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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是冬至。每年的此时，我都会去河边，遥祭父亲。屈指算来，父亲去世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了啊！日子好象一块海绵，浸透了思念的泪水。那些沉重的不可抑制的疼痛层层覆盖着，牵连着，从记忆遥远的梦里一直蔓延到此时此刻一颗心因为怀念也悸疼起来。
父亲，我永远挚爱的父亲。在那冰冷的世界还好吗？
我不是鬼神论者，也不相信佛家的轮回学说。只是我最亲爱的父亲如烟逝光隐，渺无形迹，于是宁可信奉确有这一切，好让我在死后去到父亲的灵界，重新沐浴父爱的慈光。在那样的光影里，我曾经单纯、美丽得如一粒深海明珠。
父亲，至爱我的父亲，您泉下有知，可能听见女儿的呼唤？
这呼唤，压抑了二十年。
二十年里，有时您入我梦乡，依然是生前那微笑的模样，容颜依旧，清晰如昨。当我欣喜地迎上去，您却慢慢淡出我的视线我的梦，留下梦醒后的我哀哀地哭泣，而我曾经是你掌心里的宝啊，你何曾舍得我掉一滴眼泪！
可是我又不敢呼唤，怕惊醒您眷恋不走的心，怕惊起您好不容易才躺下的身形。
小的时候，您背着，抱着，扛着我，您瘦削的肩就是我东张西望看世界的平台；黄梅雨季，您爬到四面漏雨的屋顶，匍匐在青苔丛生的屋脊上“捡漏”一处一处细心地翻查，把碎了的小瓦片挑出来，再苫上几块大瓦。那时的您俨然就是为全家遮风挡雨的大树。
最难忘的还是在那烈日炎炎的酷暑，您为我们泼水取凉的情景。三十多年前，小城还没有几户人家可以买得起电风扇。三伏高温，也只能不停地挥着蒲扇，屋子就象个大蒸笼。母亲带着我们睡在堂屋的地上，而您却不停地从后天井，打来冰凉的井水，然后一手拎桶，一手扶着梯弦，吃力地攀爬到屋顶，用水瓢泼洒到整个屋面。如此往返十多次，用这样的土法子，来驱散屋里的暑气。母亲心疼了，想替一替您，而您坚决不让，总是说：“我不怕热啊”怎么会不热呢？一桶又一桶的水泼到屋顶，倾泻而下，落到地上，转眼就蒸发贻尽，一点湿印迹也不留下。
那时，生活条件都很艰苦。常常是一个人拿着工资，养活一家几口，每一分钱都显得很宝贵。小孩子根本没有零花钱，过年的押岁钱只有几毛。我那时迷上了小人书，常常缠着父亲买。于是父亲兜里的硬币就成了我的专利。记得最便宜的小人书也要七分钱，一般的定价都是在一毛二三的样子。上小学前我就已积攒了三十多本小人书，装了满满的一个藤箱子。这就是我儿时最珍贵的宝贝。周围的孩子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那时候，能够拥有这么多的小人书，绝对是一件值得自豪炫耀的事。
买书、读书就成了童年生活中最美的一件事。每次买回新书，我都会爬上父亲的膝盖，偎在您的怀里，和您一起翻阅。一老一小，两个不识字的人看着图画，揣摩着故事的内容，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母亲为了这一藤筐的小人书，可没少唠叨。是啊，不能吃，不能穿，要这么多的书干吗？这能买多少个鸡蛋，多少斤肉啊！父亲只是默默地听着，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没有丝毫的怨言。这不光光是因为父亲一向宠爱我，也因为他老人家对书有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崇拜。几乎是到了奉若神明的地步。只要是写了字的纸，就不许乱丢，不许踩踏，更不准用来当手纸，一律送进锅灶焚烧。他还不只一次的告诫我们：要爱惜书，爱惜有字的纸，字神会惩罚那些亵渎他的人，让那些愚蠢的人永远愚蠢，子孙后代都会成为睁眼瞎。
父亲一直因为不识字而深深地遗憾着，以结交识字的人为荣。他的朋友中，就有一对教师夫妇，感情非常好。他们的友谊算得上是患难之交。文化大革命中，知识分子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当丈夫的那位盛先生也算是领导，被勒令靠边站，上学习班。夫人在家，带着两个男孩艰难度日。当时的情况，没有人敢和他家有交往。父亲曾在工作上和他们打过交道，对他们印象很好，加上骨子里的对识字人的尊重，所以一直默默地帮助他们。遇到有重体力活，就主动帮他们一把。有一次，一帮红卫兵去他家捣乱，父亲挺身而出，用自己工人阶级的身份震慑住他们，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也许是难以预料的混乱。
