下来。
“菲利普·马洛?哈,是名私家侦探。你在这里是被委托了什么案子吗?”
“只是来喝一杯。”我说道,“我就住在街对面的本格伦德公寓内。”
“和这个小伙子很熟吗?”
“这家店开张以来我第一次到这里。”
“你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没有。”
“觉不觉得这个小伙子对整件事的经过交代得太少了?你不用回答,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我就好。”
我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整整说了三次。第一次让他对整件事有个大致了解,第二次将细节给他细细道来,第三次则是让他检查我是不是提前把对话背得滚瓜烂熟糊弄他。他最后说道:“你提到的那些硬币令我很感兴趣。并且你说凶手能准确叫出死者的名字,却根本不能确定他会到这里来。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沃尔道并不确定他寻找的那名女子有没有来过这里,凶手当然也不能确定沃尔道会不会进来。”
“这件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我说道。
他仔细观察着我,我一本正经地看回去。“听起来像是宗积怨后的报复性案件,对吗?不像是经过周密计划的样子。逃走的方式也像是偶然为之。在这座城市里,一个人离开时不把车门锁上还是很少见的。再加上凶手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杀人,我可真猜不透。”
“我也不喜欢当目击证人。”我回道,“又不会有什么报酬。”
他咧嘴笑笑,露出的牙齿上烟渍斑斑。“凶手当时真的喝醉了吗?”
“你是指开枪杀人的时候?我可不那么认为。”
“我也是这么想的。接下来的工作没什么复杂的,我们只要找到开枪的家伙,把他带到警局里录口供就可以了。这里到处都是他的指纹。沃尔道之前一定就认识凶手,但今晚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见他。他应该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走进这家酒吧询问一名女子的下落。那名女子大概是跟他有约,但却失去了联络。这种刮着狂风的炎热夜晚,会毁掉一个女人出门化好的精致妆容的。她一定是平时等人时会习惯性走进店里,所以凶手才能预料到沃尔道会出现,干净利落地给他两发子弹后就迅速逃离现场,压根儿没有在乎你们两个的存在。整件事就是这么简单。”
“是的。”我说。
“这么简单就能结案真是没有意思。”他说。
他将头上的帽子一把扯下,把压在帽下那头乱蓬蓬的金发打松,接着用手抵住额头,露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接着,他拿出一方手巾,分别擦了擦自己那张长长的马脸和脖子后面还有手背。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梳子,他开始梳理起头发来,但梳理后的头发看起来更糟了。最后,他再次把帽子戴回头上。
“只是我有个地方想不通。”我说道。
“是吗?哪里?”
“沃尔道进来询问女子的下落时,能说出她的穿着。我想他今晚一定有跟她见过面。”
“那又怎样?也许是他去了趟洗手间回去后,发现女子不见了。也许她改变主意自己离开了。”
“你说得有道理。”我说道,“但那不是我疑惑的地方。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沃尔道描述那名女子穿着的时候用词那么精准,这不是一般男人可以做到的。他当时形容的原话是‘一身蓝色绉纱真丝裙子,外搭女士敞式印花短夹克’。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女士敞式短夹克,还有我可能会说蓝色裙子,或者更好一些,说出蓝色真丝裙子,但我绝不可能想得到‘蓝色绉纱真丝裙子’。”
过了一会儿,两个手提篮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卢·佩崔勒还在一边擦拭他手中的玻璃杯,一边跟矮个子警官交谈。
我们两个一起被带到了警局总部。
卢·佩崔勒被盘问背景资料时,整个人显得很淡定。他的父亲在卡特拉卡斯塔县的安提俄克附近有一个葡萄园农场,他给了卢1000美元让他去创业谋生。于是卢便花费了其中800美元租店装潢,开了这家鸡尾酒酒吧。
他们随后便让他离开,并叫他将酒吧停止营业,直到他们不需要再到现场采集指纹为止。他跟警察们握手道别,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他觉得凶杀案可能反而会给店里的生意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因为大家看到报纸后会对这个事情产生兴趣,这样就会到他的店里来,坐下喝一杯,好听他亲口讲讲事情发生的经过。
“这个小伙子真是个乐天派。”待他离开后,哥白尼克说道,“比我们强多了。”
“可怜的沃尔道。”我说道,“指纹采集顺利吗?”
“采集到的指纹有点模糊。”哥白尼克说道,“但我们会找到一个完整清晰的扫描上电脑,然后今晚就跟华盛顿这里的指纹库进行匹配。如果匹配不成功的话,就要麻烦你在这里待上一天到楼下看那些铁框肖像图找出凶手了。”
我分别跟他和他的拍档依巴拉握了握手,然后离开了。他们到目前为止仍然无法确定那名叫沃尔道的死者的身份,他口袋里也没有任何可以提供证明的东西。
2
大约晚上9点的时候,我终于回到家里楼下那条熟悉的街道。在进本格伦德公寓之前,我来回扫视了街上好几遍。酒吧在街道的另一侧,店里一片漆黑,原先聚集看热闹的人群都散去了,只剩下一两个人依旧好奇地东张西望,用鼻子抵着店门玻璃希望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人们只看到法医和殡葬车来了,但大多数并不了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街角药店里玩弹球游戏的那帮小伙子倒是对事情经过一清二楚。他们除了不知道怎样好好找份工作外,其他什么都知道。
狂风依旧在整座城市里呼啸,酷热干燥,将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卷起老高,打到墙上。
我走进公寓的大厅,乘电梯上四楼。电梯门打开,我走了出去,见到一个高个子女人正站在外面等电梯。
她一头棕色波浪卷发,戴着一顶缀有天鹅绒饰带的宽檐草帽,上面挂着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一双湛蓝大眼睛,睫毛几乎要长到下巴那儿去了。她穿着一条看上去是绉纱丝质布料的裙子,款式简单但剪裁得体,外搭一件女士敞式印花短夹克。
“你身上穿的是一件女士敞式短夹克吗?”我问道。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像是面前有一层挡道的蜘蛛网,她努力要挥开似的。
“是的。你介意让开一下吗?我赶时间,想……”
我没有让开,反而用身体将电梯门挡住不让她进去。我俩望着对方面面相觑,然后她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红晕。
“出门最好不要穿成这样子。”我说道。
“为什么?你怎么敢……”
电梯发出“叮”的响声,然后再次下降。我不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她的声音不是那种在酒吧里常听到尖利刺耳的声音,而是软糯温细,像春天滋润万物的细雨。
“我不是调戏你。”我说道,“你陷进麻烦里了。如果他们乘电梯来到这层楼的话,你就只有一丁点时间赶去楼下大厅了。先把帽子和夹克脱下来,手脚快些!”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张化了淡妆的脸变得惨白了些。
“警察现在到处找你,就因为你穿着的这身衣服。给我点时间让我向你慢慢道来。”我向她说道。
她快速转了转头,看向身后的走廊。就凭她回眸的样子,我完全不能怪她这种虚张声势吓唬我的行为。
“你真是莫名其妙。不管你是谁,我是住在这里31楼的勒洛伊女士,我能确保……”
“那你来错楼层了。”我说道,“这里可是四楼。”话音刚落,电梯已经在楼下停住,从升降间里传来电梯门“哐当”打开的声音。
“到楼下去!”我冲她厉声吼道,“快!”
她迅速摘下帽子,脱去身上的印花外套。我捧着它们,然后卷成一团夹在腋下。挽着她的手肘,我带她一个转身,朝楼下大厅走去。
“我住在42号房,就在你房间对面的楼上。你有选择相不相信我的权利。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是想调戏你。”
她快速伸手理了理头发,像一只精心梳理羽毛的小鸟。那动作没有个十年八年一般人学不会。
“去我房间。”她说。接着把包用手臂挽着,快步走到楼下大厅。电梯在楼下停着,等它停下时她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面对着我。
“楼梯在电梯口后面。”我轻声提醒。
“我在这里没有房间。”她说道。
“我也认为你没有。”
“他们正在到处找我吗?”
“是的。但在明天之前他们还不至于为了找你,把整个街区翻个底朝天。况且只有确认沃尔道的身份后他们才会开始这么干。”
她一脸疑惑地盯着我:“沃尔道?”
“噢,老天,你不认识沃尔道?”我说。
她缓缓地摇摇头。又听到电梯开始关门下降的声音了。她那双湛蓝的眼睛开始流露出越来越深的恐惧,像一阵湖面泛起的涟漪。
“不认识。”她屏住呼吸道,“请你快带我离开这里。”
我们马上到我房间门口了。我一把将钥匙插进锁孔中,转动门锁把门打开,然后向内推开了门。我走进房间将灯点亮,她一阵风似的经过我身边,飘了进去。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
我关上了门,将帽子扔在房间的椅子上。她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我平时用来下棋的一张小牌桌边,上面摆着一盘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残局。进屋将门锁上后,她整个人马上平静了下来。
“看来你是名棋手。”她警惕地说道。听起来就像正在观赏蚀刻版画一样,我倒希望真是如此。
我们两个都静静站着,认真聆听远处电梯门传来的哐当声,然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走到了走廊的另一边。
我露齿笑笑,但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不是心情愉悦。接着我走到厨房里,想要翻找出两个玻璃杯,这才意识到自己腋下还夹着她脱下来的帽子和夹克短外套。我走到壁床后的衣帽间,将它们通通塞进一个抽屉里,然后回到厨房,往拿出的两个高脚杯里倒上苏格兰威士忌。
当我端着酒杯回到房间时,她的手里正握着一把枪。那是一支把手上镶有珍珠的自动式小手枪。她把枪指着我,眼睛里满是惊恐。
我双手各拿着一杯酒,停下脚步说道:“这股热风大概害你神志不清了。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脸色变得惨白,朝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慢慢向她走近,将酒杯放到她脚侧,然后后退,将自己那杯也放在地上。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我从身上掏出一张崭新的名片。她坐下了,左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右手举着枪。我把名片轻轻放到她的酒杯旁,然后在自己那杯旁坐下。
“永远不要让任何一名男子靠你那么近。”我说道,“除非你是真心实意。还有记得拿着枪时将保险栓拴上。”
她把目光投向地面,整个人战栗不已,然后将手枪放回包内。接着将酒杯举起,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用力放下酒杯,终于把名片拿了起来。
“一般人过来我可不会给他们这种酒喝。”我说道,“这酒可价格不菲。”
她噘了噘嘴。“我猜你想要钱。”
“啊?”
她一声不吭,手再次放在包上。
“不要忘记拴上保险栓。”我说。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我继续道:“我刚才提到那个叫作沃尔道的家伙大约有5英尺11英寸高,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拥有一双亮晶晶的棕色眼睛,薄嘴唇,鼻子细挺。身穿黑色西服套装,口袋上还露出一方白手帕,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你能想到是谁吗?”
她再次举起酒杯。“他就是你刚才提到叫沃尔道的人啊。”她说道,“嗯,他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现在变得尖利起来。
“呃,事情很有意思。楼下街道过去对面有一家新开的鸡尾酒酒吧——不如你说说你今晚一晚上在什么地方?”
“大多数时间在车上坐着。”她冷酷地说道。
“你在这里的时候没有留意到街道对面有过一阵骚乱吗?”
