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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寒的青石地板上,映着两个浅浅的黑影,三交六椀菱花的隔扇门窗外,射进一方淡淡斜斜的阳光,天气有些冷,但那抹光影投射在何宛心身上,她的背脊却隐约有着毛躁的热和不安。
皇帝灼灼的目光毫无收敛地盯住她,脸上尽是轻蔑,何宛心低着头,心底翻江倒海,紧紧抿住薄薄的双唇,全身抖得如风中落叶。皇上看出什么了吗?
齐穆韧固执地低着头,从皇帝的角度看不出他半分表情,只见一对浓眉紧蹙,他攥紧拳头,眼前心里满满的全是阿观的决裂。
他知道,她恨上他了,她宁愿自戕也不愿意他碰她。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那样喜欢她、那样爱她,他无法忍受不能与她举案齐眉,无法忍受半分思念,那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爱她的自己,竟会亲手将她推出自己的世界!
目眦欲裂,他恨自己,恨不得将齐穆韧千刀万剐!
“还跪在这里做什么?下去吧,王顺,摆驾福宁宫,朕要去给皇太后请安。”皇帝轻哼一声起身。
齐穆韧岂能让皇帝离开,他一走,所有的事将成定局,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观被送上断头台,无论如何,他得救下她。
头重重磕在地上,清脆而响亮,齐穆韧急道:“请皇上饶阿观一命。”
“人证物证俱全,你要朕怎么饶?”
挑眉,皇帝定眼望向齐穆韧,最让人情何以堪的是所谓的人证、物证,还是他亲手替叶茹观给罗织上的,饶与不饶全在他转念间,如今他自己已做出决定,怎又来反悔?
淡淡轻哂,皇帝想起阿观,想起她,眉顺、眼顺、心也顺了,她是个多么不同一般的女子,可惜在重要的时刻,齐穆韧选择了何宛心。
当听见齐穆韧的选择时,阿观脸上那样明显的失落、那样沉恸的哀愁,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殊不知每分表情全落入他眼底。
她的轻松是装的,可是装得很真诚,真诚得让人不得不多信几分。
她说:世间上,有人享福,自然有人受罪,天底下好事与坏事是对半分的,只不过臣妾的运气一直不太好,总是摊不到好的。
唉,客气了,她的运气哪是一直不太好而已,她根本是坏到根底了,天底下有几个女人会被丈夫亲手推入绝境?
“皇上,阿观只是一时胡涂,若是将她交给微臣带回府里管教,臣保证,再不会发生相同的事。”
皇上失笑。阿观可不就是胡涂吗?
回想在齐穆韧亲口证明下毒事件发生同时与他在一起的女子是何宛心时,她满眼的哀恸与愤懑,回想她那句哀莫大于心死的“认罪”若非跪在下面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想骂阿观一声——胡涂,怎就认错人、爱错人?
“穆韧,你这话可就说偏了,方才罪妇叶茹观收下朕给的休书,已经不是靖王妃,她的生死再与你无关联。
“你今日领何宛心进宫,不就是为向朕求一个恩典,让她以平妻之礼嫁进王府?朕有成人之美,既然你喜欢何宛心,且如今情况有变,朕便赐她以王妃之礼嫁进王府。何宛心,你认为呢?”他不问齐穆韧,却问向何宛心。
何宛心下意识抬眼,对上皇帝精厉灼烈的目光,心陡然一惊,不晓得该怎么回话。
看见她的迟疑,皇上居然笑了,笑得眉弯眼瞇、慈祥温煦。“怎么,你不想嫁?”
何宛心见状,连忙伏地叩拜“一切但凭皇上作主。”
“待罪妇叶茹观伏法后,朕定会替你们两人作主,都退下吧。”
但齐穆韧抬起头,一双受伤狼崽般的深邃黑眸定在皇帝身上“皇上,微臣有事禀奏,能不能先派人送宛心回王府?”
还不死心?齐穆韧当真以为他能说服自己?
那对和齐穆韧极其相似的眸子瞇紧,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让何宛心全身泛起寒意,她咬住舌头,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半分惊恐。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半晌方开口“王顺,你领何宛心下去吧。”
“王爷”何宛心焦灼地轻扯齐穆韧的衣袖,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别担心,你先回去。”
她满眼悒郁地点了点头,随着王顺的引领,离开御书房。
“皇上”
齐穆韧方开口,皇帝便堵下他的话。
“你心底打什么主意,朕清楚。你以为这个罪名若是落在何宛心身上,她必死无疑,而把罪推到阿观头上,却未必是死罪,对不?”
