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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心都飞到久远,满院的人却在重新恢复体力。等到大家都聚起气时,见他们还靠着井沿坐着,阔落大师先宣了一声佛:“阿弥陀佛!”
尘世的秩序在这院落中重建了起来。他们已不想杀这对情侣,但要分开他们。
张晓骥轻轻对妻子说:“绊儿,你和我一起呆够了吗?”
卢绊儿痴痴地摇摇头:“不够,怎么会够,一千年也不够啊。”
张晓骥说:“那好,等我。”
他话音一落,就听到有个小女孩哭道:“爷爷,放过他们吧,他们,怪可怜的。”
叫着的是古双鬟,张晓骥唇角一笑,心道:“好妹子。”阔落大师,红、白二老,古不化,吴贺,耿玉光已都围了上来。张晓骥仰头看着他们,又看看月亮。月下老人有灵,助我一臂——他默念着,眼看人已走到他七尺之内,张晓骥忽一跃而起,手中一剑疾刺,清声道:“终南绝剑”
终南绝剑就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没有人想到张晓骥会这失传已过百年的绝技,也没人想到他此时还能出手,就在这一愕之下,张晓骥已一剑制住阔落大师,他的头发斜而长的扯着,还和卢绊儿的系在一起。人们都是一顿,他们可不敢轻视少林达摩堂首座的性命。
阔落才待说话,张晓骥已止住他道:“大师,我已不奢你能放过我们,但我以你一命来换我们夫妻一晚相聚如何?只一晚,明早如何,我任由处置。”
说着他轻声一叹:“我们夫妇拜堂成亲,到现在还不到一天呢。”
阔落大师不答,望向红、白二老和古不化,三人俱点点头,阔落也才点点头。
但他问:“可我怎么信得过你,明天要是再战,想擒你可就太难了。”
张晓骥叹道:“你可以用伽叶指封我督脉。”
——督脉一封,百气难聚,阔落大师同意,这倒不失为一个兵不血刃的好主意。
张晓骥见他点头,自己手一松,手中宝剑呛然落地。阔落就伸出指,上上下下连点了十几点,封了他的督脉,然后冲众人道:“各位师兄,老衲惭愧,不慎失手,咱们就给张小施主这一晚相聚吧。”
在场几人称是。他们本已要走,红白二老忽出手如电,以各自手法又封住了张晓骥好几处气脉,方才笑道:“这样我才放心,好,大伙儿出去吧。”看来他们对张晓骥之能确实已极为忌惮。
耿玉光也待效尤,阔落大师怕他挟愤出手,暗施阴辣,当下拦住了。
张晓骥看着众人背影,见他们忘了一个人,就一指地上的全榜德,道:“把这人也带走吧。”
耿玉光返身提起全大老爷,嘿嘿笑道:“也是,别让全老爷扰了张兄洞房花烛夜的艳兴,——这个忙就是‘全帮得’也是帮不得的。”
吴贺听到就哈哈一声怪笑——他们手上占不到便宜,口里占占也是好的。张晓骥一叹,这当口儿,他们还要这么卑鄙龌龊的损人一句,小人之言,不足萦怀,由得他们去了。
张晓骥与卢绊儿坐在井畔,卢绊儿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梳子,轻轻梳着张晓骥的发,微笑道:“看你这一头汗。”
张晓骥也傻傻地笑。虽然他们只剩下一天时间,但他平时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这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然后卢绊儿一叹:“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不让咱们俩成亲吗?”
张晓骥也奇怪这个,便问道:“我不知道——你知道?”
卢绊儿微微一笑:“我当然知道。”
然后扬扬手里的梳子“就是为这个。”
接下来,只听她细语呢喃,讲起了武林中一大秘辛——“你可能知道百年之前,武林五派、丐帮与魔教之间曾有一场大斗吧。其实是非到后来已很难说了,唯一可说的就是,那时枭雄倍出,血流成河,每个人都想按他自己的想法整顿武林,让全天下人跟着他走。平常人也罢了,见到个大旗跟着就是了,但与这些枭雄同侪之人岂会互相相能?一开始争的还有所谓道义,到后来,就仅只是权利了。都以为抓到最高权利后才能行自己独得之‘道’,却没有人想过,付出那么多人命的代价,那个‘道’再高明,但值得吗?”