她的眼神想极力否认,但失败了。她张嘴说道:“我听到那边的骚乱了,还看到有警察和闪着红光的警灯。我想那里大概有人受伤了。”
“是有个人受了伤,就是我们刚才提到叫沃尔道的家伙。他去酒吧打听你的下落,向我们形容了你的样貌和穿着,结果后来被射杀了。”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表情也变得呆滞。嘴唇开始发抖,一直抖个不停。
“我当时在案发现场。”我说道,“正在和经营酒吧的年轻小伙子聊天。那里只有我和他,再加上一个坐在小矮凳上的醉汉。那个醉汉在那里一直自顾自地喝酒,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沃尔道走了进来,向我们打听你的下落,我们说没有见过,他便要转身离开。”
我停了下来,啜饮着手中的酒,一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我喜欢注意她的反应,望着她的眼睛令我目眩神迷。
“正要离开的时候,那个之前表现得对一切漠不关心的醉汉忽然叫出他的名字,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手枪,朝他身上来了两发子弹。”说着我用手打了两个响指,“像这样,然后就死了。”
她对我刚才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面对着我大笑起来。“这么说是我的丈夫雇你来监视我的咯。”她说道,“我就知道整件事只不过是场表演。你和你口中所指的沃尔道。”
我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她。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容易嫉妒。”说着她打了个响指,“不管怎样,连司机都不满的话嫉妒心未免也太强了。嫉妒斯坦还算情有可原,但连约瑟夫·克茨斯都……”
我整个人如坠雾中,摸不着北。“女士,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叫斯坦或是约瑟夫·克茨斯的人。可以麻烦你给我好好解释一番吗,我甚至不知道你有司机,住在这附近的人都不雇司机。至于你的丈夫,对,我们的确有时会有像这样子的丈夫上门委托,但并不常见。”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手一直搁在包包附近,一双湛蓝眼睛里闪烁着微光。
“你真不会撒谎,马洛先生。不,是实在太差劲了。我知道你是名私家侦探,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设套骗我到你的公寓这里来,如果这里确实是你的公寓的话。我想这里更可能是某个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出卖的烂人的公寓吧。你不过想要恐吓我,好勒索我一笔,也好向我丈夫勒索一笔。说吧。”她屏住呼吸道,“你想要多少钱?”
我将手中的空杯放到一边,靠回身子说道:“请原谅我必须要抽一根烟,我现在整个人都神经紧张。”
我打火点烟,她使劲盯着我,脸上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好像就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都不会怕一样。“这么说来,约瑟夫·克茨斯是他的名字。”我说,“那个在鸡尾酒酒吧里被凶手叫沃尔道的男子。”
她笑了笑,露出有点鄙夷的样子,但仍旧不失风度。“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你想要多少钱?”
“你为什么要跟约瑟夫·克茨斯见面?”
“我要去买回他从我这里偷走的一个东西。那个东西价值不菲,同时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大约值15000美元。是我曾经深爱的男人留给我的遗物。他已经死了!就死在那里!他死了!死在一架失事爆炸的飞机里!去吧,你尽管去告诉我的丈夫这件事,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鼠辈!”
“我既不卑鄙可耻,也不是你说的什么鼠辈。”
“不用狡辩了,你就是那种卑鄙可耻之人。你大可放心大胆地把这些事告诉我丈夫,我也会找个好时机亲自告诉他。他可能早就对这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我咧嘴笑道:“真是聪明人的做法。我还应该知道些什么吗?”
她抓起酒杯,将里面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老怀疑我私下跟约瑟夫约会。也许我跟他是有私下碰过面,但那又不是为了缠绵。我才不会跟一个司机发生关系,他原本只是个流浪汉,是我在前门台阶上发现后,给他提供工作和吃穿。就算我想风流,也不至于堕落到这种地步。”
“女士。”我说道,“我确定你没有这么做。”
“我现在要离开这里。”她说。“你尽管试试能不能拦住我。”说着她从包中一把拎出那把珍珠手柄的手枪指向我。我坐在原处纹丝不动。
“你为什么不反抗,你这个不知名的讨厌鬼。”她暴怒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私家侦探?你也许其实是个大骗子呢。这张名片什么都说明不了。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印一大沓这样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我说道,“并且我自作聪明地提前两年入住这里,今天还故意到街对面的酒吧去见那个叫沃尔道,但真名其实是约瑟夫·克茨斯的被人杀害了的男子,好等你搬家之际向你勒索一笔。你打算用来买某个东西的那15000美元准备好了吗?”
“噢!我猜你一定以为你可以阻止我。”
我模仿她的语气嘲弄道:“噢!我猜我现在可以算作一个持枪自卫的艺术家,是吗?女士,请问你可以放下那把枪或是把它的保险栓拴上好吗?看到这么漂亮的一把小手枪被人像耍猴一样用,让我这个做私家侦探的很惆怅。”
“在你身上真是找不出一处招人喜欢的地方。”她说,“别挡道。”
我一动不动,她也没有动静。我们都干坐着,相互对峙。
“在你离开之前再告诉我一个秘密。”我恳求道,“你跑到公寓楼下来所为何事?约了人在街上碰面吗?”
“别傻了。”她打了个响指,“我没有要到街上去。我撒了谎。这是他的公寓。”
“他是谁?约瑟夫·克茨斯?”
她使劲点头。
“我刚才向你描述过的那个人就是约瑟夫·克茨斯吗?”
她再次使劲点头。
“好吧,至少我现在了解到了一些真相。你有没有意识到,沃尔道在被射杀之前描述了一番你的穿着,那番描述警察现在知道了,然而警察不能确定沃尔道的身份,所以想找出这个人来帮助他们确认身份?你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吗?”
她突然开始摇晃手中的枪。低头盯着,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然后慢慢将它放回包里。
“我真笨。”她喃喃自语,“就冲我跟你聊天这件事我就够傻的了。”她盯着我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深深呼吸了一下。“他告诉了我自己住的地方,看上去没有一丝恐惧,我猜他是想要勒索我。本来我们约好在街上碰面的,结果我迟到了。等我赶过去,那里已经站满了警察。所以我又原路折回,在车上坐着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他出现。我只好上来公寓找他,敲了好一阵子门都没人回应,我只好又回到车里继续等。我一共上来这里三次了,最后一次我飞快走来这里打算乘电梯下去。在此之前我已经在三楼被别人撞见过两次。然后我遇到了你,这就是所有的经过。”
“你提到过你的丈夫。”我咕哝道,“他在哪儿?”
“他正在开会。”
“噢,开会。”我揶揄道。
“我的丈夫在公司里是个重要角色。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会议等着他开。他是一名水电工程师,经常满世界飞来飞去。我会让你知道……”
“先不用浪费口舌跟我说这些。”我说,“我会找天约他共进午餐让他亲口对我说的。不管约瑟夫原先手头上拿了你什么东西,现在都一文不值了,就像他一样,已经死翘翘了。”
“他真的死了?”她低语道,“真的吗?”
“他真的死了。”我说,“他死了,女士。他早就死了。”
她终于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也没料到她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一片寂静中,我们听到了电梯在楼层里停下的声音。
门外一阵正向这里过来的脚步声。我俩迅速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将手指放在嘴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她则坐着一动不敢动,表情异常僵硬。一双大蓝眼睛变得跟眼睫毛投下眼睑的那层阴影一样黑暗。屋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屋外狂风继续敲打窗户的声音。每次到了刮圣安娜风的季节,不管是不是灼热难耐,都要紧闭窗户。
正当我们都猜想那阵脚步声只是有人经过发出的寻常声响而开始稍稍安心的时候,脚步声突然在屋外响起,停在了门口,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我指指壁床后面的衣帽间。她将包背在身体一侧,悄无声息地起身。我再次指指她仍放在地上的酒杯,她马上将酒杯拿起,迅速穿过铺在房间大厅的地毯,推开门钻进了衣帽间,顺便将门静静地带上。
我突然想不透为什么要给自己身上揽上这样子的麻烦。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我的手心都开始冒汗了。我费力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冲外面答应了一声。然后过去打开了门,忘记捎上一把枪在手上,真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3
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他来。也许沃尔道一开始也认不出他。他之前在鸡尾酒酒吧里一直戴着一顶帽子,现在把它脱了下来。他头上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反而满是结痂发硬的白色伤疤。现在的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不止二十岁,简直像是改头换面,完全变了个人。
但我马上就认出了他手中那把枪,还是那把带着巨大瞄准器的22毫米口径自动式手枪。我也记得他的眼睛,那双像蜥蜴一般狭窄尖利,闪着贼光的眼睛。
他孤身一个过来。随后将手枪轻轻贴着我的脸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是我,我们又见面了,一起进去聊吧。”
我向后退去,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他可以轻易关上门,又不至于动作幅度太大。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很满意我的这一举动。
我没有害怕,我只是被他用枪抵着,不敢有任何举动。
关上门后,他用枪指着我继续逼我慢慢后退。直到我的腿肚子撞上了一个东西。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双眼。
“是张牌桌。”他说道,“某个傻子在那里下棋。是你吗?”
我咽了口唾沫。“算不上会下棋,我就是业余时间玩玩消遣一下。”
“那就是说有两个人。”他用一种略带嘶哑的尖细嗓音说道。像是喉咙被警察拿着皮革金属棍棒大力殴打过一样。
“只是一局残棋。”我说,“没有跟其他人下棋,你仔细瞧瞧那些棋子。”
“我看不懂。”
“只有我自己一个。”我说道,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
“这无关紧要。”他说道,“反正我迟早会被警察找到逮捕起来,要么是明天,要么是下周,谁知道呢?我就是不喜欢你的样子,伙计。还有酒吧里那个小白脸,看上去就像那些在福德姆里运动队当左前锋的总趾高气扬的家伙,像你们这些人都该下地狱!”
我纹丝不动,同时一声不吭。手枪上的瞄准器还抵在我的脸上,像要跟它继续保持亲密接触一般。男子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桩买卖还很划算。”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像我这样的老手不会留下完整的指纹让警察追查到。现在对我最不利的只剩下两个目击证人了。把你们两个干掉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沃尔道怎么就惹到你了?”我尽力让自己听上去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好遮掩自己吓到浑身战栗的事实。
“跟他合作抢劫一家银行害我在密歇根的监狱里蹲了整整四年。他倒好,逍遥法外了。在密歇根那四年里我可没少吃苦头,他们会折磨你到恨不得跳进娘胎再出生一次,好乖乖听话。”
“你怎么知道他会在那里出现?”我哑着嗓子道。
“我不知道。噢,是的,我在到处寻找他的踪迹。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见面。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街上曾经看到过他,但一下子就没了踪影。之后我就没有费功夫去找他了,但昨晚却被我瞎猫碰到死耗子撞见了。沃尔道,这家伙真是有意思。他现在怎么样了?”
“早就一命呜呼了。”我说。
“看来我宝刀未老。”他咯咯窃笑,“不管是喝醉还是清醒的时候。可惜这事办得再漂亮也不会有什么报酬。他们开始在市里通缉我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一把将枪口戳到我喉咙上。我干咳不已,差点本能地要抓住那把枪。
“不。”他轻声提醒我,“不要想那么干。你不是那种冲动的笨蛋。”
我将手缩回,垂放在身侧,将手心转向朝着他举起双手。他对我的这一举动很满意。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碰过我,只是一直用枪抵着我的身体。似乎也不担心我身上有没有带枪。事实上他也不会担心——如果他真想一枪干掉我的话。
虽然又回到那个街区,但他看上去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的样子。也许是那阵持续的热风对他造成了影响。它们现在正在外面呼啸着,使劲拍打在房间紧闭的窗户上,就像码头下总是翻涌不停的海浪。
“他们采集到了指纹。”我说,“只是不知道完不完整。”
“指纹是完整的,但不能进行电子传送就完事。他们要费点功夫把它航空邮到华盛顿去,再寄回鉴别结果到这里。知道为什么我能找到这里来吗,朋友?”