也许80后的人不能理解，会以为这只是举手之劳，可经历过那个岁月洗礼的人就会知道，那个时候，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需要巨大的勇气，承受巨大的风险的。
这时发生了另一件事，让他们对父亲的为人有了更近一步的认识，从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工人。凭着一手过硬的技术，担任第一大队长。文革中，造反派要求父亲揭发公司里的某领导。并许诺，只要斗倒了那个人，就培养他入党，还让他做工代会的领导。父亲不识字，只好去请盛老师代劳。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也想不出那位领导有什么严重错误。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昧着良心做亏心事吧。后来，以不会写字推托掉了。就这样，他没能入党，还成了公司里唯一的没参加任何一个组织的“逍遥派”
上小学的时候，遇到填表之类的事，我经常为父亲不是名党员而遗憾。有一次，父亲就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最后告诉我：“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知不觉中，这句话象一粒种子在我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
父亲待人以诚，却常常作戏给奶奶看。婆媳间的争吵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常常是以各种形式开演，最终以父亲出面不轻不重地喝叱母亲收场。这时候，奶奶就会带着胜利的微笑，捣着一双小脚离去；母亲一肚子的委屈和着泪水转而爆发向父亲。此时的父亲就会充分发挥运用男性的智慧，百般劝慰。直到逗得母亲破涕为笑为止。一场家庭矛盾就这样化解了。
在我的眼里，父亲无疑是智慧的，他总能想出与众不同的办法来应对各种各样的困难。可是，他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难关病魔。当他明白了自己的病情，就开始有意识地和病魔抗争。吃了吐，吐了再吃，边吐边吃。他顽强地吐咽食物，让身体尽量多吸收一点营养，最终还是没能扛过去。在和病魔顽强地抗争了半年之后，生命源泉日渐干涸。
由于长期不能进食，父亲瘦成皮包骨头，前胸贴着后背，虚弱得坐不起来，已经几天不能下床走动。他看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大哥想了想，转身去了顶楼，把一盆美人蕉抱了下来，放在了父亲对面。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美人蕉往上疯蹿了一大截，有一人来高。叶子肥厚，闪着绿油油的光，花儿娇艳，红得象一团火。父亲直愣愣地盯着，盯着，眼睛里流露出对生的渴望！还有对生命流逝的无望和无奈！那么强烈，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
在父亲离去的二十年里，我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在最低沉的时候，灰心至极的我不只一次地想放弃自己，放弃生命，去追随父亲的身影。每每徘徊，总会想到父亲那时的眼神。生命源自父亲，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一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年。许多的细节已淡忘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有父亲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还有他说过的话：不做亏心事。很朴素的思想，真正付诸行动，却要付出很多的代价。困苦磨难、挫折打击、颠簸坎坷甚至流离失所——吃过不少的苦，受过不少的罪。可我一直坚守着这句话，尽力保持人格的完整和做人的尊严。
二十年了啊！不止一次的想过，写点文字来纪念您，但是却一直不敢动笔——每次提起笔来，眼泪就随之而下了，这是我心里不能触摸的痛。
父亲，您孤独的身影在轮回的路上是否越走越远？耳畔也似乎响起了您那熟悉的跫音，是否在传递隔世的牵挂？您去了，慈恩犹存，不敢或忘；而我的思念，也一直浓浓的郁积于心底，今天，终于可以借这特殊的日子倾泻，我想对着茫茫的夜空，静静流淌的河水，再一次大声地叫您——父亲，父亲！