出了会神,卢绊儿又道:“这时,终于有一个前辈看不过去了,慨然入世,耗尽七年之力,以一柄长剑,尽挫武林五派、丐帮、以及魔教首领。但这些人岂是肯轻易认输的?直又过了三年,他们才心服口服,在那位前辈倡议下,巨头相聚,签了一个协议,然后、魔教暗隐,五派明存,各行其道,互不干犯,还成立了三盟以相互制约。没想本该约成之日,到最后一刻,几派首领却迟迟不肯签约,那位前辈问道:”这次又是为什么?‘“
“五派与魔教人虽然对立,这时却似站在同一战线上,都道:”因为觉得,这个协约虽好,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不安定因素没有考虑在内‘。““那位前辈问道:”噢?‘“
“少林掌门人答道:”不客气地说,那个不安定因素也就是——你。你的人品我们心服,武功更服,但你怎能保证你以后弟子的人品我们也服?如果我们正邪签约,俱不扩张后,他日你弟子若有野心,岂不正可独霸江湖?你这身武功已成为天下第一大患,谁得之便足以扰乱江湖。‘“
“那个前辈沉吟良久,我猜他心中也有考虑——不错,他是秉承理想以一剑之利开武林中万世未有和睦之基,生生整顿了门派杂乱、压服了江湖动荡。但这个世上,绝世的剑法与绝世的理想并不真的就适合普行于世。江湖整顿后,原是还该按照俗套运行的,都是太平人,也都是老百姓,真正戚戚于心可以幸福的也只是吃喝拉撒这些琐事罢了。绝世的理想与绝世的剑法在其中没有也不该有安身之地的,否则岂不又是天下板荡,诸雄争锋?那些大英雄大豪杰往往欲成绝世之功,却常常忘了重要的一点:功成后自己也需绝世而去的。那位前辈可能就是想通了这点,说:”
好吧‘,他把一身武学分成两半,一半为’乱披风‘剑法,传入云浮世家,一半是神秘之物,传入魔教,然后竟真的自散武功,绝世而去!“张晓骥听得悠然神往。只听卢绊儿继续道:“这一百年,五派与魔教相安无事,大家都按章程进退取舍,倒也不错。其实我们藐视的规矩可能正是对人间苍生最好的尘世关怀,真正的理想有可能让这个世界永无宁日,保守的也许才是长久的。这是个保守派日占上风的时代,他们最大的忌讳就是云浮世家的后代了,当然更不能让他们得到魔教那另一份高人遗宝,合二为一,他们一向认为:那一刻——理想主义复活之日,就是江湖板荡之机。为此,他们限定云浮世家中人每代只得生一个男丁,而且要拜在五派中一派的门下。就是这,他们还每每想毁掉‘乱披风’剑法的存在,如果不是为了对抗魔教,他们大概早想对你们家下手了。”
张晓骥问:“可这跟咱们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卢绊儿坐在井沿上,轻轻梳着张晓骥的头。“因为,传说中,那位高人留给魔教的遗宝就是‘碧玉梳’,这东西每一代都由女人掌管。上一代是在我妈妈手中,我妈妈人称‘长公主’,在当日武功卓绝一世,这一代就到了我的手上。”
然后卢绊儿轻轻一笑:“现在,它正梳着你的头呢。”
张晓骥讶然回首,看着那个普普通通的梳子,问道:“就是这个?”
——那明明是一把角梳,不是什么碧玉的,卢绊儿看出他的疑惑,含笑道:
“其实,这梳子真名叫做‘必遇梳’,他们传讹了才传成碧玉梳的。”
说着,她的脸上多了分神往:“传说中,持有这梳的一个女子,某一日,必会遇到绝世的爱情,所以才叫它‘必遇梳’,我妈妈等了一世没等到,没想,我等到了。”
她说完,脸色轻红。——她等到了,可为什么,才才得到便要失去?张晓骥把头轻轻靠着卢绊儿的膝上,他们一坐井台,一个坐在地上,两人都不再说话。天上的月弦儿孤峭幽美,良久,张晓骥问道:“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在流传与期待着生死不渝的爱情,可对于我们,他们却要紧紧相逼;为什么,我小时师父最鼓励我练成绝世的剑法,可一旦我有可能学成,他们又如此害怕;为什么,那位高人怀着绝世的理想,欲在人间建起天国,可他们最后要逼他远遁?为什么?”