“你在酒吧里听到了我和那个小伙子的谈话内容。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
“那是我找到这里的方法,我问的是原因。”他朝我微微一笑。那真是我见到过看上去最无耻的微笑。
“省省吧。”我说道,“把你送上绞刑架的家伙可不会叫你猜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说吧,你就是个狠角色。料理完你之后我就去会会那孩子。我刚才从总部一路尾随他回家,但我不得不指出,你才是那个首先报警的家伙,所以我就先找你来了。我开着沃尔道租来的车,从市政府那里就开始跟踪他回家。可是从警局总部就开始咯,朋友。那些警察真够可笑的,就算你面对面坐在他们大腿上他们也认不出你来。他们整天净开着那些警车在街上瞎溜达,间或拿着手中的枪开两下,顺带撞飞两个路人。一个是在车里打瞌睡的出租车司机,一个是上了年纪在二楼清洗拖把的清洁工阿姨。但还是没抓到我这个他们千辛万苦想要通缉归案的犯人,真是帮可笑至极的废物。”
他将枪口抵着我的脖子转动,开始目露凶光。
“我有的是时间。”他说道,“沃尔道租来的车子不会马上就被发现,他们也没那么快可以确认他的真实身份。我对沃尔道了解得很,他是个聪明人,一个机警的小子。”
“你再不把枪从我喉咙拿开,我就要吐了。”我喊道。
他再次微笑起来,将枪口下移到我心脏的位置。“换到这地方还可以吧?给你个机会,说说想我什么时候开枪。”
一定是我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壁床旁衣帽间的门在黑暗中打开了一丝缝隙。一开始只有一英尺的宽度,然后慢慢打开到有将近四英尺。我看到了她躲在门后张望的双眼,但不敢盯着她看。我连忙紧盯住秃头男子的眼睛,不想让他的视线离开我身上。
“怕了吗?”他轻轻说道。
我抵住枪口向前倾了倾身,然后开始浑身发抖。我想他会很乐意看到我发抖的样子。女人举着自己那把小手枪,从她藏身的门后走了出来。我心里暗暗为她祈祷。只要她跑去开门,或者发出哪怕一声尖叫的话,我们俩就死翘翘了。
“好了,不要磨蹭一个晚上。”我颤抖着说。我的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像是街对面那台老旧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
“我就爱看你们临死前吓得半死的样子,朋友。”他微笑起来,“我就喜欢你们这样子。”
女人在他的身后悄悄地移动身子,没有发出一丝响声,简直像浮在半空前进一样。但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帮助,他才不会和她进行斡旋。我只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五分钟,但仿佛已经认识他一辈子的时间。
“小心我要大喊救命了。”我说道。
“好呀,你爱喊就喊。来呀,尽管喊吧。”说着,他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
她没有过去开门逃跑,而是站在他的身后。
“好了,那我开始喊了啊。”我说。
就好像那句话是暗号似的,她猛地将枪戳在他的肋骨上,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一丝响声。
他的身体立刻做出了一系列反应,就像叩击膝盖时会产生膝跳反射一样。他的嘴唇张开,双手跳动了一下,背部也随之稍稍弓起。枪口随之指向了我的右眼。
我蹲下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用膝盖朝他胯下顶了一下。
他缩着身子低下了头,我顺势朝他下巴砸上一拳。我朝他挥拳的时候带着像要往第一条通贯大陆的铁道上砸下最后一颗钉子的决心。活动关节时我还能感受到指间传来的痛楚。
他的枪扫过我的脸侧但没有扣响,整个人开始重心不稳趔趄起来。因为极度痛苦,他开始身子左侧倒地呻吟起来。我用力朝他右肩踢了一脚,枪支随之掉落,一路滑到铺在地板凳子下的毯子上。我听到身后棋子散落一地的叮当声。
女人站在他跟前,低头望着他。接着她睁着一双惊恐万分的黑色大眼睛盯着我。
“你征服了我。”我说道,“从现在开始我的一切都属于你,直到永远。”
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使劲瞪大自己的双眼,大到能清楚看到她蓝色瞳孔下的眼白。她举着手枪快步后退到门口,把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摸索到门上的把手,然后转动把手将门一把拉开,瞬间跑到没了影儿。
门在她身后关上。
她只顾着走,全然不记得还在屋内的帽子和夹克外套。
她只拿着把枪,而且为了防止走火,枪的保险栓还拴得好好的。
除了屋外持续呼啸的风声,房间里一片寂静。接着我听到他躺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脸已经因为疼痛变得青白。我走到他身后,搜了一遍他全身,想要找出更多他藏在身上的枪支,但一无所获。我从抽屉柜子里翻出一副手铐,从前面铐住他的双手手腕。如果他不拼命挣扎的话,它们是能治住他的。
虽然正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他的一双眼睛仍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似乎想用眼神马上将我送进坟墓里去。他躺在地板的中央位置,仍像刚才一样将身子侧向左边。这个面容扭曲、皮肤干瘪的秃子,正张开嘴巴露出牙齿上镶着的廉价银质填充物。他张开的嘴巴就像个无底的黑洞,气息微若无声,还时不时呛住,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吸着,整个人虚弱无力。
我走进衣帽间,将衣橱里的抽屉打开。她的帽子和夹克衫就躺在我的衬衣上。我将它们折叠好搁到抽屉后面的底部,然后将衬衣整理好放在上面。接着我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上一杯纯威士忌。我没有马上喝,而是将酒杯放下,静静伫立了好一会儿,听着屋外那股不停拍打窗户的热风传来的响声。下面停车库的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一根经过多年日晒雨淋开始裸露在外的电线在狂风中不停撞击着建筑的表面,听上去就像拍打地毯的声音。
酒很快就在我的身体里起了作用。我回到客厅,将窗户通通打开。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也许没有闻到女人留下的那股淡淡的檀香味,但不能打包票别人进来会闻不到。
等味道散去后,我将窗户关好。用手擦去额头沁出的汗水,然后拨通了警局总部的电话。
哥白尼克接的电话。他用自己那盛气凌人的声音说道:“嗯?马洛?先别告诉我,我敢打赌你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抓到凶手了吗?”
“我们暂时别提这档子事好吗,马洛。你知道的,事情总是不会那么快就能尽如人意。”
“好吧,我不管他到底是谁了。你们赶紧过来把人从我的公寓地板上带走就行。”
“上帝耶稣!”话筒里传来他变得激动低沉的声音,“你等一下,等我一会儿。”他走开了好长一段路,我仿佛还听到了关门的声音。最后,他再次拿起话筒。“用枪打中他了吗?”他柔声问道。
“用手铐铐住了。”我回答,“接下来就把他交给你们了。我不得不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但他没什么大碍。他到这里来想要把我这个目击证人灭口。”
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传来一阵甜得发腻的声音:“听着,朋友,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
“将现场保持原样,不要四处张扬,知道了吗?”
“你觉得我会出去把附近的流浪汉都招呼过来做观众吗?”
“别生气,朋友,放轻松点。待在原地不要乱动。我马上就赶到那里。也不要乱碰房里的东西。知道了吗?”
“没问题。”我将自己的地址和公寓房号给他再说了一遍,好让他顺利到达。
我可以想象他那张颧骨突出的脸上此刻正神采飞扬。我从地板椅子下捡起那只22毫米口径手枪,将它握在手中坐下。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响起一阵敲门声。
哥白尼克独自赶了过来。他一步跨过门廊,带着狡猾的笑容将我推进房内,把门“砰”的一声推上。然后将背部抵在门上,一只手垂在大衣左侧,瘦骨嶙峋的脸上是一双呆滞、凶残的眼睛。
他将目光下移,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男子。男子的脖子正在微微抽搐,一双眼睛急速翻转,像是生了什么病。
“确定就是这个家伙吗?”哥白尼克的声音略带嘶哑。
“确认无误。依巴拉去哪儿了?”
“噢,他没空过来。”讲这话时他正眼都没瞧我一下,“手铐是你的吗?”
“是的。”
“打开它们的钥匙呢?”
我把钥匙扔过去,他一把接住,然后单膝跪在杀手旁边,将他手腕上的手铐取了下来,扔到一旁。之后他从裤子的屁股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副手铐,将秃头男子双手扭到他身后铐上。
“够了,你这个浑蛋。”杀手病恹恹地说道。
哥白尼克咧嘴笑笑,挥起拳头朝男子嘴上狠狠砸了一拳。他的头被砸得向后猛地一仰,幅度之大,几乎要把脖子扭断了。鲜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渗出。
“拿条毛巾过来。”哥白尼克命令道。
我拿了条手巾递给他。他将它粗暴地塞进杀手嘴中,站起身子,将手指插进自己那头凌乱的金发中揉搓着。
“好了,将事情经过告诉我。”
我将整件事原原本本给他说了一遍,但绝口不提女子的部分。所以事情听上去有点令人哭笑不得。哥白尼克望着我,一言不发。他用手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后像之前在酒吧里那样,从身上掏出梳子,开始一丝不苟地将头发梳得服服帖帖。
我走到他身边,将杀手的枪递给他。他随意看了一眼,将它丢进大衣侧边的口袋中。他的眼神像隐藏着什么东西,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一个严酷而明亮的笑容。
我弯下身子将散落在地的棋子捡到棋盒里。然后将棋盒放到壁炉架上,移正牌桌歪掉的一条腿,还四处整理了一番。整个过程哥白尼克都站着静静地看着我。我希望他能想通一些事。
最终他想了出来。“这个家伙使用的可是22毫米口径手枪。”他说道,“他选择这把手枪因为他能驾驭它,这证明他身手相当不错。他敲开了你的门,将枪口抵在你的肚子上,逼你进屋里,然后对你说他来这里是打算把你杀人灭口的,然而却被你拿下了。还是赤手空拳的情况下独自拿下的。你还真是身手了得呀,朋友。”
“听着,”我说道,眼睛盯着地板,我拾起一颗棋子,在两指间将它来回翻转,“我正在努力破这局残棋,不要害我分神。”
“你的小脑袋瓜里装了些隐瞒起来的事,朋友。”哥白尼克轻声说道,“你不会不自量力到想糊弄一个经验成熟的警察吧,对吗?”
“你一副对我步步紧逼的样子,我还想问你是什么事呢。”我说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躺在地板上的男子从塞着毛巾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他光秃秃的头上满是渗出的汗珠。
“怎么了,伙计?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哥白尼克几乎对他窃窃私语道。
我快速瞄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开。“好吧。”我说道,“你清楚得很,我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将他制服,他当时可是拿枪指着我,而且指到哪儿看到哪儿。”
哥白尼克眯起眼睛,用其中一只眼睛斜睨着我。“说下去,朋友。这也是我怀疑的一个地方。”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几步,好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开口,用缓慢的语调说道:“有一个小孩,他专门在泊伊尔高地附近混,靠抢劫谋生,但失手了。就是干那种从加油站抢劫几个零钱的低端活罢了。我认识他们一家子,他本性并不坏。他过来想找我讨几个钱做交通费。敲门声响起时,他一溜烟躲进了这里……”
我指指壁床旁的衣帽间门口。哥白尼克将头轻轻地来回转动,同时眨巴着眼睛。“这个小孩带了枪。”他说道。
我点点头。“他当时还在背后拿枪对着杀手。那是非常需要胆量的,哥白尼克。你得放过他,保证他不被卷进这件事。”
“你在帮他求情是吗?”哥白尼克柔声问道。
“他说现在暂时还没有必要。但他害怕以后会有需要。”
哥白尼克笑了起来。“我是个刑警。”他说道,“我不清楚,或者说,我压根儿不在乎这些事。”
我指指地上被铐住的犯人温言道:“是你抓住他的,不是吗?”
哥白尼克继续保持微笑,伸出自己发白的舌头舔了舔厚厚的下嘴唇。“我怎么办到的?”他低语道。
“从沃尔道身上取出子弹了吗?”
“当然。两颗长长的22毫米口径手枪装填子弹。一颗直接贯穿了肋骨,另一颗还保存完整。”
“你真是个细心的人。把角角落落都找仔细了。你调查过我的事儿了吧?你到这里来是想看我用的是什么枪?”
哥白尼克站起来,像刚才一样单膝跪在杀手的身旁。“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伙计?”他将头俯下,凑近他的脸说道。
男子再次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呜呜声。哥白尼克站起身喊道:“谁在乎他说的是什么?你继续,朋友。”
“你本来没打算能有什么收获,只是过来看看我住的地方。然后当你搜到那里时。”说着我指指衣帽间,“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不高兴。接着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进到屋里,然后你偷偷溜出来,一把擒下了他。”
“啊。”哥白尼克咧嘴大笑,露出满嘴的牙齿,“你说得对,朋友。然后我就给他脸上痛快挥了一拳,一脚踢中他的胯下,将他一把拿下。你手中没枪,他突然猛地朝我转头,所以我就把他从左侧一下摔倒在地。怎么样?”