齐穆韧惊疑不定,皇上从头到尾全知道?
看见他惊愕的模样,皇上了然一笑,是啊,人人都说靖王爷心有丘壑、城府极深,可再厉害也称不上青出于蓝,自己怎么说还是他老子啊。
皇上续道:“你认为,一来:朕心知肚明下毒的根本不是阿观,加上朕的性子向来宽厚,定会轻惩带过,且朕极其欣赏阿观那丫头,岂会不手下留情?你,这是赌朕的仁慈。
“二来,阿观是皇贵妃的亲妹妹,只要你肯表明态度无意皇位并支持宥莘入主东宫,皇贵妃定会卖你这个面子到朕跟前求情,你,这回赌的是皇贵妃的野心。
“若事事照你所想的进行,那么阿观也许死罪能逃,活罪难饶,可你人脉广得很,办法多的是,要让阿观轻易逃过这一劫,何难?假使情况不如预期,看在你方为朝廷立下大功的分上,百官必会受你的托嘱,在朝堂上请求朕网开一面,届时众口同声想必朕不会诸多为难。
“很可惜,这回你打错如意算盘了,不管朕再珍惜、不舍,阿观都非死不可。”
齐穆韧闻言胸口一窒,他想的、算的,桩桩件件全在皇上的估料当中他还有什么筹码可与皇上谈?
没错,他敢让阿观担下罪名,是因为笃定。
二皇子因边关之役即将入罪,因此明面上能与四皇子竞争东宫宝座的只剩下大皇子一人,他只要找上叶茹秧,开出自己退隐朝堂的条件,皇贵妃绝对愿意替阿观出这个头。
届时他化明为暗,虽不入朝堂却能在暗处里以自己的人脉为三皇子筹谋,依三皇子的能耐,早晚能入主东宫。
他甚至考虑到皇帝虽然决定对叶家开铡,但皇帝毕竟生性仁慈,定会顾念当年叶家的鼎力支持,为这点恩惠饶过无足轻重的小虾米不过是顺水人情。再加上如皇帝所言,此次边关一战自己立下诸多功劳,只要他够坚持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考虑,轻放阿观并非难事,为什么皇帝坚持要阿观死?
瞇眼,他努力思索当中关联,然后悒郁堆上眉尖。
齐穆韧并不知道,自己这号表情和皇帝有多相像。
“想透彻了吗?”
“皇上,不管怎样这些都与阿观无关。”齐穆韧在最短的时刻想通,急急抗议。
“的确,可她自己也认了是她运气不好。既是认命,又是你要她担下的罪名,她肯承担,愿意成全你和何宛心,皆大欢喜有何不可?”这话带上几分酸意,他啊,多少为阿观感到不值。
“皇上想的不是皆大欢喜。”齐穆韧咬牙切齿。
“是吗?”
“皇上想的是藉此事,让皇贵妃与叶府一刀切断,在剜除叶府朝堂势力同时,保留皇贵妃在后宫的实力。”
叶府欲篡位作乱,皇贵妃不愿与娘家同流合污,叶定国便指使靖王妃对皇贵妃下毒,可惜,下毒不成反将叶氏一族的阴谋揭发。
多么天衣无缝的谋划,既灭去叶氏在朝堂上的多年经营、收回叶定华的兵权,又能保住叶茹秧和齐宥莘的地位。
日后齐宥莘登基,没有了母妃娘家势力的牵制,他可以随心朝政,皇上是在替齐宥莘铲除道上险阻。看来,皇帝是决心让齐宥莘入主东宫,也决心让阿观成为这场政治角力下的牺牲品。
像是一桶热油当头浇下,烫翻了他每寸肌肤,鲜红的血肉,鲜明的疼痛!
