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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人不再开口,窗外忽的响起了一声不知名的鸟鸣之声,突兀的打破这沉默的夜空,幽长而悲戚。昭君被吓了一跳。
昭君觉得,这真是只傻鸟,它不懂得天冷了要向南迁徙,这样子的隆冬日,饿不死它也会冻死它!再不济,也会被饿极了的野兽一口嚼的稀巴烂,真是呜呼哀哉。
她在等着那人开口,但那人似乎并不打算再开口。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昭君是个固执且倔强的姑娘,那些脾性融在她的骨血之中,怕是这一世都不会变了。是以,他同她之间的场面便从一开始的你不开口所以我也不开口急转直下,演变成了你不开口死也要等到你开口。这是一种死结,一种一旦系上就很难解开的死结。
自郁氏死后,那人便再也没有同她说过话了,就连在郁氏的殡天之礼上,他也不过是面容淡漠的瞥了她一眼。如今他开口唤了她的名字,她觉得很陌生。
昭君记得,他一直都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心思缜密,纵使是泰山崩于四面八方依旧可以做到不动声色。想必他一定是知道的,郁氏的死,是她动了手脚。那时候的她侧身立在青石阶上,靛青色长裙曳地,隔着茫茫灰色雨雾同他遥遥对望着,因隔得有些远,昭君瞧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那双凉薄的唇,以及冷漠的眼。
后来的日子里,他不来仁寿殿,昭君也不去他的昭阳殿,他不同她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一来一回,很是公平。
而如今,她就坐在离他三步之遥处的椅子上,他却顾自闭了眼睛不同她说话。他便这般恨她?恨她毒杀了郁氏,恨到不愿同她说一句话?昭君想要这样子问一问他,想要学着那些被抢了夫君的女子那般,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质问他。可满腔的怨气最终却化成了一个笑容,冷冷的盛开在她的嘴角。
她笑一声,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炭炉上的精致雀鸟纹:“皇上如今可是真的一句话都不愿与臣妾说了,到底还是臣妾年老色衰,惹得皇上厌烦,如今是连看都不愿意看臣妾一眼了。”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丝冷色月光,沿着窗楣缓缓踱过来,大雪似乎已经落停。她一半侧脸跃动着烛影,另一半却映照在泠泠月色之下。那是一派自怨自艾的语调,可她是笑着说的。
这是个教人看不出情绪来的姑娘,同十五年前那个站在雪地里等他的姑娘一样倔强。
床上的人终于睁开眼睛,大抵是久睡初醒的缘故,嗓音并不同往日里的那般冷淡:“你怎么来了”略略停顿了会儿,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的模样。
昭君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嘴角噙着冷冷的笑:“皇上今晚就要归天了,臣妾理当过来送一送。不管怎么说,你我是夫妻,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么皇上您说是不是?”她笑吟吟的侧过头来,颊边梨涡深深。
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语,她却用了最轻松的语气讲了出来,倘若他真的爱慕过她,这些话势必会变成一根根毒刺狠狠的扎在他的心头。倘若说他不曾爱慕过她,这些话依旧能成为一把利刃,残忍而清楚的让他明白,他娶的是一位心狠手辣的姑娘。
若是说上一世她心中存了什么遗憾,那大约便是这一件事了。
那些受他冷待的年岁里,她一个人同自己说话,一个人住在一间宽敞动荡的宫殿里,日夜数着殿前的青石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一颗温热且跳动着的心一单一点的在这寂寞深宫之中冷了下去。她觉得有些难受,但是日子总归要过下去的,这些难受终究不是那么重要了。
如今,她终于能站在他的面前,同他说着这些刺人的话,也让他难受一回了。昭君觉得自己应当开心,抹了一把脸,指尖却触及了一片冰凉湿润。
“昭君”床上的帝王轻叹一口气,望着顶帐之上巨大的金线盘龙绣,道:“你到底还是太心慈手软了。”
这句话讲的着实是令人抓狂,就好比是一个杀手要去杀一个人,明明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那人却在倒地之后依旧叫嚷着“力气太小,太小了”如此侮辱这个人的专业性,仔细想一想着委实欠揍。而床上的这位临死不远的帝王对于他第一任妻子的弱点是何其的稔熟,以及运用起各种手段来刺激她跳脚是多么的信手拈来
昭君面色果真变得难看了起来,但那只是片刻之间的时候,不稍多时她便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映着梨涡越发艳丽。
她扶着桌沿借力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的跟前,却不去看他,只是侧过头过端详起一旁矮桌之上的一只青瓷碗来。她道:“我不想与你多话,只想问你一句话。”略作停顿,转过头来看他:“你当初答应我的那些话,还做不做数?”
昭君想,若是他回答不作数,她便将徐太医喊进来直接将他扎死。但是倘若他回答作数,她便让他写下一份遗诏,再将徐太医喊进来将他扎死虽说前后两种选择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但是仔细想想还是有几分差别的,前头那个连句遗言都来不及讲便要死,后头那个最起码还留了句遗言来着。
高欢只是轻轻的笑了一声,偏过头去看着站在床畔的昭君:“你指的是哪些话?带你去云游四方,还是将你那些驻守边关的叔伯召回来?亦或者是”大约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他气色越发的好起来,一番话说得很是顺畅。
被昭君打断:“你从前答应我,要将皇位传给演儿,你这话还做不做数?”
高欢敛了笑,漆黑眸子里跳跃着烛火:“你毒杀了柔儿,如今又来杀我,昭君”他唤着她的名字,同她道:“你不需要我的遗诏,你大有你的法子扶持演儿登基。”
昭君笑了一声,道:“我只问你那些话还做不做数,扶谁继位那是我的事情。到那个时候,你已经死了,无论是谁坐上王座,都不是你能看见的事情了。”说完,她又笑了起来。作为一个平日里惯于肃着一张脸的姑娘,今夜笑的委实有些多了。
高欢就那样躺在床上看着她,苍白面皮上显出几分病容来,良久,他才道:“枕边有个木匣子,里头放着我的私印,你拿去吧。”没有人会关心遗诏之上的字迹来自于何处,皇帝本就已经病得提不动笔,自然便得依靠拟诏官来动笔,诏纸之上只需有皇帝的印便足够了。
昭君颔首,往后退了一步,拢了袖子盈盈的朝着高欢跪拜下去,额头贴上冰凉地面,朗声道:“臣妾恭送皇上。”
一片沉默,良久,高欢才笑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应当明白,你得到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你使了计谋得到的,而是我本就想给你的。”
昭君抬起头来,面上已是一贯的神色,听了他的话之后也只是偏过头去,轻声道:“哦?”那模样似是在向高欢求解一般,可她却没有再等到高欢开口,只是一甩衣袖,转身绕过床前屏风出了内殿。走出去几步,才隐约听见了高欢的声音自身后遥遥传来。他说:“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的娄昭君?”之后又是一声绵长的叹息。
昭君没有答话,顾自朝着殿门走去。
她自然是记得的。
那时的娄家大小姐还只是个爱笑的小姑娘,那个姑娘总是温和的待人接物,旁人待她好三分,她便要以七分偿还。稍稍圆润的脸映衬着红色的夹袄很是相宜,蔷薇花似的笑脸胜过冬日里的旭阳。只可惜那个姑娘早已不知走失在了哪个路口,再也回不来了。
昭君伸手推开门,屋外雪停云消,积雪皑皑,一轮冷色弯月洒下泠泠月光来。
青蔷同腊梅迎了过来,昭君负手立在门边,指尖有些漫不经心的扫过眉梢。半晌,才道:“命徐太医进去看一看吧,皇上好像有些不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