“很好。”我说。
“你在警局里录口供的时候也会是这番说辞吗?”
“我保证。”我说。
“我会保护你的,朋友。你对我不错,我会回报你的。那孩子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如果他有任何需要,到时尽管知会我。”
他走到我跟前,伸出自己的手。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上一片黏糊糊的东西,像死鱼表皮的分泌物一样。他和他这双黏糊糊的手令我作呕。
“还有一件事。”我说道,“你的搭档依巴拉,你过来这里不带上他,他不会生你的气吗?”
哥白尼克伸手揉揉自己的头发,然后掏出一张巨大的黄色丝质手帕擦了擦帽檐。
“那个几内亚黑人?”他讥诮一笑,“让他见鬼去吧!”他将脸凑到我跟前,鼻子呼出的粗重气息喷到我脸上。“不会有问题的,朋友,这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
不出所料,他的口气难闻极了。
4
哥白尼克撒谎的时候,警局办公室里算上我一共有五个人在场:一个速记员、警长、哥白尼克自己、依巴拉,还有我。依巴拉靠着墙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几乎要把眼睛遮住,但依旧可见他温和的目光在帽子下时隐时现。他那线条明显的拉丁式嘴角上一直挂着一抹微笑,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哥白尼克,哥白尼克则根本没有看过他一眼。
外面的走廊通道上挂着我和哥白尼克握手的合照。哥白尼克挺直身躯,手持警帽在身侧,手中还握着枪,脸上挂着一副严肃刻板的表情。
他们说他们已经确认了沃尔道的真实身份,但不能告诉我。我不相信他们的说辞。因为我看到警长办公桌桌面上摆着一张沃尔道的遗照。他们将他的遗体做了好一番装扮,头发梳得服服帖帖,领带端端正正挂在脖子上,柔和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他的眼睛上,使它们看上去闪闪有神。如果不是心脏上的两个弹孔,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张死人的照片。他看上去就像个风流倜傥的翩翩美男子,正在苦恼该带个金发姑娘还是红发姑娘回家。
我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正当我努力翻找钥匙,想把门打开时,从黑暗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听到一个人喊道:“请给我点时间!”但我听得出这声音。我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辆停在路缘边的凯迪拉克敞篷车。车子没有开灯,街灯投射下来,正好照在一个女子明亮的双眼上。
我走过去。“你真是愚蠢至极。”我说。
“上车。”她说道。
我爬上车子,她随即启动车子沿着弗兰克里大道开了一个半街区,继而转入金思丽大道继续前进。车外炎热的狂风还在怒吼,升起的气浪像要把大地燃烧起来。一间公寓的边窗没有关上,从屋内收音机里传出阵阵欢快愉悦的音乐声。到处车满为患,但她还是在一辆帕卡德篷式小轿车旁找到了一个空位,小轿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还贴着汽车商的贴纸。她娴熟地将车子停到路缘边,然后身子靠回椅背上,将戴着手套的双手轻轻搁在方向盘上。
她现在一身黑色衣服,或者说是接近深棕的颜色。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小帽子。我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阵阵檀木香水味。
“我对你太不友善了,对吗?”她问道。
“是你救了我的命。”
“发生什么事了?”
“我打了电话到警局里,对一个我厌恶的警察撒了几个谎,让他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你救我脱离他魔手的那个家伙,就是杀害沃尔道的凶手。”
“所以说,你没有向他们说起过我?”
“女士。”我再次说道,“你可是救了我的命的大恩人。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我乐意为你效劳,定当竭尽全力。”
她坐着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
“我不会向别人透露关于你的任何事。”我说道,“真是不可思议,实质上我也不了解你。”
“我是弗兰克·C。巴萨利夫人,住在弗里蒙特大道212号,电话号码是奥林匹亚24596,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谢谢你坦诚相告。”我呢喃道,摆弄两指间夹着的那根还未点燃的香烟。“你为什么要回来?”说着我用左手打了个响指,“对了,你回来拿帽子和夹克衫。”我说,“等等我,我可以上楼拿下来给你。”
“我想要回的不止那个。”她说,“我想要回我那串珍珠项链。”我很有可能被吓了一跳。她似乎只留下了帽子和夹克,我并没有看到那串所谓的珍珠项链。
一辆车从街上飞驰而过,速度超过了那条路规定车速的整整两倍。车子所过之处卷起一层薄薄的尘土,在街灯下萦绕盘旋继而重归地面。女人马上把车窗关上。
“好吧。”我说道,“告诉我那串珍珠项链是怎么回事。我今天一天已经经历了一起枪击案,遇到一位神秘的女人和发疯的杀手,还来了场英雄式的援救,顺带帮一个警察撒谎伪造口供。现在我们该着手找一串珍珠项链了。好吧,你尽管告诉我。”
“我跟约瑟夫·克茨斯,也就是你所指的沃尔道,相约见面就是打算用5000美元把它买回来。珍珠项链应该在他手上。”
“在他身上没有发现珍珠项链。”我说道,“我亲眼看到警察把他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有大量现金,但丝毫没有一串珍珠项链的影儿。”
“你觉得他会不会把它藏在公寓里了?”
“很有可能。”我说道,“就我目前所知,他有可能把它藏在加州的任何地方,除了他的口袋里。像今晚这种灼热难耐的天气,巴萨利先生怎么样了?”
“他还在市里忙着开会,不然我也不可能到这里来。”
“你应该带上他一起过来的。”我说道,“他可以坐在后车座上。”
“噢,这我可不确定。”她说,“弗兰克整整有200磅重,是个结实的大家伙。我不认为他会想坐在后车座上,马洛先生。”
“我们现在到底在这里谈论什么事?”
她沉默不语。只是用戴着手套的双手轻轻拍打着方向盘的边缘。我将手中还未点燃的香烟扔出窗外,回转身子抱住她。
等我松开她后,她立刻尽可能将身子靠到远离我的车子一侧,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背不停摩挲嘴唇。我静静地坐着。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开口慢慢说道:“我想要你抱我,但不是用这种方式。自从斯坦·菲利普斯因为飞机失事死后,我再也没有过这种想法。如果不是因为那次事故,我现在早就成为他的妻子了。那串珍珠项链是斯坦送我的。他说他当时花了15000美元买它回来。一串纯白珍珠项链,上面一共有41颗圆润的大珍珠,最大的一颗半径足足有三分之一英尺。我不知道它有多重,我一直珍藏着,从来没有把它们戴出去炫耀过或是拿给珠宝商鉴赏,所以对那些不甚了解。我纯粹因为斯坦的缘故,所以将它们视若珍宝。我深爱着斯坦。像你刚才那样的行为只能发生一次。你明白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萝拉。”
“接着讲吧,萝拉。”我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根香烟,依旧没有点燃它,只是夹在指间翻转,不至于让自己无事可干。
“项链上有一个银质搭扣,是两片螺旋纹扇叶形状,最大的那颗珍珠上还镶有一颗小碎钻。我骗弗兰克项链是自己在店里买的。他也看不出它们之间的差别。我敢打赌,要一下子辨出珍珠的真伪并不是件易事。这下你听出来了吧,弗兰克嫉妒心很重。”
她在黑暗中慢慢向我靠近,直到她的身子碰到我的身侧。但这次我坐着一动不动。风在车外怒号,把树木吹得摇晃不已。我继续专心翻弄手中的香烟。
“我想你应该读过那个故事。”她说道,“关于一个妻子向她的丈夫谎称自己那串珍珠项链是假的的故事。”
“我读过。”我说,“毛姆写的。”
“我雇用约瑟夫的时候,我的丈夫正远在阿根廷出差。我当时很寂寞。”
“你感到寂寞也是正常的。”我说道。
“我经常跟约瑟夫开车出去兜风。有时候还会两个人找个地方小酌一杯。但仅限于这些了,我没有到处随随便便……”
“你告诉了他珍珠的事。”我说道,“然后等你那200磅重的丈夫从阿根廷出差回来,要将他扫地出门的时候,他就将珍珠项链偷走了。因为他知道它们是真的,之后就向你勒索5000美元。”
“就是这样。”她简短地回答,“我当然不希望去警局报案,鉴于这种情况,约瑟夫也不担心让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可怜的沃尔道。”我说道,“我有点心疼他。就为了找你意外地与当年的‘老朋友’相遇被杀害了。”
我将火柴在鞋底擦燃,用它点燃手中的香烟。烟草被炙热的狂风吹得无比干燥,一碰到火立马就像枯草一样熊熊燃起。女人静静地坐在我身旁,再次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真是瞧不起女人,那些飞行员们。”我说道,“这么说来,你还深爱着斯坦,或者是你认为你还深爱着他。你一直把珍珠项链藏在什么地方?”
“我把它放在我衣帽间的一个俄罗斯买来的祖母绿珠宝盒里,和一些用来搭配衣服的首饰放在一起。我只能那么做,如果我还想有机会戴它的话。”
“可实际上它们价值15000美元。你认为约瑟夫将它们藏在了自己的公寓里是吗?他住在31号房?”
“是的。”她说道,“我觉得我对你提的要求太苛刻了。”
我打开车门,走到车外。“你救过我的命。”我说道,“我会过去帮你查看一番的。我们那栋公寓的门都不算很难对付。等警察登出沃尔道的照片,他们就能找到他所住的地方。但我想这至少要到明早。”
“你真是太贴心了。”她说道,“我应该在这里等你吗?”
