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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顾青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的李亨,这次居然破天荒帮顾青说话,大殿内顿时透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是的,没听错,李亨在帮顾青说话。
说话的内容听起来很提气,顾青是功臣,为平叛立下了大功,没有顾青的安西军,长安城如今只怕还在叛军的手中,你我君臣也还在灵州那荒凉大漠里像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一样装模作样开朝会。
为社稷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死百来个难民怎么了?再说投毒的人又不是顾青,顾青何错之有?他充其量只是失察之错。
李亨在金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义正严辞地说出这番话,把朝臣们都搞懵了。
你确定没有鬼上身?
傻子都知道如今天子与顾青水火不容,今日顾青身陷风浪之中,正常人的做法不是落井下石,趁他病要他命吗?你居然帮着顾青说话,不知道自己啥人设吗?
金殿上唯独李泌,杜鸿渐等几位颇受李亨信任的臣子毫无意外之色,似乎李亨的反常举动早已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当殿狠狠驳斥了监察御史后,李亨下令散了朝会。
城外的难民营,事件仍在发酵。
可以肯定,难民营里有人在暗中煽动民情,只是难民太多,管理太混乱,京兆府的不良帅都派下去了,却仍然找不到散播煽动难民的幕后指使。
事发后的第三天,城外难民营的舆论已渐渐有愈烈之势。
原本大家还只是暗地里悄悄地议论,刚开始时难民们还在为顾青开脱,毕竟人家官高爵显,不可能事无巨细皆能顾及,一不留神被歹人钻了空子,毒死了难民,还把黑锅扣在顾公爷头上,实在对顾公爷太不公平了。
如果大家一直这么讲道理,这件事大抵也就消弭于无形,不管抓不抓得到下毒的凶手,至少没人忍心责怪顾青,不客气的说,城外数万难民都是顾公爷养活的,被歹人毒死了近百人,只不过是小石子扔进池塘,激不起太多涟漪。
然而,到第四天的时候,难民营的舆论却渐渐变了风向。
不知什么人在难民营里故意散播流言,将舆论带向了另一个方向。
顾青赈济难民,究竟是好心还是心怀不轨?
毫无条件地赈济数万难民,用尽一切办法给难民弄粮食,若说他没有心存任何私利,谁会信?将心比心,你家就算富可敌国,你愿意拿自己的财富无条件赈济难民吗?
朝廷都拨不出粮食了,偏偏顾青有办法弄到粮食,他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他早已暗中囤积了粮食,等到难民越来越多时再发放出来,以此邀买人心,为他将来谋朝篡位铺垫声望?
这次下毒太蹊跷,凶手无缘无故将毒下在锅里,表面上看顾青确实无辜,可谁能担保顾青真的无辜?先下毒弄死一批难民,然后抓几个替死鬼说是凶手,当着难民的面砍了,如果事情这样发展的话,顾青的声望是不是更高了?
各种流言喧嚣尘上,难民们渐渐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是非判断能力了。
当流言被千人万人异口同声地流传时,流言不再是流言,而是真理。
事发第五天,难民营的舆论风向变了,顾青成了下毒的幕后指使人,下毒也好,赈济难民也好,他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用难民的低贱生命作为棋子,为他自己谋取朝堂上的利益。
五日以前,一个还在被难民交口称颂感恩戴德的善心人,五日后变成了心怀不轨,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难民们从开始时的体谅,到后来的沉默,接着怀疑猜忌,最后演变成对顾青的诅咒谩骂。
用时仅仅只有五天。人心,经不起推敲。
天色变了,这个冬天比往年更冷。
…………
顾家府邸。
顾青将一块饼用火钳固定住,伸到炭火上烤,面饼上缀满了果干,肉块,野菜,奶皮等物,往上面刷一层油,烤了一会儿,面饼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眼见着一滴滴的油往炭火里滴落。
看着炭火上的面饼,顾青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闻着屋子里浓浓的香味,顾青瞬间觉得人生圆满了。
人间值得,很特么值得。
段无忌凑到顾青身边蹲下,好奇地看着炭火上那块滋滋冒油的面饼,道:“公爷在烤什么?”
“披萨,不过我更喜欢叫它‘武大郎炊饼’。”顾青盯着面饼,眼睛也不眨地道。
段无忌苦笑道:“公爷您还有闲心弄这物事……城外难民营都炸锅了,难民们都在骂公爷假公济私,心怀不轨,学生刚从难民营回来,刚走进去差点被那些愤怒的难民活吞了……”
顾青仍然盯着面饼,淡淡地道:“活吞不行,要有调料,要烤熟了才好吃,生的不好吃。”
段无忌哭笑不得,这位公爷心真大,城外不知多少人指天跺脚在骂他,他却浑若不觉,仿佛世上的任何事都没有他眼前这块破面饼重要。
段无忌有些生气,劈手夺过顾青手中的火钳,那块面饼也被他夺走了。
顾青终于有了反应,明犯他食物者,虽远必诛。
“韩介,把这瘟书生拉出去,二十记军棍……”顾青大喝道。
段无忌手一抖,忙不迭将火钳和面饼递还给顾青,老老实实道:“公爷,学生错了。”
顾青面色稍缓,指着他严肃地道:“下不为例,我最讨厌抢我食物的人,不开玩笑。”
“是,学生以后不敢了。”
将火钳上的面饼放到炭火上继续烤,顾青叹息道:“如果这个披萨能打满分十分的话,刚才被你这么一抢,欠了几许火候,顶多只能打八分了,思思不在家,没人给我做饭,我只能憋屈地吃着一个八分的披萨……杀才!”
