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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特是第一个清醒过来,他茫然地爬起来,先把自己从头摸到脚,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少零件,脑浆也没洒得到处都是,这才出了口大气,仰面一翻,肚皮向上,躺下了。
感觉自己是捡回一条狗命。
怀特家里有点小钱,小时候还参加过一次第七星系的旅游团,坐了半个月的星舰,他就自以为能上太空随便遨游了,可是一艘客运星舰中,80%以上的自重都来自于服务性装置,人在最高档的星舰里,几乎感觉不到和地面有任何区别,跟战斗凶器机甲完全是两码事。
他躺在那,四大皆空地思考了一会生命与死亡,思考得快要修成正果,旁边才有了点动静,薄荷和黄静姝相继醒过来了。
黄静姝趴在地上干呕了五分钟,指着薄荷说:“你这个手欠的贱/人。”
薄荷自觉理亏,难得大度地领了这声骂,她艰难地爬起来,左摇右晃地走不了直线:“这是哪?”
黄静姝恶声恶气:“问谁呢?”
“有行程记录,”怀特现在不敢碰机甲上的任何东西,他双手紧贴裤缝,以立正的姿势踮起脚,抬头看仪表盘,“我……等会,你们谁会看星际坐标?”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怀特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连星际坐标都不会看,咱们就这么把机甲开出来了?”
“舱门上有两个指示灯绿了,”薄荷没理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说,“我看看……压强……不对,是室外气压,那另一个可能是空气质量。陆总好像说过,高级机甲才有自己的核心智能,这种比较初级的只有指示灯这种简单的交流信号……一般除了帽子,绿都是代表好事吧?”
怀特问:“我们会不会还在北京星上?飞了一圈又落回了大气层?”
“不知道,先想办法下去,再飞一次真要死在里面了,”黄静姝站起来,这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狐疑地问,“等会,我们是不是少了个人?”
片刻后,他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斗鸡同学,斗鸡已经吐白沫了,形象甚是凄惨,黄静姝伸脚踹了踹他的小腿:“这货还活着吗?”
机甲上其实是有医疗设备的,但是三个人简短地开了个会,认为斗鸡好歹也是一条性命,还是不拿他做这种必死的实验了。由怀特负责背着,出去找人求救。
斗鸡人高马大,要是把瓤掏出来,皮囊够把怀特囫囵塞进去,半死不活地压在怀特身上,把这位星海学院第一技术宅压得像头不堪重负的驴。怀特喘着粗气、出着热汗,面红耳赤地听他两个女同学满嘴生殖器地大吵了一架,磕磕绊绊地吵出了一个方案——直接把舱门掰开。
“他既然晕了,精神网就应该和驾驶员断开连接了,我们这一路走的是自动驾驶航道,现在既然到了目的地,应该随时可以下去。”薄荷一边解释,一边试探性地伸手拉住舱门,“就是我不知道这个舱门应该怎么……”
“开”字尚未出口,机甲就又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三个人脸色煞白,以为这个二踢脚又要上路,就在怀特已经打算自动晕倒时,一股带着特殊气味的风吹了进来,舱门滑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薄荷才艰难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这是哪?”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成排的机甲,泛着连绵的冷光,并排停靠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每一架机甲上都安了狰狞的武器,一个黑洞洞的炮口正好对着他们,杀意森然。
细碎的风声从一眼看不到头的仓库另一端涌来,擦出窃窃私语似的声音。
怀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这里绝不是北京β星。
突然,黄静姝一把拽过薄荷的胳膊,把她往门后面一塞,同时捂住了她的嘴。
下一刻,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三个少年大气也不敢出,挤成一团,从舱门缝隙里往外窥探,只见一个轨道车缓缓开过,两个脸上纹着毒虫的人提着枪,走在轨道车旁边,车上是一串一动不动的小孩,不知是死是活。
其中一个人说:“那帮海盗们胃口越来越大了,现在把整个第八星系里叫得出名字的人都扣在这,是真要反吗?”
另一个回答:“你没听说首都星都得手了吗?别人已经吃上了肉,再不快点,咱们连汤都没得喝了。要说起来,我们归联盟也一百多年了,可联盟管过我们吗?这鬼地方还不跟过去一个鸟样?反就反了。”
第一个人沉默了片刻:“可是联盟虽然没管过我们,也没有这么不把人当人看……”
“嘘,别乱说话。”
两人沉默下来,压抑的脚步声和轨道车渐渐远去。
好一会,黄静姝才松开捂在薄荷嘴上的手,小声说:“我见过他们。”
怀特和薄荷一起看向她,黄静姝三言两语把她去星海学院报道那天遇到的事说了。
怀特吃了一惊:“你……你是空……空……”
黄静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空脑症,怎么了?占你家内存了?”