我将一只脚踏在车的制动器上,探身过去,双眼直视着她。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一直静静地坐着,盯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接着我甩上车门,踏上前往弗兰克林大道的路途。
即使狂风无情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我仍然能闻到她头发散发出的阵阵檀香味儿,感受到她柔软的双唇。
我没有锁上本格伦德的大门,而是穿过深夜寂静的大厅到电梯口,乘电梯上到三楼。走出电梯,我蹑手蹑脚地沿着寂静的走廊找到了31号房的所在位置。低头从门缝窥视了一下,里面一片漆黑。我轻轻叩了下门——门上有个含义神秘的走私贩古老图腾,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裤子背后还有个大大的口袋。没有人回应。我抽出钱包里的硝化纤维塑料薄膜,平时我用它覆盖在驾驶证的表面当保护膜用。我将它放在门锁和门侧边柱之间来回摩擦,接着将门把手紧紧握住,用力朝门锁转轴推去。硝化纤维塑料顺利卡住了门锁锁芯,伴随着一声清脆如冰柱断裂的细微声响,锁芯向后弹开,门也随之打开。我走进几乎一片漆黑的屋内。夜晚的街灯照映进来,将星星灯光散落四周。
我把门关上,打开电灯,静静伫立着将四周打量了一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是烟草的味道。我迈步过去窗台边的烟缸托台处,低头仔细查看。不出所料,里面有四个棕色烟蒂,是产自墨西哥或南美洲的香烟。
头顶正上方的房间里传来踏上地毯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我走进31号房的洗手间,里面略显凌乱,什么也找不到,也没有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厨房的搜查工作与之对比复杂得多,但我搜到一半就放弃了。我心里清楚得很,珍珠项链根本就不可能藏在公寓里。我知道沃尔道一定是匆匆忙忙出的门,而他被昔日“好友”撞见,身中两枪命丧黄泉之时,心里一定记挂着什么事。
我回到起居室,旋动壁床,透过镜子一侧看衣帽间里的摆设。随着壁床慢慢移动,我没有发现珍珠项链的踪影,却看到了一个男子的尸体。
他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两鬓斑白、皮肤黝黑,穿着一身浅黄褐色西装,脖子上系一条酒红色领带。他那双精致瘦弱的棕色小手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穿着崭新皮鞋的双脚直直垂下,脚尖几乎要挨到地面。
他的脖子被一条穿过壁床顶端金属挂钩的皮带绕了一圈,舌头从张开的嘴巴里伸出老长,长到超越人类极限的程度。
他轻轻晃动了一下,我见状立刻将壁床关上。他的身子又回到两个枕头的中间,被它们紧紧夹住。我没有碰过尸体,不用摸我也能想象得到他的身子一定像冰块一样冷硬。
我绕过他走进衣帽间,用一块手帕包住抽屉把手打开抽屉。衣帽间里只有一些生活难以避免会留下的细小垃圾,对于一个单身男子的房间来说,这算是非常整洁的了。
我走出衣帽间,将尸体搜查了一遍。他身上没有钱包,大概早就被沃尔道拿走扔掉了。搜遍全身,只发现了一个扁扁的烟草盒,里面还剩下半盒烟,上面印着金色的字体:路易斯·塔皮尔·伊·西亚,帕伊桑度大道19号,蒙特维迪亚。火柴是斯培兹亚俱乐部的,腋下还夹着一个深色皮革枪套,里面塞着一把9毫米口径毛瑟枪。
腋下夹着的毛瑟枪使他看上去很专业的样子,我心里顿时好受了些。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很专业的行家,不然就凭这把毛瑟枪,他也不可能被人赤手空拳就制服了。这把枪可是连墙壁都能轻易打穿,却还静静地待在枪套里连亮相的机会都没有。
我突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直觉。烟灰缸里留下了四根烟蒂,这说明有人曾经在屋内等人或者谈论过什么事情。沃尔道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突然将这个小个子男人的喉咙扼住,让他昏迷过去,这种情况下毛瑟枪的作用可比不上一根小小的牙签。然后将他用带子吊起来窒息而死,又或者是在吊起来之前就已经掐死了他。这样子就解释得清为什么沃尔道会表现出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为什么公寓会这么整洁干净,为什么他急急忙忙去打听女人的下落,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把车停在鸡尾酒酒吧外面的时候忘记拔走钥匙。
因为沃尔道在这里杀了人,一切都能解释得清了。只要这里确实是沃尔道的公寓,我没有被耍。
我继续搜查他的其他口袋,在裤子左边的口袋里我发现了一把金色袖珍折刀还有一些银子。在他裤子后面的左边口袋里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还散发着淡香的小手帕,右边口袋也有一块类似的干净手帕,但只是胡乱地塞在里面。右腿口袋里还塞着四五张纸巾。纸巾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新钥圈,上面挂着四把车钥匙。钥匙圈上印着一列小小的金色字体:R。K.沃格尔桑股份有限公司荣誉出品,谨以此献给“帕卡德之家”。
我把所有东西物归原处,将壁床转回原位,用手帕把门把手还有碰过的物品表面都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然后把灯关上,偷偷溜出门外。大厅里空无一人,我走到街上,一个转弯拐进金斯利大道。巴萨利夫人的那辆凯迪拉克敞篷车还静静地停在原地。
我拉开车门,探身进去。她看上去似乎也一直待在原地没有动过。黑暗中很难辨认出她脸上是什么表情,除了眼睛和下颌外其他部位都模糊不清,但空气中萦绕的那股淡淡的檀香味还是一下子钻进了我的鼻子。
“你用的香水会令教堂里的执事都为之疯狂的……屋里没有那串珍珠项链的踪影儿。”我说。
“好吧,谢谢你的鼎力相助。”她用低沉微弱的嗓音柔声说道,“我觉得它们不算太浓烈。呃,接下来我应该……我们……还是……”
“你现在应该马上回家。”我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当作不认识我。记住,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也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不喜欢这样。”
“祝你好运,萝拉。”我将车门猛地关上,身子后退。
车灯亮起,引擎也开始发动。车子迎着狂风在街角一个漂亮的转弯,慢慢远去离开了我的视线。我茫然若失地站在路缘边,站在汽车一开始停着的空地上。
这里光线非常昏暗。抬头望向传出愉悦音乐声的公寓窗户,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我转头看着身后那辆崭新的帕卡德篷式小轿车,觉得似曾相识的样子——在我上楼之前,它停在相同的地方,就在萝拉的车子前方。当时它静静停放在那里,车内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只有右上角挡风玻璃上贴着的贴纸在街灯下闪耀着微弱的光。
我的脑海顿时浮现出了一个与之相关的物品,一串看起来同样崭新的钥匙,钥圈上印着一行金色的字体:谨以此献给“帕卡德之家”,放在楼上一个男子的尸体口袋里。
我爬上篷式小轿车的车头,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把贴在上面的蓝色贴纸细细看了一番。是同一个汽车商家没错。商家名字和宣传语下面还用钢笔写着一个名字和地址:尤金妮·科尔沁可,阿维厄达大道5315号,西洛杉矶。
这件事真是奇了怪了。我马上动身回到31号公寓,像之前那样将门锁巧妙地打开,走到壁床后面,找到那具还悬挂着的尸体,将他裤子口袋里那串钥匙掏了出来。五分钟后,我拿着钥匙重新回到街上篷式小轿车旁。钥匙与汽车完美匹配。
5
那是一幢坐落在索特勒郊外峡谷边上的小房子,门前还围着一圈正在随风摇摆的桉树。街道的另一边,一场派对正在疯狂地进行着,时不时可以见到有人从屋内走出来,将手中的酒瓶猛地砸在街道地面上,然后惹来周围一阵欢呼声。就像在观看耶鲁对普林斯顿球赛时,看到耶鲁突然来了个触底得分一样。
我要找的房子则围着铁丝栅栏,院内种植了好些玫瑰树,旁边街道上还立着一些小旗子。里面有一个宽敞的开放式停车场,但一辆车也没有。房子前面也没有停放任何车子。我走到门口,按响了上面的门铃。接着是一阵漫长的等待,门忽然一下子打开。
透过她那双涂了厚重眼影,炯炯有神的眼睛可以看出,我不是那个她期望见到的人。她静静地伫立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地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身材颀长、性感迷人。脸颊上施了脂粉,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从中间分开,嘴巴大得可以一口吞下一个三层三明治,身穿金红色睡衣,涂着金色指甲油的脚上拖着双沙滩凉鞋。她的耳朵下悬挂着一对小铜铃,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她手中举着一支像棒球拍似的香烟滤嘴,做出一个充满不屑的动作。
“嗯哼,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小矮子?想找什么?是不是在对面街上开派对不小心走到这里来迷路了?嗯?”
“哈哈。”我笑道,“那个派对真够疯的,对吗?我只是帮你把车开回来,你不小心弄丢了,是吗?”
街对面,某个喝醉了撒酒疯的醉汉正在前院里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震天响的四重混合音乐像要将夜晚的天空撕裂出好几道口子。他们大吼着,继续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仿佛要尽己所能往伤口上撒盐。这位充满异域风情的女人淡定地看着对面这阵喧嚣混乱如火如荼地进行,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她不是尤物,甚至算不上漂亮。但她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觉得在她身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刚才说什么?”她终于走出了门口,用一个像烤焦过的吐司面包一样柔软的声音问道。
“你的车子。”我盯着她的双眼,将手越过肩膀,指向车子停放的地方。她看上去像用惯刀子的那种女人。
她手中的香烟滤嘴从身侧慢慢滑落,香烟也从中掉了出来。我往前一步,一脚将它踩灭,正好走进了屋子大厅。她也随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我将门关上。
大厅是狭长形的,跟普遍的铁道公寓一样。台灯在铁质座台上散发出柔和的粉光。房子尽头垂挂着缀满珠子的窗帘,地板上铺着一张虎皮地毯。整个地方看上去跟女主人格调一致。
“你就是科尔沁可太太吗?”我问道,没有做出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是的,我就是科尔沁可太太,你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她现在看着我的表情就好像我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到这里来清洗窗户。
我用左手从口袋中抽出一张名片,伸手递给她。她直接动动脑袋,凑近我的手看起来。“你是名私家侦探?”她倒吸一口气。
“没错。”
从她嘴中吐出一长串像是咒骂的话。然后她用英语说道:“进来!这些该死的风要把我的皮肤吹得干到像纸巾一样了。”
“我们现在就是在屋内。”我说道,“我刚刚还关上了门。振作点,纳兹莫娃。他是谁?那个小矮子?”
珠帘后传来一阵男子的咳嗽声。她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像是被牡蛎叉突然困住一般。接着她努力想要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但不太成功。
“给你个奖励吧。”她低语道,“你愿意在这里稍候一会儿吗?给你十美元,够吗?”
“不用了。”我说道。
我慢慢朝她伸出一只手指,然后说道:“他死了。”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蹦起有三丈高。
突然传来一阵椅子的嘎吱声,珠帘下露出了一双男人的脚,一只大手将帘子一把推开,接着一个看上去一脸冷峻的金发男子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在睡衣外还套了一件紫色睡袍,右手拿着什么东西插在睡袍的口袋中。一穿过珠帘,他整个人就伫立不动,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突出的下颌,一双泛着灰白色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个不会被轻易推倒的橄榄球运动员。
“发生什么事了,宝贝?”他用冷酷、近乎粗鲁的语气说道。语调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男子气概,像是为女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把车子开回这里给科尔沁可太太。”我说道。
“好吧,你可以把帽子脱下。”他说道,“这样也好做事。”
按他所说的那样,我脱下了帽子,诚恳地道了个歉。
“好了。”他说。他的右手仍旧死死地插在紫色浴袍的口袋里。“这么说你过来是为了科尔沁可太太的车子。尽管把它开走吧。”
我推开女人,经过她身边朝他靠近。她手掌撑墙,整个人将身子靠在墙上。像在扮演校园戏剧里的卡米尔一样。刚才掉落地面的长香烟滤嘴就躺在她的脚边。
我离大个子男人大约还有六英尺远的时候,他突然用轻松的语气开口道:“我大老远都能听到你发出的声响。不要紧张,伙计。我口袋里可是揣着一把枪,正想要学学怎么用呢。把车子的事说来听听怎么样?”
“来借车子的人不能来还它了。”我说道,然后将一直攥在手中的名片举到他的面前。他正眼都不瞧一下,继续看着我。
“那又怎样?”他说。
“你总是这么冷冰冰的吗?”我问道,“还是只有穿着睡衣的时候才这样?”
“不要再叽叽歪歪个不停了,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他不能自己过来还车?”他说。
黑发女子在我身边发出一声咕哝。
“没事儿,宝贝,让我来处理这事。你继续说吧。”男子说道。
女人越过我们,钻进珠帘里。
我坐着好一会儿没有言语。大个子男人也纹丝不动。他看上去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像一只在晒太阳的蟾蜍。
“他不能过来还车,因为他被人射杀了。”我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是吗?”他说道,“你带上他的尸体过来证明你说的话了吗?”
“没有。”我说道,“但如果你肯把领结和那顶碍眼的帽子脱下来的话,我可以载你过去警局看看。”
“你在这里疯言疯语些什么?”
“我没有说什么。我想你大概能自己看懂字。”说着我将手中的名片凑到他眼前。
“噢,我当然能看懂。私家侦探菲利普·马洛。好了,好了。你认为我应该跟你过去看看那个谁?为什么?”
“也许他偷了车子。”我说。
大个子男人点点头。“这算是一个推测。他也许真那么干过。他是谁?”
“钥匙在一个皮肤棕黑的小个子男人口袋里找到了。他把车停在本格伦德公寓附近的角落里。”
他细细想了一下,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明显的不安感。“你猜到了点东西。”他说道,“不算多,其中一小部分。我猜今晚警察们都光顾着抽烟聊天了,所以你来帮他们办事。”
“啊?”