卢绊儿轻轻抚着他的发,叹道:“因为:绝世的爱情对大家柴米油盐、在爱与不爱间徘徊的情感是一种反讽与打压,它高远得让人自卑与绝望,没有人真希望和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拥有;而你要真会了绝世的剑法,五派三盟的秩序就会打乱,所有的即得利益者都不愿看到;那个高人,已淡化肉体,追逐纯精神的天国,——但别人不一样呀,所以他的理想不能留存于世,人们还是如此恋恋于自己有着欲望与快乐的、恋恋于那个不乏丑陋也不乏污浊的肉躯,你可以知道,但你不能说出来。”
说着,卢绊儿笑了下:“所以,他们这个世界的人们整日叫着闹着要的爱、绝剑与理想都是不能相信的。”
她与张晓骥对望着“他们,也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真正的爱情就象真正的龙一样,龙飞于天,或潜于渊,整日幻想着穿上蟒袍的人是不能真正看到它的,看到了反而会怕,视之为妖,视之为孽。真正的爱情是寂寞的。
在天将破晓那一刻,两人分离的时间快到了,卢绊儿忽道:“晓骥,咱们还有一线之机。”
张晓骥精神一振。卢绊儿轻轻道:“听说,这梳子,醮上情人的泪水、破晓的露与朝雾的湿气,就着青丝井的水,可治好一切俗世的伤,破尽武功封闭的禁忌。”
张晓骥眼亮了,卢绊儿笑道:“还不打水。”
张晓骥弯身摇桶,真的打上了一桶水,然后看着卢绊儿笑道:“只是,平白白的,你这泪水怎么好意思出来?”
卢绊儿也笑了,她着望着张晓骥那么年轻坦诚的笑脸,望进去、望进去,一种感动便由衷而来,她会无泪吗?她的泪滴下,滴在梳子上,那泪把梳子的齿一根根数下去,象是想铭记住什么的样子。卢绊儿的泪如断线的珍珠,她不是伤心,只是、不为什么,只是——想哭。
张晓骥也已动情,痴痴地抓住绊儿的手——如果能够一生拥有,一生相守。
不知怎么,卢绊儿心里忽浮起那一句诗——葛生蒙楚,莶曼于野,余美亡此,谁与独旦不这太悲伤了,她要想的是下几句:角枕粲兮,锦衾烂兮百年之后,归于其居,这是她读过的最哀伤而美丽的诗:一千多年前的女子就曾这么唱过呀:过一辈子的衾枕相伴,百年之后、一起入穴,!忽然墙头升起一朵黑云,张晓骥与卢绊儿没有觉查,连五派三盟在外防卫的好手都来不及警觉,那团黑云冉冉升起但悄无声息,直冲井畔的情人扑来,可惜这对情人并没知觉。
及到近前,那云中才伸出一只黑色的掌,然后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落进了井里,然后一个女声尖叫道:“爹!”
那朵黑云幻出人形,这是魔教的天阴大法,只听他道:“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云浮世家的人。”
卢绊儿苦笑,惨笑,哭笑——在最后一刻,魔教的人又来了——连魔教也不允许超越教条的爱了,这个人世啊!她的泪狂泄而下,她是魔教的核心人物,知道没有人能从青丝井里脱身的,这个井有着魔力,没有人能!她的泪滴在梳上,刚刚她还梳着发的那个人却不见了。她把梳子抛坠井中,——“必遇”、“必遇”这算哪一场“必遇”?必遇的就是这样一场恸爱,一场绝恋吗?
必遇爱时必伤心,耿耿长天又一人卢绊儿恸倒当地。
隐隐中,她听道爹豪气地说:“五派三盟有些什么用,到底还是靠我解决了。
院外的人听好,这是我的女儿,谁都不许碰她。唉,痴孩子,让她伤心伤心也好,人伤一伤就会麻木的。”
但没有人知道,一颗爱过的心永不会麻木。 <!--/htmlbuilerpart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