怀特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薄荷想了想:“照这么说,我有点明白了,这台机甲可能就是你遇上的那个人的,四哥把人处理了,机甲给了咱们学校。我可能不小心启动了自动回杭,它现在把咱们带到那些人老巢了!”
怀特身负“重担”斗鸡一只,腿肚子有点转筋:“那我们快报警吧!”
黄静姝和薄荷听了他的高论,异口同声道:“滚!”
怀特:“……”
薄荷扫了人事不省的斗鸡一眼,坦白说:“把这玩意开回去,那是不可能的,咱们现在怎么办?”
他们四个就像是被困沙漠的旅人,往哪个方向转,好像都是死路一条,现在就剩下选择死法了——是困在原地饿死,强行再次启动机甲作死……或者被人发现灭口而死。
黄静姝想了想:“等等,你们听见刚才那俩人说的话了吗?”
怀特:“要颠覆联盟什么的?”
“对,有一个人说‘第八星系叫得出名字的人都被扣在这’……什么意思?四哥算不算‘叫得出名字的人’?”
“没有四哥也有其他人,既然是被‘扣在’这,肯定不是自愿的。”薄荷说,“那跟我们一样,我们去找他们,能不能离开这另说,怎么也比我们困在这靠谱。”
三个清醒的,两个人取得了一致意见,怀特不管赞成还是反对,都得少数服从多数,他干脆明智地闭了嘴,沉痛地扛起斗鸡。这地方被塞满了可怕的机甲,他们不敢乱走,只好顺着方才轨道车的轨道,饥寒交迫地往前摸索。
北京星上,陆必行一被放出来,立刻去找林静恒。不料扑了个空,被佩妮告知,四哥已经离开北京星了!
林这个人有点宅,五年没有离开过大气层半步,结果偏偏是今天出了远门。
这已经不能用“倒霉”二字来解释了,陆必行一边的眼皮开始狂跳。
“佩妮姐,”陆必行说,“能不能借我一台机甲?”
佩妮正经人似的严肃道:“陆先生,您说什么呢,机甲可是非法武装。”
陆必行:“……”
二十分钟以后,黑洞的人震惊地发现,本来已经离开北京星的四哥又回来了!
佩妮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就见这个“四哥”面沉似水,说话跟平时一样简短:“准备,我要出去一趟。”
佩妮莫名其妙,然而觑着他的神色,也不敢问,连忙跟上:“去哪?您需要星舰还是机甲……四哥,您往哪走?”
“机甲。”“四哥”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拐了个直角,推门进了卫生间。
由于林四哥平时也是这幅二五八万似的德行,佩妮虽然满心疑惑,也没敢问,转身去准备了。
卫生间里,利用神秘芯片伪装成林的陆必行双手撑着洗手台,长出了口气,随后他抬起头,跟镜子里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对视片刻,抬起下巴,把脸从左往右转了一圈,冲自己笑了。
林的笑容十分稀有,陆必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变换角度一次性看了个够本,末了还不过瘾,伸出两根手指冲镜子飞了个吻。
飞完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有病吗?”陆必行想,“让他看见非宰了我不可。”
他急忙见好就收,不敢再折腾林的脸,靠科技和演技骗到机甲后立刻启程——熊孩子们开走的那辆机甲上装有学院的教学监控,真要追踪并不难。
只是……
陆必行看着追踪器上的目的地,皱起眉,沉声发出指令:“检测本台机甲的防御系统和武器储备。”
此时,身在毒巢空间站的客人们被带到了星际海盗的“贵宾区”,贵宾区里没有匪夷所思的人体试验和冰冷的研究员,进进出出的都是机器服务员,一个小酒吧做公共活动区,四周是一圈豪华套房,待遇非常不错。
但没人有心情享受美酒和牛排,吧台旁边空空如也,每个人都在房间里密切关注着联盟七大星系的战况。
海盗们有特殊的消息来源,在第八星系,比官方消息快得多。
这次大规模的域外海盗入侵的重灾区在第一星系,通过白银要塞长驱直入,据说联盟政要们都已经撤出沃托。
林静恒在屋里反复踱步,拇指横在手心,另外四根手指有规律地在上面反复敲打,脸上虽然没有露出焦躁,脚下却已经转磨似的走了几十圈。
终于,旁边参禅似的湛卢睁开了眼:“先生,我拿到了首都星的具体消息。”
林静恒猛地抬头。
“大秘书长是在舞会结束后,携夫人在回家路上遇刺身亡的。”
林静恒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好在随后,湛卢就补充说:“格登夫人被保镖救下来,没有受伤,三个小时后第一星系告急,首都星的重要人物开始撤离到‘天使城’要塞,她是第一批被送走的。”
林静恒听到这,沉默了一会,然后他侧身靠在旁边的电视柜上,一条腿撑地,另一条腿虚虚地搭在上面,脚尖随意地点着地面:“稀奇了,格登家对她这么好?怎么,伊甸园管委会打算转型,变成寡妇权益保护协会?”