“名片上写着你是名私家侦探。”他说道,“你来的时候有带警察一起过来吗?他是不是太害羞了不敢进来?”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他咧嘴笑笑,露出里面的一排大白牙,在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衬托下牙齿闪闪发亮。“所以说你独自一人发现了一具尸体,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把车钥匙,然后孤身把车开来这里。没有报警。我说得对吗?”
“完全正确。”
他叹息一声。“进屋里吧。”他说。他将珠帘拨到一边,好让我顺利穿过去。“你也许有什么想法值得让我好好倾听一下。”
我走过他身边,他随之回转身子,一直将身上揣着手枪的口袋对着我。直到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他的脸上早已渗出了滴滴汗珠。也许是屋外那股热风的缘故,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们现在一起坐在屋子的客厅里。
我们一起坐着,目光穿过深色的地板相互交汇。深色地板上铺着几块纳瓦加地毯和土耳其深色地毯,与屋内几样历史悠久的豪华家具互相映衬,将整个大厅装饰出一派和谐优美的景象。屋里还有一个壁炉、一架袖珍钢琴、一扇中式屏风、一个装有柚木轴架的中式大灯笼,一个斜格栅栏窗子上挂着金色网帘。窗户朝南开着,一棵树干被粉刷得雪白的果树在窗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时发出与窗户摩擦的声音,与对面街上传来的噪音融为一体,像一曲合奏的交响乐。
大个子男人将自己的身子整个陷入一张铺着精美织锦的椅子里,穿着拖鞋的双脚随意地放在搁脚凳上。我们见面以来,他就一直保持着右手插袋这个动作——把手按在枪上。
黑发女子一直在暗处走来走去。屋内不时回荡着水瓶咯咯作响的声音和她耳上那对铜铃发出的清脆响声。
“不用担心,宝贝儿。事情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有个倒霉家伙被人射杀了,这个小子认为我们会对这事感兴趣呢。你快放轻松点,坐下就是了。”他对女人说道。
女人将头仰起,一下子灌下半杯威士忌。她重重叹息一声,说道:“真该死。”语气听上去漫不经心,然后整个将身子慵懒地蜷进沙发里。她的腿挺长的,一个人就把整张沙发占满了。她金光闪闪的指甲片在昏暗的角落里朝我眨巴着眼睛。之后她一直躺着,缄默不语。
我掏出一根香烟,他并没有为此朝我开枪。随后我将它点燃,开始讲述我要说的故事。故事内容并不完全真实,但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告诉他关于本格伦德公寓的事,包括我住在那里,而沃尔道住在我楼下的31号房,我因为工作原因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关注沃尔道什么?”金发男子插嘴道,“为了什么工作原因?”
“先生。”我说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他的脸微微泛上了一层红晕。
我告诉他本格伦德街道对面的那间鸡尾酒酒吧,还有发生在那里的事情。不过我没有将印花外套女子的事告诉他,我把她完全从故事里剔除在外。
“这项工作必须进行得非常隐秘,站在我的立场上来说。”我说道,“如果你了解我什么意思的话。”他再次脸红起来,咬紧牙关。我继续道:“我从市政府回家,没有告诉他们我知道沃尔道的真实身份。在那期间,我确定他们那晚不可能马上找出他的住址,所以我到他的公寓里彻底搜查了一番。”
“你到那里想找什么?”大个子男人加重语气问道。
“找一些重要的信件。我刚才就说过我在那里一无所获,除了一具尸体,被皮带勒死挂在壁床顶部,那个地方完全就是个视觉盲区。一个小个子墨西哥或南美洲男人,大约四十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浅黄色……”
“够了。”大个子男人吼道,“我反问你一句,马洛,你是不是掺和进了什么敲诈勒索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里?”
“对的。有趣的是这个棕色皮肤小个子男人腋下还夹着把手枪。”
“他的口袋里不会还有二十多张500元面值的钞票吧?还是你真打算这么说?”
“当然没有。但沃尔道在酒吧被杀时,他的身上带着超过700美元的现金。”
“看来是我低估这个叫沃尔道的家伙了。”大个子男人沉着地说道,“他杀了我的人,还拿走他身上的酬金和枪支之类的全部东西。沃尔道身上有枪吗?”
“他身上没有带枪。”
“给我们弄杯喝的过来吧,宝贝儿。”大个子男人说道,“看来我确实低估他了,我把他看得像特价柜台打折贱卖的T恤那样值不了几个钱。”
黑发女人轻松探身给我们倒了两杯加了苏打和冰块的威士忌,整个过程甚至连腿都没弯一下。接着她给自己的杯子里加了半品脱酒,将身子再次蜷回沙发里。然后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睛静静地盯着我看。
“好了,我来总结一下。”大个子男人说道,举起手中的酒杯向我致意。“我没有杀过任何人,但从现在起我的手上就握着一份离婚诉讼案了。你也没有杀过任何人,像你所说的那样,但你却在警局里胡说八道了一通。真是见鬼了!不管你怎么对待它,生活就是永远会令你一个头两个大。不过至少还有宝贝儿在我的身边。她是白俄罗斯人,我在上海与她相遇。她安全得像个保险箱,看上去像是个会为了五美元就将你喉咙割开的女人。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你不用去做任何冒险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得到刺激感。”
“你说话的样子真蠢。”女人争执道。
“你看上去还行。”大个子男人继续对她置之不理,“你作为一名专门窥视别人隐私的私家侦探,有办法令我置身事外吗?”
“没问题。但要收取一些小酬劳。”
“这我没问题。要多少?”
“至少要再付500美元。”
“该死,这股没完没了的热风快要把我烤干成爱的灰烬了。”俄罗斯女人苦恼地说。
“500美元这价格可以成交。”金发男子说道,“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后面的事情我替你料理,好让你顺利置身事外。如果没有成功的话,你就不用付钱了。”
他再三思忖。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仿佛衰老了许多。那头金色短发上有细密的汗珠在闪烁。
“这宗谋杀案会让你开口的。”他咕哝道,“我指的是第二宗。我现在不打算付钱。要是真的情况紧急的话,我愿意直接亲自付款。”
“那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是谁?”我问道。
“他的名字叫列昂·瓦伦桑诺,是乌拉圭人。我的另一件进口货。我因为生意的缘故经常去世界的各个地方,他当时正在切泽尔郡的斯培兹亚俱乐部工作——你应该知道那里吧,就挨着比弗利山庄日落大道。我猜他当时的工作就是在轮盘赌桌旁给人服务。我给了这个所谓的沃尔道500美元,好买回科尔沁可太太用我的账户付款后寄回这里的账单。这个决定可不太明智,是吗?我把它们藏在我的公文包里,结果被沃尔道发现后趁机偷走了。你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低头啜饮了一口酒,然后眼睛向上瞄了他一眼。“你那个乌拉圭朋友大概说了什么没礼貌的话,惹沃尔道不高兴了。然后小个子男人大概觉得自己那把毛瑟枪能直接把这件事了结掉,但沃尔道动作比他快多了。我不觉得沃尔道是个杀手,至少不会故意杀人。他也就是个勒索的料,但也不排除他一时冲动丧失了理智,或者是不小心掐住小个子男人的脖子太长时间。所以他不得不畏罪潜逃了。但他当时还有另外一个约会,那个约会他可以勒索更多的钱。于是他便匆匆忙忙跑到附近去找那个人。却不幸在酒吧里撞见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仇人,就这么被崩了两子弹儿,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巧合真多。”大个子男人说道。
我咧嘴一笑。“都怪这股热风,大家今晚都精神失常了。”
“给你500美元你就能保证我不会受到一丝牵涉?如果我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你一毛钱也拿不到。这样子可以吗?”
“没问题。”我说道,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今晚确实令人神志不清。”他说道,将玻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同意你说的这句话。”
“还有两件事。”我翘起椅子,将身子前倾,低声说道,“沃尔道被杀时在酒吧外面停了一辆准备用来逃跑的车子,当时连引擎都没有关上。但被杀手开走了。这么想来,我们还是有机会拿回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你想想,沃尔道的东西应该都在那辆车上。”
“包括我的账单和你的信件。”
“没错。通常警察对这类事还是很通情达理的,除非你不介意在公众场合露面。否则的话,我想我可以到市区去活动活动,疏通好关系。如果你想这样的话,这是第二件事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迟迟没有回答。但从他嘴里吐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一切事情都得到了合理解释。
“弗兰克·C。巴萨利。”他回道。
俄罗斯女人替我叫的计程车不一会儿就抵达了这里。我离开时,对面那场疯狂的派对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我关切地望了望房子外的那堵墙壁,还完整无缺地立在那里,真是令人惋惜。
6
我刚跨过本格伦德公寓入口那扇玻璃门,就嗅到了一股警察的味道。低头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三点。在大厅昏暗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男人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用报纸蒙着脸打瞌睡。一双大脚在身前随意地伸展着。报纸的一角被风吹动,扬起一英尺,然后又落了下去。但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
我穿过大厅,乘电梯到自己所住的楼层。我轻手轻脚地通过走廊,打开房门,把它大开着走进屋内打开了灯。
开关上的链条随之当啷作响,安乐椅旁的一盏站立式台灯亮了起来。放在牌桌上的棋子依旧四处散落着。
哥白尼克坐在屋内,脸上挂着严肃不悦的笑容。那个叫依巴拉的皮肤黝黑的小个子警察,坐在他的对面,我的左手边,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哥白尼克笑着露出比平时更多的大黄牙说道:“你好,好久不见了。刚跟女人约会完回来吗?”
我关上了门,将帽子脱下,不停地缓慢揉搓自己的脖劲儿。哥白尼克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依巴拉则用他那双柔和的黑眼睛望着某处出神。
“坐下吧,朋友。”哥白尼克拉长调子说道,“别拘谨,随意就行。我们得好好聊聊。你知道吗,我真讨厌大晚上的还要加班查案。你知道你家里快没酒了吗?”
“我早就知道了。”我倚着墙壁说道。
哥白尼克继续咧嘴笑着。“我一向对私家侦探不太感冒。但我从来没有机会,可以像今晚这样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他看似随意地拿起旁边椅子上的印花外套,一把将它扔在牌桌上。接着再次探身向下,拿出一顶宽檐帽子放在隔壁。
“我敢打赌你穿上这些看起来会更可爱。”他说道。
我抓起一把直背靠椅,把它转了一个圈然后跨坐在上面,将双手交叠放在椅背上,然后盯着哥白尼克。
他慢慢起身,故意放慢动作。穿过房间到我面前,理了理自己外套上的褶皱,然后举起右手朝我脸上重重挥了一拳。我的脸顿时一阵火辣辣地疼,但我忍住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依巴拉在一旁一会儿看看墙壁,一会儿看看地板,假装没看到的样子。
“我真为你感到羞耻,朋友。”哥白尼克懒洋洋地说道,“你这样大费周章地把这些独家好货占为己有,还藏到自己那堆旧T恤下面。你这种无耻的臭侦探真让我感到恶心。”
他站立在我面前俯身盯了我好一会儿。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望着他那双醉汉一般无神的眼睛。他再次攥起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随后耸了耸肩,一个转身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
“好吧,剩下的以后再跟你算账。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是一个女士留下的。”
“你最好给我从实招来。它们当然是属于某个女士的。你还真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我来提醒你它们是哪个女士的。就是沃尔道在街对面的酒吧里打听下落的那个女人,然后可怜的沃尔道两分钟之后就被人开枪射死了。你的小脑袋瓜是记不住这件事吗?”