段无忌乖巧地缩在一旁,不敢吱声儿,逆来顺受的样子分外惹人怜惜。
半晌,段无忌忍不住道:“公爷,您辛苦为了难民筹集粮食,那些难民非但不感恩,还众口一词骂您,您却毫不憋屈,反而因为一个面饼子憋屈……”
顾青淡淡地道:“世上的普通平民大多是愚昧的,跟一群没有意识的羊一样,领头的牧羊狗往哪里走,羊群就盲目地跟着那只狗往哪里走,我要怪也是怪那只乱带路的狗,跟一群羊计较什么?计较他们没有智慧?”
段无忌叹道:“学生记得您以前对付敌人出手挺狠的呀,得罪您的人非死即残,为何您如今位高权重后,反倒变得仁慈了?”
顾青笑了:“这不是仁慈,而是冤有头债有主,要找就找背后指使的人,那些难民被人煽动唆使,我能拿他们怎么办?城外数万人都在骂我,我能下令把这数万人全都杀了?”
段无忌也觉得过分,但还是意难平,不甘地道:“至少带头散播谣言的人还是能查出来的,咱们应明正典刑,把那带头散播谣言的人拿下,拷问之后,审出幕后指使,最后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让那些忘恩负义的难民们给您一个交代。”
“在难民营里带头散播谣言的人也只是小喽啰,就算拿入大狱审问,也审不出什么东西,真正的战场不在难民营,而在朝堂之内……”
“公爷的意思是说,此事其实是朝臣暗中指使的?”段无忌接着一惊,道:“难不成是宫里的那位……”
顾青笑道:“不要胡乱猜测,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想当然的怀疑别人,容易给自己造成误导,偏离了真相的正确方向。”
段无忌唯唯称是,但表情却分明已认定了怀疑对象。
“公爷,不管怎么说,这盆脏水已经泼到您身上了,您好歹也要反击一下呀,难不成任由他们毁您名声?”
顾青眼睛仍盯着面饼,道:“不急,沉不住气的话,拿下的只是小角色,我若沉住气,后面的大人物就该跳出来了。”
段无忌叹道:“真是无妄之灾,毫无征兆的就遭了横祸,他们泼您这身脏水到底为了什么?”
“长安是咱们收复的,关中是咱们收复的,安西军的名气越来越响,我在民间的声望也越来越高,呵,功高盖主啊。我若识趣的话,应该马上交出兵权,从此要么当个文官,要么退隐山林……”
“可我偏偏没那么识趣,死抓着兵权不放手,他们只好想办法把我搞臭,拼命毁我名声,将来若与他们有了冲突,至少他们在民间百姓心里是代表了正义的,也算是为日后的‘讨逆檄文’埋下伏笔了。”
段无忌沉默片刻,道:“公爷若不反击,毁掉的名声以后就算真相大白了,也很难恢复如初了。”
顾青道:“快了,前几日朝堂上蹦出来一个监察御史,这两天应该会有别人蹦出来,看看他们到底如何对付我……”
嘴角一勾,顾青脸上带着笑,眼中却分明已有了几分杀机。
“近年来我脾气好了许多,不过有些人真以为我变得乖巧顺从了呢。”
段无忌一凛,然后笑道:“学生便静等公爷大展神威,诛杀跳梁小丑。”
顾青嗯了一声,接着二人都不说话了。
良久,段无忌忍不住指了指仍在炭火上烤的面饼,道:“公爷,那面饼……披萨,已经熟了。”
顾青眼也不眨地盯着面饼,道:“我知道。”
“公爷为何不取出来?”
“你还没走,我想多烤一会儿……”
“呃,为何?”
“因为我看出来你想蹭我的披萨,但我不想让你蹭我的披萨,只好耐心等你离开,你若还是个人的话,这时候应该主动告辞,不要打扰我独自享用披萨。”
段无忌:“……学生告辞。”
“快走,马不停蹄的走,像只耗子似的一溜烟窜出我的家。”
“……是。”
…………
城外流言愈演愈烈,顾青已成了众矢之的。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有人在背后煽动民意,近百难民的死明明是别人投毒,黑锅却不由分说扣在顾青头上。
人心都是自私的,难民也是人,难民可怜,但不代表他们都是好人。
只要里面掺杂了几个坏人,愚昧者通常会被蒙蔽,然后无意识地同流合污,他们的记忆仿佛很短暂,都不记得顾青辛苦为他们筹粮的善举,他们只会责怪顾青失察,只会猜疑顾青别有用心。
每个人都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的,揣度过后,他们成为了作恶者,在法不责众的心理下,肆意地放出心里的魔鬼,任其噬人皮骨,言出如刀。
言语也能杀人,更妙的是,言语杀人后不必负法律责任,法律终究只能惩罚第一个用言语杀人的人,其他的人呢?