首都星沃托,是七大星系代表的政治博弈场,而凌驾于七大星系行政体系之上的,则是立法会和伊甸园管委会,双方互相掣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些年,随着伊甸园系统不断壮大,管委会已经隐约凌驾于立法会之上,成了人类文明的终极权力机构。
大秘书长其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之所以能在议会中担任要职,就是因为他祖父是“管委会”七大常任董事之一。
“我目前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湛卢说,“刺杀事件后,林女士被要求打开伊甸园,开放医疗系统授权——自从您离开后,她就屏蔽了伊甸园,这还是第一次打开,结果发现她没受伤,但是怀孕了,是老格登董事亲自把她带走的。”
林静恒点着地的脚尖僵住了,那一瞬间,他的双颊紧绷了一下,像是茫然,又像是愤怒,然而一切的情绪尚未露出端倪,就又全部隐去了,他一垂眼,漠不关心似的“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时,有人敲了他的门。
湛卢还没来得及把门完全拉开,独眼鹰就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
湛卢有礼貌地打招呼:“陆先生,晚上好。”
“好个屁!”鸳鸯眼的陆先生粗鲁地回答,接着,他仿佛从湛卢那张异常苍白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等等,你……你不会是湛卢吧?”
“是的,陆先生。”人工智能飞快地分析着他的表情,随后认认真真地说,“您的微表情显示,您对我十分不满,认为我‘认贼作父’。您可能误会了,我现用身份里没有认谁做父亲的设定。”
独眼鹰:“……”
独眼鹰没穿外套,露出了一个属于军火贩子的身躯——肩上是可延伸的防护甲,左右两侧腰上各别着一把枪,靴子里插了一把激光刀,手腕上扣着两圈粒子鞭发射器,全副武装,差不多有资格去当人体炸弹了,他懒得理湛卢,回手扣上门:“姓林的,你怎么还没死?!”
林静恒:“托老兄你的福。”
“少他娘的废话,”独眼鹰死死地盯着他,压低声音,“你到第八星系来干什么?”
“避难啊,”林静恒一摊手,“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哈,”独眼鹰露出一口尖牙,“你也有今天?”
林静恒没跟他一般见识:“坐,怎么?我让你这么紧张吗?”
林静恒竟然还活着,那也就算了,自古祸害遗千年,独眼鹰自己惊诧戒备一会就好。可他随后又听人叫“四哥”,这才意识到,林静恒就是北京β星上那个神秘的“林四哥”。
五年前,因为听说林静恒终于死了,独眼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陆必行自己玩去了,他膝下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还是动了点手脚,倒不至于监视陆必行每天在干什么,只是随时知道他的坐标和健康状况。
独眼鹰一直知道,他那宝贝儿子就在北京β星!
“十五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了,”独眼鹰语速飞快地低声说,“她死了,死了!我他妈把她从舱门里捞出来的时候人就断气了,连那孩子一起!芯片我当年都交给你了,你怎么还在阴魂不散?”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恶意。”
独眼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最好没有!”
“陆信是我的老师,”林静恒平静地说,“我想找那孩子,也是为了照顾他。”
独眼鹰尖刻地笑起来:“你照顾他?那我得说一句,幸亏他没出生就死了。”
林静恒没吭声,转身倒了杯酒给他,剔透的酒液与剔透的玻璃杯顺着桌子轻轻滑到独眼鹰面前,他的手势像个专业的调酒师,酒水没洒出一滴。
“你说得也有道理,”林静恒说,“首都星确实没有那么安全,现在就被炸飞了。”
他话音刚落,角落的屏幕上就闪过一行巨大的字体,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友军打进了联盟议会大厅!”
随后是一段小视频,沃托的森林公园冒着滚滚的浓烟,一天前还在歌舞升平的议会大楼半体焦黑,碑林满目疮痍,石头做的文明之光们死无葬身之地,被“隆隆”作响的地面机甲车碾过,化作齑粉,机甲车上下来几个衣冠不整的星际海盗,大笑着冲着碑林的残骸撒尿。
“……操。”独眼鹰发出了一声言简意赅的感慨,他虽然讨厌林静恒、憎恶联盟,但也并不想让这帮人畜不辨的疯子统治八大星系,“你那白银要塞是纸糊的吗?”
“首都星高层有人叛变,”林静恒往窗外看了一眼,“七大星系没有军事自治权,第一星系猝不及防遭袭,其他地方根本来不及反应,星际海盗沉寂百年,一击必中,应该是蓄谋已久的——湛卢,替我扫描空间站的情况。”
独眼鹰:“你要干什么?”
“先摸个底。”林静恒沉声说,“他们手上应该不止‘见鬼计划’这么一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