我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自己对她产生了兴趣?”哥白尼克嘲弄地说道,“你还真是聪明,朋友。把我耍得团团转。”
“那并没有令我变得有多聪明。”我说。
他的面容突然开始扭曲,一下子站起身来。依巴拉轻声笑了起来,急促而轻柔,听上去比呼吸声大不了多少。哥白尼克将目光移到他身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再次转向我,眼神缓和了许多。
“我的搭档喜欢你。”他说道,“他觉得你很不错。”
依巴拉脸上的笑容迅速退去,变回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神情。
哥白尼克继续道:“你一直都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也清楚地知道沃尔道住在哪里,就住在你楼下大厅对面的房间。你也知道沃尔道杀了个人打算畏罪潜逃,这个女人是他某个计划的一部分,所以他在逃跑前才急着要跟她碰面。可惜他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她了。那个从东部过来,叫艾尔·特斯洛尔的劫匪把沃尔道射杀了,也顺带帮他了结了这事。所以你就私下偷偷跟那个女人见了面,帮她把衣服藏起来,然后助她逃走,之后再用小伎俩将事情隐瞒起来。像你这种人就是靠这种方法捞钱谋生,我说得对吗?”
“没错。但说实话,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些事。沃尔道的身份确认了吗?”
哥白尼克朝我咧咧嘴,露出里面的牙齿。他灰黄色的脸颊上满是皮肤被晒伤后留下的红点。依巴拉低头盯着地板,然后开口轻声说道:“通过华盛顿过来的电传结果,我们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他的全名叫沃尔道·拉提根,是个有过小偷小摸案底的惯犯,曾经在底特律开车打劫过银行,案发被抓后他将同伙都供了出来,于是被赦免起诉。其中一个同伙就是那个叫艾尔·特斯洛尔的劫匪。他什么也不肯说,但我们认为他们在街对面酒吧里的相遇只是纯属偶然。”
依巴拉控制着自己的音量,用一种轻柔温和,似乎意有所指的声音说道。我回道:“多谢了,依巴拉。我可以来根烟抽抽吗?哥白尼克会不会一脚把它从我嘴里踢飞?”
依巴拉迅速微笑起来。“当然可以,你想抽就抽吧。”
“我的几内亚拍档果然喜欢你。”他嘲弄道,“你永远搞不懂他会对什么感兴趣,对吗?”
我点燃香烟。依巴拉看着哥白尼克用异常柔和的语气说道:“你老提几内亚,说得太过头了。我不喜欢你总把它套在我身上。”
“我才不在乎你的喜好,你这个几内亚黑人。”
依巴拉脸上保持着僵硬的微笑。“你真是大错特错。”他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指甲刀,低头剪起了指甲,目光一直望着地下。
哥白尼克开始自吹自擂:“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这个人有问题,马洛。所以我们在逮捕那两个罪犯后,依巴拉和我都认为这件事需要再好好斟酌斟酌,仔细推敲一番。最好是再叫你过去盘问一下。我捎上了一张沃尔道在殡葬房拍的遗照,照片拍得很好,灯光恰好打在他的眼睛上,脖子上的领结也绑得端端正正,口袋里还塞着一块露出一角的白手帕。照片给后面的工作带来了很大帮助。按照惯例,我们先是找来了这里的经理,让他帮忙辨认照片里的人。他立刻就辨认了出来,告诉我们他是这里31号房的住户,叫A。 B。胡梅尔。于是我们立刻过去31号房,在仔细搜查之后找到了里面那具早就僵硬的尸体。我们找来附近的人辨认死者,但没有人认识他。接着我们解开勒在尸体脖子上的皮带,在下面找到了好几个瘀青的指印。经过比对,指纹跟沃尔道的完全吻合。”
“这些发现真是了不起。我还以为自己谋杀了他呢。”我说。
哥白尼克死死盯着我,脸上停止了刚才一直保持的笑容,开始露出一个冷酷暴戾的表情。“是的,不只如此。我们还有了其他的发现。”他说道,“我们找到了沃尔道打算用来畏罪潜逃时使用的那辆车,还有他逃走时放在车上的物品。”
我将烟雾喷得到处都是。风在外面怒吼着,不停地拍打紧闭的窗户。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污浊不堪。
“噢,我们警察可不是吃素的。”哥白尼克狞笑道,“只是没有料到你竟然这么大胆。过来看看这个。”
他将自己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伸进口袋里,慢腾腾地掏出了什么东西举到小牌桌的边上,然后一把将它们放在绿色的桌面上,任由它们散落开来。是一串带着两片螺旋纹扇叶形状搭扣的珍珠项链,它在桌面上泛出柔和的色泽,在一片烟雾中仍然显得熠熠生辉。
是萝拉·巴萨利夫人的那串珍珠项链。那串她曾经的爱人——那个叫斯坦的飞行员送给她的珍珠项链。那个男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她还深爱着他。
我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项链,但依旧不动声色。就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哥白尼克终于忍不住厉声说道:“真是一串漂亮的珍珠项链,不是吗?你现在可以开口告诉我们它背后的故事了吗,马洛先生?”
我站起身,一把将椅子推到身后,慢慢踱步穿过房间,然后站在桌子前俯身看着桌面的珍珠项链。项链上的珍珠最大的一颗半径足足有三分之一英尺,每一颗都纯白无瑕,熠熠生辉,散发出迷人的柔和光泽。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从她衣服旁将项链小心翼翼地捧起,想要细细端详一番。它们摸上去圆润饱满、光滑细致又不失典雅。
“真是一串漂亮的珍珠项链。”我说道,“它就是造成这么多麻烦的根源。好吧,我愿意坦白一切了。它们一定价值不菲。”
依巴拉在我身后轻笑出声。“大约值一百美元。它们是高仿品,但始终是假的。”
我再次将珍珠项链捧起。哥白尼克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得意扬扬地望着我。我问道:“你怎么能辨别出来?”
“我会辨别珍珠的真假。”依巴拉说道,“这串珍珠项链打造精妙,女性通常会故意打造一串这样的项链以防万一。但它们都是虚有其表,实则是玻璃打造的。真正的珍珠用牙齿咬起来会有种沙砾的粗糙感。你可以把它放到嘴里咬咬试试。”
我拿起两三颗珍珠放到嘴里,将它们在牙齿间来回移动,还放到侧边大牙上试了一下。我没有真的用力咬下去,但那些珍珠似乎全都非常光滑坚固。
“它们真的打造得很精妙。”依巴拉说,“有几颗甚至在表面还弄上了一些小纹理和扁平的斑痕,就像真正的珍珠那样。”
“如果这些珍珠是真的话,它们会值15000美元吗?”我问道。
“是的,很有可能。这很难估计,取决于很多方面。”
“这样那个叫沃尔道的家伙还不算坏透了。”我说。
哥白尼克猛地站起了身,但我根本没有留意他,我还在全神贯注地低头看着那串珍珠项链。他挥了一拳到我的脸上,砸在嘴巴臼齿的位置,我的嘴里马上泛起了一股血腥味。我向后踉跄几步,让自己看起来被打得很严重的样子。
“坐下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你这个浑蛋!”他低声呵斥道。
我坐下,拿出一张手帕捂着脸,还用舌头舔舐嘴里的伤口。接着我再次站起,捡起我被他打掉在地的烟蒂,在烟灰缸里将它捻灭后才安心坐下。
依巴拉还在继续剪着指甲,同时将剪好的指甲放在台灯下细细端详。哥白尼克的眉间沁出颗颗汗珠。
“你在沃尔道的车里除了发现这些珍珠外,还有看到一些账单吗?”我朝依巴拉问道。
他头也不抬地摇了摇头。
“我相信你。”我说道,“事情是这样子的。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沃尔道,今晚在鸡尾酒酒吧里是我们的第一次碰面,他向我们打听女人的下落。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当我回家,乘着电梯上到这里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穿着一身蓝色绉纱真丝裙子,外搭女士敞式印花短夹克,戴着一顶宽檐草帽的女人,就像沃尔道向我们描述的那样,站在电梯门口,就是我们现在所在楼层。她看上去不坏的样子。”
哥白尼克一脸冷漠地放声大笑起来。这对我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只不过是想知道那件事罢了。他现在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
我继续说道:“我知道接下来她会被警方传唤过去警局当目击证人。而且我想还会有其他的事情。但我不希望你们把任何事情怪罪到她的身上。她只是一个深陷麻烦的好女人罢了,她甚至都还没意识到自己深陷麻烦中了。当时我把她带到这里。她从自己的小皮包里掏出一把手枪指着我,但我知道她只是吓唬我,她根本不会开枪的。”
哥白尼克猛地站立起来,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脸看上去异常凝重的样子,就像一块雨后淋湿了的灰色岩石。然后整个人保持缄默。
“沃尔道曾经做过她的司机。”我继续道,“他的本名叫约瑟夫·克茨斯。她的真实身份是弗兰克·C。巴萨利夫人,丈夫是一名电气工程师。珍珠项链是过去她的爱人送给她的礼物,她欺骗她的丈夫说只是从商店里买来的便宜货。沃尔道跟巴萨利夫人有一段时间走得很近,洞悉了珍珠项链的秘密。所以当巴萨利本人从南美洲出差回来,看到他长得相当英俊,一怒之下把他解雇掉的时候,他就偷走了那串珍珠项链。”
依巴拉突然把头抬起,惊讶地问道:“你是说他不知道珍珠项链是假的吗?”
“我认为他把真的那串拿到黑市卖掉了,然后拿着这串假的过来滥竽充数。”我回答。
依巴拉点点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还偷走了其他东西。”我说道,“从巴萨利先生的公文包偷走的东西,那些东西会暴露巴萨利先生在外面包养情妇这件事,他包养的那个女人就住在本伦特伍德。他对巴萨利和巴萨利夫人两夫妇都分别进行了勒索,但他们两夫妇对此毫不知情。现在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吗?”
“我懂了。”哥白尼克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这句话,脸上仍旧一副凝重的表情,“真是见鬼了。”
“沃尔道一点也不怕他们。”我说道,“他丝毫没有隐瞒自己所住的地方。我认为这事他干得太蠢了点,但如果他愿意冒险的话,倒是可以省不少功夫。那个女子今晚带着5000美元来到这里想把珍珠项链买回去。但一直找不到沃尔道本人,于是她只身一个来到这里找他。她考虑得很周密,行事非常小心,先乘了电梯到楼上再下来这里,于是便与我相遇了。我把她带到自己住的地方,当艾尔·特斯洛尔闯进来要杀我灭口的时候,她正藏在衣帽间内。她勇敢地拿着自己那把小手枪走了出来,把枪口抵在凶手的背部,救了我一命。”我说。
哥白尼克一动不动,脸上露出一副惊惶的表情。依巴拉终于剪完了指甲,将指甲刀放入一个小皮夹套里,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塞回口袋里去。
“这就是全部的经过了吗?”他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她还告诉了我沃尔道的公寓所在,我便偷溜进去帮她找珍珠项链,没想到项链没找着,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在他的口袋里我发现了一把崭新的车钥匙,挂在一个印着帕卡德汽车商的钥匙套里。我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找到了那辆帕卡德小轿车,把它开到上面所写的地址去,发现了巴萨利包养情妇的地方。巴萨利派了一个在斯培兹亚俱乐部工作的手下去找沃尔道,想将从他那里偷走的东西买回来。没想到那个家伙没有听他的话乖乖交钱,反而想用枪来解决这件事。结果现在命丧黄泉。”
“就这些了吗?”依巴拉柔声问道。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说着我舔了舔嘴巴里流血的地方。
依巴拉慢腾腾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哥白尼克的脸因为激动都开始变形了,大力拍打着自己的腿说道:“这家伙还真不错。”他冷笑道,“他为了个女人误入歧途,几乎触犯了所有成文法律。你现在还问他想要什么?让我来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依巴拉将头转向他慢悠悠地说道:“我觉得你不会难为他。无论他想要什么,你会让他平平安安的。他这次可是给你这个当警察的好好上了一课。”
哥白尼克很长时间坐着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我们大家也纹丝不动。接着哥白尼克俯身向前,外套也随之掉落在地。他的警枪尾部从他腋下夹着的枪套里露了出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我。
“牌桌上的那些东西。那件夹克外套、帽子和那串假珍珠项链。还有最好不要让我们几个人的名字见报。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吧?”
