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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朝历代变法,未有不流血牺牲者。
顾青知道自己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从古至今,以农耕为主的社会形态里,土地是利益的根源,也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而顾青,打算动一动这个根源。
这样一来,他势必动了很多人的蛋糕,地主权贵阶级的反扑也将异常疯狂。
后果难料,这件事顾青并无把握,但他还是决定要做。
可以想象地主和权贵们的反扑将是多么激烈,顾青不知道自己最后是什么结果,可这件事一定要做,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
一千年前,商鞅君在咸阳说,我特么裂开了。
一千年后,顾青在长安说,我欲变法,但我不想裂开,不从我法者,我特么让你全家裂开。
…………
隆冬时节,长安降下了鹅毛大雪,天冷得邪性,天地间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似的,若非不得已为生计奔波,人们大多都猫在家里过冬,没人愿意在这鬼天气出门。
顾青在家用夯土和糯米汁盘了个火炕,炕下烧起干柴,屋子里比烧炭更暖和。
顾家后宅的女人们被火炕吸引了,纷纷来顾青的屋子里参观取经,一个个啧啧赞叹,就连多日对他冷冰冰的杨玉环也在皇甫思思的拖拽下,半推半就地来了顾青的屋子,摸了摸发热的火炕,一脸新奇地仔细端详。
顾青想修补与杨玉环的尴尬关系,急忙命下人在杨玉环的屋子里照原样也给她盘了个火炕,铺上厚厚的褥子,人躺在上面舒服得扶摇直上九重天。
给杨玉环盘了火炕后,她对顾青的态度终于阴转多云,冰冷的俏脸好歹有了一丝缓和的迹象,虽然二人单独在一起时关系仍有些尴尬,至少也能说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废话了。
后院东厢房里,皇甫思思半边身子靠在顾青的肩上,屋子里暖暖的,火炕烧得正旺,皇甫思思舒服得像一只打盹儿的猫,眼睛微微眯起,发出满足的叹息。
“公爷真是全才呢,好像什么都会。既会治军治民,又会行商赚钱,居然还会打火炕,有了这个东西,咱们冬天可算好过了。”
顾青也躺在炕上,耷拉着眼似睡非睡,炕桌上凌乱地摆着两样小菜和一壶酒。
下午与皇甫思思同酌了几杯,此刻困意上头,意识正被周公拉入无尽的深渊。
忽然想起什么,顾青猛地清醒了一些,道:“最近咱家商号赚了多少?”
皇甫思思掐了他一把,没好气道:“每次与妾身在一起总是谈钱,真拿妾身当你的恩客不成?”
“你我老主顾了,不必见外。明日你准备一笔钱,几千贯吧,我要用。”
皇甫思思哼道:“没有!大冬天的都不愿出门,买卖也淡下来了,要赚钱得等到开春。”
顿了顿,皇甫思思好奇道:“你要钱作甚?安西军如今的钱粮都由朝廷国库开销,咱们不必自己贴补了呀。”
顾青哦了一声,道:“每到入冬,长安城总有不少难民聚集,这么冷的天,难民们不好过呀,这两年被战火波及,他们的日子更难过了,今年冬天长安城内外的难民比往年更多,我想在城外开几家施粥的善棚,不管怎么说,让难民们度过这个冬天。”
皇甫思思沉默片刻,道:“妾身明日将钱筹出来。”
顾青搂住她的肩,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一点,识大体,有胸怀,铁肩担道义,妙手抱龙柱……”
皇甫思思惊愕地睁大了眼:“妙手抱,抱……”
“不必细究,纯粹为了凑排比。”
反应过来的她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嗔道:“没一句正经话,说着说着就暴露你的歪心思,一直这样不正经也就罢了,偏偏到了该不正经的时候,却又一本正经与妾身谈价钱,若让安西军将士知道他们的主帅私下里竟是这般德行,只怕无数人会悲愤得自戳双目……”
“说起谈价钱……”顾青说着手已开始不规矩地在她身上游走,嘴里淡淡地道:“今日你准备了多少钱?一分钱一分货,钱给够了我的服务态度才会好,自己掂量吧。”
皇甫思思被他不规矩的手弄得浑身痒痒,扭动着身子笑道:“没钱,你爱要不要,反正妾身无所谓,逼急了我,我便去告诉安西军将士们,跟他们说公爷私下里是怎样的无耻嘴脸。”
顾青懒洋洋地道:“一代战神百战归来,回家发现自己的女人不给钱想白嫖,战神一怒之下,十万华夏将士怒奔而来,将战神送进青楼接客,战神活活爽死了。”
皇甫思思呸了一声,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儿一红,在顾青耳边低声道:“天宝年间,江南有一位名叫张鼎之的道人,据说他写了一本《洞玄子》,书中皆是夫妻敦伦之术,配合道家吐纳气息之法,习之对男女身子皆有裨益,时年江南贵妇皆秘密相传,妾身……妾身也暗中为公爷求来一本,公爷若有意,不妨习练一番。”