都是他,都是他错估情势害了阿观齐穆韧想起阿观决裂的目光,胸口像被锐器狠狠扎进
皇上的视线落在齐穆韧身上,注视着他每分细微的表情,淡哂。他岂能不明白齐穆韧脑袋里的九弯十八拐,不过这回齐穆韧猜错了,他的确想让人与叶府一刀两断,但不是齐穆韧想象的那个。
定眼望向齐穆韧,再不点破他,他肯定会越想越偏。
罢了,就趁这回摊牌吧,虽然布局未成,若今日之言传出去,定会多生出几番波折但见齐穆韧那不撞墙壁誓不回头的态度,他也顾不得了。
“朕知道你和穆笙都认定,宥钧是东宫的不二人选。”
齐穆韧猛地抬眼,惊愕的目光迎向皇帝,寒意自心底窜上,皇上知道他们兄弟与三皇子间的眉来眼去?他以为瞒得够紧,原来皇子们、包括自己与穆笙的一举一动,全在皇帝的掌握中。
见齐穆韧惊骇至此,皇帝忍不住抿唇一笑,姜是老的辣,他们想在跟前使诈,还得再多磨练个几年。“可朕认为,他太过仁慈、手段不足,且他的亲生母亲出身不高,无法助他一臂之力。”
“治乱世需要严君、厉君,以雷霆万钧的手段统治,可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们盼着的是个能站在他们那边,替他们着想的仁慈君主。
“海不择细流,故人成其大,人要有胸襟与目光,而三皇子恰恰是这样的人物,或许他决断力不足,但只要辅以良相,定能创造齐焱百年祥和兴盛。”
这就是他对宥钧的看法?而宥宾、宥家、宥莘几个,个性多疑苛寡,性情虽然圆滑却主观易怒,不肯采纳旁人意见。
所以从头到尾,他满脑子想的是辅国良相,对于帝位无半分野心?
见皇帝默然不语,齐穆韧续道:“皇上肯大刀阔斧,藉边关战役铲除叶府势力,除开叶氏在朝堂势力逐渐扩大,旗下子弟仰仗叶丞相尽做些不干不净的肮脏事之外,不也是认定身为皇帝只要能够制衡各方势力、统御朝廷,四皇子根本不需要外家在背后支持,既是如此,出身高低差别在哪里?
“况三皇子虽然亲生母亲出身不高,却是由贤妃一手带大,贤妃多年的悉心教养把三皇子教养成一个有容乃大之人,也只有他,能以仁慈相待于手足。
“皇上亲眼所见,这些年,为东宫位置之争,多少明里暗地的手段尽出,三皇子为着兄弟情谊不愿涉入,这些年,在几位皇子想尽办法打击其他兄弟、扩展自己的权势同时,唯有三皇子默默替朝廷做事,为帝者,要的便是这份为国为民的心思,不是?”
越是听着齐穆韧所言,皇帝越是皱紧双眉。
他有许多儿子,可讽刺的是,最像自己的竟不是宫里这几个,而是流落在宫外的穆韧、穆笙,他们有谋有略,允文允武,最重要是有胸襟气度和眼光,他不愿意承认,但姜柏谨教育孩子的确比自己棋高一着。
这些年,他的不忍与犹豫,造成的结果是让几个大的拚命结党营私、铲除异己,他们把所有的能力心思,全用在那个位置上头,使计坑害彼此、谋算臣官,一日一日,情况越演越烈。
如今,甚至联合鞑靼敌军来残害自己手足,他再不愿意,也不能不正视孩子们已经长大的事实。
“穆韧,你是否认定朕让阿观死,是为了将宥莘剔除于叶府之祸?你是否认定朕已经决心令宥莘入主东宫?”
“难道不是?”除了他其他皇子年纪尚稚,难不成皇帝百般拖延是为了后面几个小皇子做打算?
皇帝莞尔,知道他又想岔了道儿“回答朕,你是不是个有德有容,有胸襟气度能纳百川之人?”
齐穆韧心头一震,倏地瞠眼望向皇帝,难道皇上想的不是齐宥莘,而是
所以阿观非死不可,因为身负污名之女,不能统御后宫?
不,他对皇位无心,更不愿意掀起朝廷风波。
立他为太子,他和穆笙的身世之谜将会浮出台面,他们的存在已是伤害皇家颜面、伤害已死的老王爷,几年前皇帝下旨让自己袭爵时,朝堂内外已是议论纷纷,若再因为太子之位让他的身世揭晓,不管是对皇家、对王府,都是极重的伤害。
拱手,深深一叩首,齐穆韧沉声道:“回皇上,微臣无能也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这是人人争破头的事,身为男子,谁不想将这金瓯九鼎尽数攒在手中,至于你说自己无能,朕自认在看人这点上头,还没出过差错。”他已是定下心思,连后着都已经算计清楚,容不得齐穆韧反对。
“皇上,微臣并非皇子。”
“那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儿,有何困难?古有尧舜禅让,朕难道不能传位于有贤有能之人?”
自小,父皇母妃便教导他,生为皇子并非天生的得利者,而是天生的付出者,他做任何事,考虑的不该是自己,而是千万百姓,他不能率性而为、不能自私自利,因为对于帝者而言,国家便是他的私,朝廷才是他的利,唯有国家富强,百姓安生,皇帝才有其存在意义。
“皇上,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宥钧能做的事,你只会做得比他更好。”
齐穆韧心头一阵纷乱,频频摇头,现在不是谈论皇位的好时机,他心里装的全是阿观绝望的表情。
皇帝见他不语,转开话题。“穆韧,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怀疑什么?”他接下话。
“何宛心。”
“为什么要怀疑?”