“是的,一点也不过分。”哥白尼克几乎温柔地说道。他将身子侧向一边,枪支随之干净利落地掉落手中。然后他俯身向前,单手撑在腿上,另一只手将枪抵住我的腹部。
“我更喜欢看到你因为拒捕被人狠揍一顿的倒霉样子。”他说道,“我更喜欢看到你那样,因为我今早逮捕艾尔·特斯洛尔时伪造的那份假报告和你欺骗我的事,也因为我今早才挂在警局走廊的照片和得到的荣誉现在都要烟消云散了。所以我更想看到你活得惨不堪言,笑都笑不出来的样子。”
我突然变得口干舌燥。远处传来狂风怒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枪支扣动扳机的响声。
依巴拉将脚在地板上来回挪动,冷冰冰地说道:“我的好拍档,你都已经破了好几个案子了。你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在这里留下几件没用的垃圾,同时不让几个名字出现在报纸上罢了。就让他拿走那几样东西好了,又不会对你造成多大影响。”
哥白尼克固执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另一种方式。”他手中的那把蓝色手枪看起来就像块硬邦邦的石头,“如果你不肯跟我站在一边,那就自求多福吧。”
依巴拉继续说道:“如果那个女人被牵涉进来公之于众,你就会成为谎报报告的骗子和背叛搭档的小人。我打赌一周内警局总部里都不会有人愿意提起你。提起你大家就会犯恶心。”
哥白尼克手枪上的金属锤扣不断击打在枪身上,手指也逐渐在扳机附近游移。
依巴拉站起来,一下子拿起手中的枪指向哥白尼克:“那就来看看我有多大能耐。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将手中的枪收起来,山姆。”
他开始移动起来,一连向前逼近了四步。哥白尼克呆呆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气都不敢大喘一口。
依巴拉又向前迈了一大步,然后握着枪的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依巴拉冷静地说道:“把枪收起来,山姆。如果你缄口不语,让一切事情保持原样的话,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不然的话,你就等着受死吧。”
他再次逼近一步。哥白尼克的嘴巴张得老大,发出一阵艰难的喘气声。然后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到椅子里,就像脑壳上被人打了一枪似的,他的眼皮也耷拉了下来。
依巴拉将他手中的枪支一把打飞,速度快得几乎看不见影儿。然后他迅速后退,把举着手枪的手放下垂在身侧。
“都是这股热风惹的祸,山姆,我们还是握手言和吧。”他用一种平稳温和得近乎娇气的语调说道。
哥白尼克的双肩耷拉了下来,将脸埋在两手间,透过指缝轻轻说道:“好的。”
依巴拉缓缓穿过房间,走到房门边把门打开。接着倚在门边半眯着眼,慵懒地对我说道:“换了是我,我也会这样奋不顾身地帮一个救过我一命的女人。我很欣赏你这种勇气,但作为一名警察,我不能赞同你的做法。”
我对他说道:“被挂在壁床上死去的那个男人叫列昂·瓦伦桑诺。是斯佩兹亚俱乐部的一个轮盘赌桌服务员。”
“多谢啦。”依巴拉说道,“我们走吧,山姆。”
哥白尼克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向门口,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依巴拉也紧随其后出了门,赶上他的步伐。
我大喊一声:“等一下!”
他回转身,将左手搭在门上,拿着蓝色手枪的右手耷拉在身侧。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钱。”我说道,“巴萨利夫妇住在弗里蒙特大道212号。你可以亲自过去把珍珠项链交还给他们。如果可以不把巴萨利先生的名字公诸报端,我将得到500美元酬劳。我会把这笔钱捐到警察援助基金会里去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只是当时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还有,你的搭档是个浑蛋。”
依巴拉将目光投向房间牌桌上的珍珠项链,眼睛闪烁着光芒。“这串项链交给你处理吧,我相信基金会会很乐意收到这500美元捐款的。”
他关上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
7
我打开房间里的一扇窗户,探出头去,看着警车逐渐驶离街区。风依旧猛烈地刮着,墙上的一幅画被刮落在地,牌桌上的两颗棋子也滚到了地上,但我依然任由它刮进屋内。萝拉·巴萨利夫人的印花开襟外套也在风中颤抖飞扬。
我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后回到客厅,然后拨通了巴萨利夫人的电话,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
电话很快被接起,是巴萨利夫人本人,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睡意。
“我是马洛。你那边只有自己吗?”我说。
“是的,就我自己一个人。”她回道。
“我找到了些东西。”我说道,“或者说是警察找到的。但你被沃尔道骗了,我现在手头上有一串珍珠项链,是在他的车上找到的,经过鉴定是假的。我觉得真的那串早就已经被他拿到黑市里转手卖掉了。然后拿了上面的搭扣伪造一串假的来敲你竹杠。”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然后用虚弱的声音回道:“是警察找到的?”
“在沃尔道的车上发现的,但具体过程他们没有详细说明。我们之间达成了一项协议。你看看明天的早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看来我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我可以拿回那个小搭扣吗?”她说道。
“当然,你明天有空到‘绅士俱乐部’的酒吧那里跟我见一面吗?”
“你真是太贴心了。”她拖着调子说道,“没问题。弗兰克还在外地开会没回家。”
“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真是令人耗费心力。”我说。然后我们互相道别挂了电话。
我拨通了一个西洛杉矶的号码。他还在那里,和那个俄罗斯女人在一起。
“你明早就可以给我寄一张500美元的支票了。”我说,“或者直接寄到警察援助基金会那里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反正那里是它的最终归宿。”
关于哥白尼克的报道占了早报整整三页的空间,报纸还刊登了他的两张照片和半页专栏采访。关于31号公寓的棕色皮肤小个子男人的事根本没有出现在报纸上。公寓房屋协会这边也进行了很好的善后公关工作。
吃完早餐后,我出外散心。昨天刮了一天的狂风终于停了,天气变得凉爽舒适,空中还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略带灰色的天空看上去美丽宜人,挂在上面的云层似乎触手可及。我开车到市区的商业大道上,找到其中最好的珠宝店走了进去,将手中的珍珠项链放在店里打在天蓝色柔和灯光下的黑色法兰绒衬布上。一个穿着翻领衬衫和条纹裤子的店员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它一眼。
“这串珍珠怎么样?”我问道。
“对不起,先生。我们店里不做珠宝鉴赏。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珠宝鉴赏家。”
“不要开玩笑了,它们可是荷兰产的珍珠。”
他俯下身子,将项链捧起靠近灯光一些,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端详起来。
“我想用这个搭扣做一串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要尽快交货。”我说道。
“怎样子的?跟这串一样吗?”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他们不是荷兰货,是波西米亚那边产的。”
“好吧,你能仿制一串一模一样的出来吗?”
他摇摇头,将放着项链的天鹅绒布鄙夷地推到一边,好像多看一眼会玷污眼睛似的。“可以吧,大概要三个月。我们这个国家不生产这样的玻璃,如果你要仿造一串一模一样的至少要等三个月的时间。还有,我们店里根本不接这样的活。”
“看你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想必工艺上乘。”我说。顺势将名片放到他的黑色袖子边。“给我推荐一个会接这种活的人,最好不用三个月那么久的,也可以不用完全一样。”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拿着名片走到柜台后。五分钟后,他再次回到这里,将名片交还给我,背后写上了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这是一家由一个年迈的黎凡特人在梅尔罗斯开的杂货店,店里货品种类繁多,从婴儿折叠车到法国号角,从放在年代久远到早已褪色的法兰绒上的祖母珍珠长柄望眼镜到44毫米口径特制单动式六连发左轮手枪,这种手枪至今还有西部某些祖父是牛仔的维和地方官使用。
黎凡特小老头头上戴着顶无檐便帽,鼻子上还架了副眼镜,一嘴浓密的胡子。他认真研究了一下我手中的珍珠项链,摇摇头遗憾地说:“20美元。基本上可以仿造出跟这串差不多的,但没有这么好,你懂的,找不到这么好的玻璃了。”
“看起来有多像?”
他摊摊手。“我现在就告诉你真相吧。”他说道,“它们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把它们尽快做出来。”我说道,“装上这个搭扣,当然了,原来这一串也给回我。”
“没问题,两点钟过来取货吧。”他说。
午报上终于刊登了关于列昂·瓦伦桑诺——那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乌拉圭人——的报道。他的尸体在某栋公寓被警方发现,现正立案调查。
下午四点钟,我走进了绅士俱乐部的酒吧里。一路沿着狭长的前台前进,几经找寻,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独自坐在桌子旁的女士。她戴着一顶帽檐极宽,浅底汤盆形状的帽子。一身剪裁得体的棕色套装,内搭线条简洁的中性衬衫和领结。
我在她身边坐下,将一个小包裹从桌面用手推到她面前。“你最好不要打开了。”我说道,“实际上你直接把它扔到垃圾焚化炉里得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睁着一双看上去略带倦意的眼睛看着我。手里把玩着一个薄口玻璃杯,杯子里散发出阵阵清爽薄荷香味。“谢谢你。”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我点了一杯威士忌,服务员便走开了。“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
“看了。”
“你做的事情被这个叫作哥白尼克的警官先生顶替得功了,所以他们没有把你牵涉进去。”
“现在怎样都无所谓了。”她说道,“不管怎样,谢谢你这么帮我。请你,请你把它们拿给我看看好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用餐巾纸草草包起的珍珠项链,越过桌子递给她。墙灯上的灯光打落下来,恰好照在项链上,上面的银质螺旋纹搭扣和镶嵌的碎钻闪闪发光。珍珠却暗淡如白色皂块,甚至连大小都不一致。
“你说得对。”她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这不是我的那串珍珠。”
服务员端着我的酒走了过来。她迅速将项链藏进包里。等服务员走远后,她将项链从包里拎起再次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扔进包里,朝我露出一声干涩的苦笑。
我双手撑着桌面,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
“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会把搭扣留下来好好收藏的。”
我开口缓缓道:“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昨晚救了我一命,我们之间也一度产生了火花,但那只有一瞬间,你还是谈不上对我有任何了解。市区警局里有一名叫依巴拉的警察,是一个十分友善的墨西哥男子。从沃尔道的行李中找到珍珠项链时他也在现场,你可以去找他问问证实一下……”
她回道:“别傻了,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回忆罢了。我当时太年轻了,所以无法放下这段感情。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这一切都让时间来弥合吧。我曾经爱过斯坦·菲利普,但他已经不在人世间很久了。”
我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
她继续平静地说:“今早我的丈夫还向我坦白了一件一直隐瞒着我的事。我们马上要离婚了,所以我今天看上去可能会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对此感到很抱歉。”我蹩脚地安慰她道,“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家有缘再见吧。祝你一切顺利。”
我站起来,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道:“你还没有喝过那杯酒呢。”
“你爱喝的话喝掉它吧。酒里那股薄荷味浓到令人发晕。”
我单手撑桌又站了一会儿。
“如果有人敢找你麻烦的话,你尽管来找我。”我说。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钻进车里发动车子朝西驶上日落大道,一路开到海岸高速公路上。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被炙热的狂风吹到枯黑掉落的树叶和凋萎零落的花朵。
但大海看起来还是像往前一样深邃而广阔。我将车子开到差不多到马里布边界的地方停了下来,下车走到路边一处人家屋外,在篱笆里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海里的潮水已经涨至海滩一半的地方,并且还继续上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海草特有的咸鲜气息。我静静地眺望了一会儿远方的大海,然后掏出口袋里那串波西米亚玻璃仿制的珍珠项链,将链子一端打的结解开,让上面的珍珠一颗颗滑落到手中。
珠子现在全都松散地躺在我的左手上,我举着它们,静静思索了一会儿,但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很确定。
“以此祭奠斯坦·菲利普先生。”我大喊道,“又一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我将手中的珍珠一颗颗砸向大海,它们掉落水中时在海面溅起阵阵水花,惹得那些原本静静伫立在海面的海鸥争相飞起,朝水花激起的地方俯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