顾青愣了:“《洞玄子》?好熟的名字……”
随即顾青垮下脸:“你对咱们的房中之事不满意?所以需要这本破书加个辅助?”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红着脸道:“妾身当然满意,不过公爷日后妻妾不少,若长久征伐,妾身怕伤了您的身子,您习了此术,将来也好与妻妾们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顾青动容道:“你连不正经起来都让我感动……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皇甫思思啐道:“妾身只是妾室,正不正经的,终归还是要为公爷的身子着想,皇图霸业也好,夫妻敦伦也好,身子安康才是一切霸业的根源。”
顾青感动地搂住她的肩:“你如此为我着想,我还总是找你要钱,我真不是人……今晚,我决定对你免费。”
…………
城外的施粥的善棚第二天就搭好了,由于战乱的原因,今年冬天长安城外驻留的难民特别多,都是携家带口,有青壮也有妇孺,他们瑟缩在城外的聚集处,紧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麻木的表情透露出这场战争究竟摧毁了他们多少珍贵的人和事。
顾青领着亲卫走在城外的难民聚集处,巡视许久,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沉重。
宋根生与他并肩同行,他是京兆府尹,为了安置这些难民,他已熬了许多天没睡过整觉了,可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他也很难照顾周全。
“朝廷必须想办法调拨一些粮食出来,没有过冬的衣裳还好说,我已允许他们聚集生火取暖,也组织青壮在附近的山林里伐木劈柴,但是粮食是个大问题,京兆府已经支应了一部分出去,仍然不够,人太多了。”宋根生忧虑地道。
顾青嗯了一声,道:“有没有大概的数字?城外所有难民大概多少人?”
宋根生苦涩地道:“目前已有四万左右,每天还有许多从北方过来的,待到开春,我估计长安城外将有十万难民聚集。”
顾青想了想,道:“粮食我来想办法,你负责落实统计难民的户籍和人数,然后将他们划分出区域聚集,有家有口的为一区,独身老弱为一区,成年青壮为一区等等,将他们区分开来,对统一管理有好处。”
“还有就是提前预防疫病,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太混乱了,有病的没病的都混杂一处,万一有疫病就是大灾,所以必须从城里征集一些大夫过来帮忙,单独在僻静处开辟一个病区,有病在身的难民全部集中在病区,不得四处乱窜。”
宋根生点头:“有道理,你这么一说我便有头绪了。”
顾青沉吟片刻,又道:“我再调拨两千将士过来,维持难民聚集处的治安,难民太多了,若被有心人煽动,恐生大乱,不得不防。”
宋根生道:“调兵亦是应该,这么多难民,我真担心会闹出事来,京兆府的差役和不良人终究不如军队有用。”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前方不远处便是大批难民密密麻麻聚集的地方,韩介忽然闪身拦住了顾青。
“公爷,前方难民太多,末将请公爷止步,莫往前走了,这些难民中许多人对朝廷心怀怨恚,末将担心他们冲动之下做出对公爷不利之事。”
顾青摇摇头:“无妨,我必须要去他们中间走一走,了解他们的情况才能为他们做正确的事。”
韩介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握紧了腰侧的剑柄,神情警惕地跟在顾青身边,身边的亲卫们则悄然围在顾青四周。
顾青和宋根生走进难民群中,看到这些难民神情麻木,在湿冷的泥地上或躺或坐,四周生了许多火堆,火堆将积雪融化,但地上仍然又冷又湿。
难民们面无表情,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城外,仿佛已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他们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对于顾青这群明显是官府中人的到来,难民们没有迎接,也没有诉苦,甚至连乞讨都提不起力气,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有死才是最后的解脱。
顾青神情越来越凝重,这场战乱已经将天下百姓祸害得如此凄惨,眼前这副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哪里有半分大唐盛世的模样?