当然是“法不责众”,因为法律对其他人的定义是“不明真相”,是“受了蒙蔽”,一句解释便掩盖了他们曾经做过的所有的恶。
难民营沸沸扬扬谩骂顾青时,朝堂上终于有人出手了。
这次出手的是御史台。
第二天朝会上,御史台十余名监察御史联名上疏,请天子为近百中毒而亡的可怜难民伸张正义。
很好笑,数万难民在城外衣食无着快饿死时,朝堂上没人吱声,近百难民中毒死了,御史们义愤填膺,仿佛亲爹被人谋害了一般,气势汹汹地要求天子严惩凶手,追究责任。
李亨这次不再像上次那般义正严辞,也不再历数顾青为社稷立下的功劳,而是面现难色,迟疑摇头,驳回十余名御史所请,维护顾青之情分外感人。
十余名御史不依不饶,跪在金殿上痛哭流涕,搬出各种律法,各种圣贤名言,总之就是一句话,天子不认真处置此事就是昏君。
李亨表现得又气又怒,最终无奈地下旨,命京兆府尹查办此案,旨意对顾青一个字都没提,只要求京兆府尹速速侦缉,拿获凶手。
下午时分,宅在顾家后院不出门的杨玉环都听说了此案,破天荒地走出后院,来前堂安慰顾青。
见顾青浑若无事地烤着肉,烤着面饼,总之各种烤,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担心的样子,杨玉环又急又气,忍不住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
“你是个傻子吗?别人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安安稳稳坐着呢,听说今日朝会,天子已下旨查缉此案,虽说你不是投毒的人,但朝堂的事很邪性,很难说天子会不会借题发挥,以此案为借口趁机削你的权……”
顾青眨眼笑道:“阿姐终于舍得出门了?虽说只是从后院走到前堂,不过已经是非常可喜的进步了,加油,下次争取走出大门外。”
杨玉环怒道:“跟你说正事呢,你还来气我!以前平叛的时候你不是很威风吗?杀人也不陌生吧?如今为何毫无动静,难道久无战事,你胆子突然变小了?”
顾青正色道:“我胆子一向很小,就算有战事,我也是远远躲在后方,一旦战事不利我骑上马便跑,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行了,这些鬼话你留着哄张家的两位闺秀吧,还有万春那傻姑娘,她们都中了邪似的,你说什么她们都信,但你可骗不了我。”
顾青又眨了眨眼,笑道:“好吧,阿姐别看我表面上没事,其实心里也急得很,急得都快上火了,看看,看我的嘴,嘴角长泡儿了,阿姐发现没?总之……我很忧愁啊。”
杨玉环居然真的认真看了看顾青的嘴角,发现真长了几粒小水泡,不由关心地道:“果然上火了,听说菊花甘草能去火,我去后院给你准备……”
“阿姐不必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发愁的时候喝顿酒就好了,阿姐若有兴致,不妨与我同饮……”
话刚说完,杨玉环的俏脸刷地一下通红,洁白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又羞又怒地狠狠剜了他一眼,脸上的红潮却怎么也退不下去。
顾青说完后也惊觉失言了。
上次与杨玉环饮酒,两人都醉了,最后稀里糊涂不知为何躺到同一张床上,而自己的手貌似也不那么规矩……
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为何又说饮酒的事?嘴贱得很。
顾青干笑道:“当我没说,我……咳,我独饮便可。”
杨玉环红着脸儿,沉默半晌,忽然一咬牙,道:“我如今只是平凡女子,无权无势,帮不了你什么,但你若真想饮酒,我……我陪你饮。”
顾青急忙道:“不敢不敢,阿姐,我酒品不大好,呵呵,还是算了。”
杨玉环的脸蛋儿愈发红了,这家伙说“酒品不好”的意思,她当然明白,比谁都明白。
“阿姐是过来人,你若酒品不好……,便让你撒撒疯又如何。”杨玉环羞得扭过头去,努力装作淡然地道。
屋子里暖融融的,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顾青渐渐觉得不自在,感觉连屋子里的光线都变成了旖旎的粉红色,像……洗头房粉紫色灯光下依依翘盼学生来上课的女老师。
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顾青正打算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屋外韩介的脚步声匆匆传来。
顾青大喜,此时此刻不管来的人是谁,至少不用继续尴尬下去了。
韩介出现在门外,神情带着几许古怪。
“公爷,京兆府的不良帅来了,正在门外恭候您,说是……呃,京兆府尹请公爷过堂讯问。”
顾青一呆,一时没反应过来:“京兆府尹?宋根生?”
“正是。”
顾青的表情顿时变得很精彩,半红半白变幻不定,良久,顾青大怒道:“反了他了!他敢提我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