“锦云缎就那么几匹,朕方赐下,何宛心就做出两件同款式的衣裳,与阿观一起穿进宫?相似的身量、相同的衣裳,要朕相信这是恰巧雷同,还真的很难说服朕。”
没错,齐穆韧想到了,在事情发生那刻。
赏赐方送进王府,宛心别的不要,单要那两匹布,她不顾自己的身子孱弱,日夜赶工裁衣,巴巴地赶着送到阿观面前去,他以为宛心的殷勤与巴结是企图替自己在王府谋得一个位置,却没想到是将阿观送进死路的起头。
她提及让阿观和她穿同式衣服进宫,他以为宛心心思细,想藉此昭告世人,虽为平妻,自己并不比阿观低贱,他允许她的小心眼,因为舍不得,因为罪恶,因为对她多年来受的苦楚感到抱歉。
可如今回想,所有事一环扣过一环的确太巧合,只是他依然不愿意怀疑宛心,他们相交多年他明白她的心性,她是天之骄女,从不对人使心计,更何况宛心曾经蒙受家难,过去几年于她来说太艰难,她对皇贵妃的恨造就今日之事,他能够充分理解,也相信她是一时兴起。
“她不必做这些,我已经允她平妻身分,会公平对待她与阿观。”
“如果她图谋的不只是公平呢?”皇帝追问。
“宛心不能死,那是我欠她的。”话说得硬,可齐穆韧心底已有几分明白,如果是“一时兴起”怎会在身上备下毒药?他拧紧眉目,祸源于自己,不该由阿观承担受罪。
“什么叫做你欠她?何家获罪,是何御史贪渎,他搜刮民脂民膏,罪该万死,是他祸延子孙与你何干?依你的说法,那朕岂不是欠下何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要不要朕立个神龛,把何家上下给供起来?”对于齐穆韧的冥顽不灵,龙颜震怒,顾念旧情是好事,可若因此是非不分就太不象话了。
“她曾经代我挨一箭。”
“别说这种没脑子的话,你身边高手济济,她不出来挡,你就会出事?”
这点他明白,但“她终究是挡了。”
“你没想过这是苦肉计?”
“宛心不是那种人。”
“如果不是,怎会眼睁睁看阿观替她受罪,却无半分愧疚表现。”
“她是害怕,这些年,她吃过太多苦头。”
“算了,朕不同你争辩,你一心替何宛心脱罪,就算知道她有问题也会替她开脱,朕只想提醒你,别小看女人,柳氏便是一例。”他说得齐穆韧语塞。“行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不!齐穆韧摇头,他不回去,身子伏在地面,他的额头重叩到地。“皇上,求求您高抬贵手,饶阿观一命。”
“你这是何苦,情势是你自己选择的,怎可以出尔反尔?更何况,事已走到这个局面,怕是早已传遍宫里宫外,你让朕怎么替你圆这个局?够了、不要再说,就这样吧,不过是一个女人。”
皇帝起身离开座椅,朝门口走去,态度表明已经无意与他再多言语。
齐穆韧情急,再次叩首。“父皇,求您饶阿观一命。”
父皇霍地转身,皇帝震惊万分,他眼底有着说不出口的无法置信,多年过去,他期待这对儿子喊自己一声父皇皆不可得,没想到竟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喊出了这声父皇!
这感觉是震惊还是感动厘不清、道不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阿观于你,竟是这般重要。”
“是,一如当年的凤慈皇后对皇帝。”
“既然如此,你怎么舍得弃她?怎么舍得做出如此伤人的决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便是留下她一条命,她也绝不会回到你身边,阿观对你,已经彻底死心。”
皇帝的话像冰棱子,一锥接一锥刺上他,而他,躲无可躲。
手臂微微颤栗,他咬紧牙关,挺过那阵心痛。“儿臣明白。”
“那就别再说,回去吧,此事已不容更改。”
“父皇,您需要棋子来对付叶府,就用儿臣吧,阿观起不了大作用。”
“朕从来不愿意拿你当棋子,你心知肚明朕真正要你做的是什么?”他幽深的目光望向齐穆韧。“你比谁都明白,要保住自己深爱的人就必须有足够的权势与力量。回去好好想想朕的话,如果你真想留她一条命,就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不再多言,迈开脚步跨过门坎,留下齐穆韧依旧挺直背脊的跪在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