朝堂,天子,叛贼,包括地方的官员,都出了大问题,必须要纠正,否则天下百姓的日子将会越来越苦。
本来打算与难民们聊一聊,了解他们如此惨状的原因,但此刻顾青已没了心情,而且难民们如此麻木的样子,估计也聊不出什么。
于是顾青和宋根生走了一圈后,离开了难民群。
来到城门口,顾青对宋根生道:“难民群的区域划分和疫病预防就交给你了,粮食的事我去想办法,一定尽快弄到粮食。”
宋根生点头,然后担忧地道:“今日能否调拨一批粮食过来?你在城外开的那几家善棚恐怕顶不了什么事。”
顾青痛快地道:“我马上下令,从安西军大营临时调拨一千石粮食应急,剩下的部分我再去想办法。”
与宋根生辞别后,顾青没回家,吩咐亲卫马上去太极宫。
时已傍晚,太极宫快落闸了,顾青领着亲卫进了宫门求见李亨。
李亨有些不耐烦地在延嘉殿接见他。
顾青入殿,匆匆行过君臣之礼后,开门见山地道:“陛下,长安城外难民越来越多,目前人数已四万之众,臣初步估计,若待到开春,城外将有十万难民聚集,这些难民没有生活着落,臣请陛下开官仓放粮,赈济难民,帮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李亨皱眉,不悦地道:“顾卿,你在朝为官多年,应该知道规矩,国库官仓之粮每年都提前安排好了去向,支应军队,徭役,以及官员俸禄等等,每一笔都有成规,你如此突然便要开仓放粮,难民肚子填饱了,可天下各州县会出大问题的。”
顾青沉声道:“陛下,事有轻重缓急,臣以为先将难民的肚子填饱才是眼下最紧急之事,至于朝廷别的安排,可以从缓,可以取消,也可以削减,不至于出大事,但若难民的肚子填不饱,一定会出大事。”
李亨冷冷地道:“会出什么事?他们会造反么?呵,饿得连木棍都提不动,就算造反朕也有把握将他们平了。”
顾青惊愕地看着他,虽然清楚李亨的昏庸比他爹只强不弱,但他还是错误地估计了李亨昏庸的程度。
“陛下,那些难民是您的子民,不是您的敌人啊。”顾青压抑住怒火道。
李亨仰起脸,沉默半晌,道:“顾青,朕今日与你说几句实话。你没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所以不知朕的难处。难民是朕的子民,难道朕不想救他们吗?可是朕也无能为力,你不妨猜一猜,如今国库和长安京畿官仓所余之粮还剩多少?”
见顾青没说话,李亨淡淡地道:“官仓之粮,其实只够养长安城的军队,以及发放京畿官员一季之俸禄,原本渭水和潼关还打算发动徭役加固河堤和修复城墙的,因为粮食不够,朕不得不下旨停工,待明年夏粮入京再议。”
“城外四万难民,而且每天还有新的难民到来,朕早已知道,但……京畿之地已然无法再拿出粮食了。安禄山叛乱后,朝廷割据南北,中央与地方几乎断了联系,南方诸州的秋粮很多都被他们地方官员消耗掉了,而关中因为战乱几乎颗粒无收,顾青,你若是朕,你怎么办?”
顾青沉声道:“臣知陛下的难处,但臣更知道,无论多难,城外的难民必须照顾好,陛下刚登基不久,若对难民生死不闻不问,天下百姓闻之,将会对陛下多么失望,粮食的筹集可以想办法,从南方调拨,从京畿官员的俸禄里扣除,从军粮里暂调等等,臣以为,只要真心去做,办法总比困难多。”
李亨忽然露出讥诮般的笑容:“办法总比困难多?呵呵,顾青,提气的话儿谁都会说,可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没那么容易想出来,你若能办,朕便交给你办如何?”
顾青的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道:“君无戏言,臣当仁不让。”
李亨也生出一股怒意,冷冷道:“君无戏言,你既然要接手这件事,朕便交给你,朕倒想看看你能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顾青凛然躬身:“臣,领旨!”
直起身,顾青目光冰冷地瞥了李亨一眼,然后转身便离去。
走出太极宫,顾青仰头深呼吸几次,这才缓缓平复了心头的怒火。
困难确实有,但李亨对子民的冷血也是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的。
这样的皇帝,实在太不配了。
宫门外,韩介等亲卫迎上来,顾青冷冷道:“先不回家,去大营,召集众将帅帐议事。”
一行人又出了城,进了安西军大营后,顾青下令擂鼓聚将。
众将到齐后,顾青环视众将,然后望向段无忌,道:“无忌,军中存粮如今剩下多少?够将士们多少天所用?”
段无忌不假思索地道:“存粮大约一万石,够安西全军将士大约一月所用。”
顾青沉吟许久,道:“若从军中存粮里支取三分之一的话,会不会有影响?”
段无忌苦笑道:“当然有影响,将士们吃不饱肚子,会有怨气的,对公爷的声誉不利,军心也会不稳,公爷请三思。”
顾青叹气道:“有件事迫在眉睫,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视若无睹,天子不管,朝堂不管,总归要有人管,否则这个世道未免太黑暗了,几万条活生生的生命,难道眼睁睁看他们饿死在我们眼前吗?”
常忠迟疑道:“公爷所说可是城外难民?”
“是。”
常忠苦笑道:“末将也看见了,可咱们实在无能为力呀,总不能喂饱了难民,却饿了自己袍泽兄弟的肚子吧?”
顾青垂头,无力地叹息,帅帐内充斥着一股低迷的气息。
沉默良久,顾青忽然轻声道:“诸位,我们这些年南征北战,战场上流血拼命,虽九死而无悔,我们……究竟为谁而战?”
抬头环视众人,顾青忽然笑了:“每次帅帐议事,我们都是非常务实地讨论战事战术,讨论如何打胜仗,好像我们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诸位,我们究竟为谁而战?因何而战?”
众将面面相觑,他们已明白了顾青的意思。
答案,其实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